王昌龄《出塞》——（建军节）

过了小暑大暑，时令就进入了秋天。但是，夏天还有一个节日没说到。什么节日？建军节。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建军节定在了8月1日，正是在1927年8月1日那个炎热的夏日，三万多北伐军在共产党的领导下打响了南昌起义的第一枪，人民军队就此诞生。1933年，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政府将8月1日定为建军节。当年，近代爱国志士梁启超读《陆放翁集》之后慨然写道：“诗界千年靡靡风，兵魂销尽国魂空。集中十九从军乐，亘古男儿一放翁。”古代也罢，今天也罢，没有军魂，何来国魂。所以，在夏日的最后，我们选一首军旅之声，希望它能一扫夏日的溽暑，迎来清爽的秋天。下面我就跟大家分享一首王昌龄的《出塞》。
出塞
王昌龄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但使：只要。
不教：不叫，不让。教，让。
胡马：指侵扰内地的外族骑兵。
阴山：昆仑山的北支，是中国北方的屏障。
《出塞》本来是汉朝的曲子，相传是汉武帝时期乐师李延年所作。但是，《西京杂记》又说，汉高祖的宠姬戚夫人当年就擅长演唱《出塞》《入塞》，大概真正的形成时间还更早些。在汉乐府中，《出塞》属于横吹曲，是军乐。然而根据《晋书》的记载，五胡入华，名士刘畴到坞堡中避难，有几百个胡人想要冲击堡垒，危难之际，刘畴镇定自若，拿出胡笳，吹起《出塞》《入塞》两首曲子，胡人听了，都勾起思乡之情，流着眼泪离开了。很像是楚汉战争中四面楚歌的作用。按照这个说法，《出塞》又应该是胡人的曲调，才能引起胡人的乡愁。如此看来，这个曲调应该有着非常复杂的演进过程。但是无论如何，到唐朝，它已经成为一个乐府旧题，诗人们都按照自己的理解为它填上新词，原本的曲调已经没那么重要了。唐朝重军功，战争不断，写过《出塞》的诗人也特别多，比如杜甫有“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王维有“居延城外猎天骄，白草连天野火烧”。但是，在所有的《出塞》中，最著名的，还是王昌龄这一首。好在哪里呢？
先看第一句：“秦时明月汉时关”。这一句，真是横空出世，一个最广袤的空间和最辽远的时间同时出现了。大家知道，很多边塞诗，都擅长写广袤的空间背景，比如“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比如“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再比如“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但是，这首《出塞》不一样，它不仅有明月、雄关这样的空间感，更有秦时、汉时这样的时间感。什么叫“秦时明月汉时关”？很多诗评家都认为这句诗不可解。
《三国演义》的卷首词“滚滚长江东逝水”的作者，明朝大诗人杨慎在他的《升庵诗话》里给了一个解释，说这句诗的意思是秦朝虽然远征，但尚未设关，敌人来了，就在明月照亮的空旷土地上跟他作战，敌人走了就收兵，不会超时服役；而到了汉朝，在边疆设立大量关塞，这样一来，士兵被迫常年驻守边关，回家也就遥遥无期了。也就是说，杨慎把秦时明月和汉时关都落到了实处，明月就属于秦朝，关就属于汉朝。是不是这样呢？个人认为，这句诗的解释，不能砸得那么实。这其实是一句互文，不是秦朝的明月、汉朝的关，而是秦汉时的明月、秦汉时的关。那为什么写唐朝的边塞，一开篇会先说到秦汉呢？
这里除了有我们经常说到的以汉比唐的意味，更有一种深沉的历史感。此时此刻，多少戍边的将士正身处边关，仰望明月。可这明月不仅照耀着他们，也照耀过秦汉的戍卒。这边关不仅驻扎着他们，也驻扎过秦汉的征人。成百上千年之间，一代代的战士就这么离开故土，走向边塞。高高的明月和冷峻的边关，曾经见证过多少惨烈的厮杀，见证过多少生命的来去啊！一句“秦时明月汉时关”，让一种苍凉感扑面而来，唐朝将士的身影就这样被嵌进了壮阔的历史之中。
第一句写景，第二句，该到人了。怎么写呢？“万里长征人未还”。如果说“秦时明月汉时关”是写时间的辽远，那么，“万里长征人未还”就是在写空间的广阔了。在明月之下，边关之上的征人，哪一个不是离家万里，无法回还？这“万里长征人未还”，仅仅指当时正在戍守边疆的唐朝战士吗？是，又不是。这未还的征人，不仅仅包含当时的戍卒，还包括秦汉以来，所有舍命沙场、埋骨边疆的将士。他们之中，有的是“万里长征人未还”，只能登上关楼，“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还有的，是“万里长征人不还”，他们已经化作关下的黄沙，再也不能回到故乡。“秦时明月汉时关”，眼中的景象是何等壮阔；“万里长征人未还”，心中的感喟又是何等深沉！
那么，为什么会有这一代代将士奔赴边关，乃至埋骨边关呢？下两句，诗人给出了一个回答：“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阴山就是今天内蒙古自治区自西向东绵延的狼山、大青山等山脉，在古代是胡、汉之间的重要分界线。那什么是“龙城飞将”？有人认为指卫青，有人认为指李广。因为卫青曾经打到过匈奴的王庭所在地龙城，而李广则被匈奴人誉为“飞将军”，都是汉匈战争的英雄。单说龙城，自然是卫青，单说“飞将”，应该是李广。问题是，在这首诗里，“龙城”“飞将”是放在一起的，所以还有人认为，“龙城飞将”是卫青和李广的合称。所谓“但使龙城飞将在”，就是只要有卫青和李广两个人在。对不对呢？这样理解并没有错，但还是太实了。其实，这个“龙城飞将”，固然用的是卫青和李广的事迹，但并不一定仅指卫青和李广，事实上，你若把它理解成古往今来，以卫青和李广为代表的那些能征善战的将军，马上意思就会通达起来。只要这些将军还在，一定不会让胡人的战马踏过阴山半步！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这两句，既是议论，又是抒情，声调真雄壮，弦外之音也真微妙。为什么说它声调雄壮？因为通过这样一个豪迈的宣言，前面的问题也就解决了。为什么“万里长征人未还”？因为“不教胡马度阴山”。保家卫国，这是每一个热血男儿的天职。推而广之，从秦汉时期开始，一代代的军人之所以抛妻别子，舍生忘死，不都是为了“不教胡马度阴山”吗？有了这“不教胡马度阴山”，所有的牺牲也就都有了意义，前面的苍凉恰恰衬托出后面的悲壮，这是说它声调雄壮。
那为什么又说它有微妙的弦外之音呢？因为“但使龙城飞将在”。中国古代一直主张守卫边疆，在德不在险，在将不在关。如果能有像卫青、李广那样有勇有谋的将军，能够一战破敌，让边尘不起，烽火自熄，又何苦让这么多士兵万里出征，眼望明月，不得团圆呢？高适《燕歌行》所谓“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不也是这个道理吗？如果朝廷能选出更有为的将领，如果将领不再尸位素餐，而是“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汉关”，那该多好啊！这样一来，这首诗在有意无意之间又有了微妙的感叹，显得格外耐人寻味。
一首七言绝句，把千年的历史、万里的烽烟、将士们舍生忘死的豪情以及对明君良将的渴望融为一体，写得悲壮苍凉而又意味深长，所以，明朝的杨慎、李攀龙都认为，它才是唐朝七言的压卷之作。有人会说，可是王翰的《凉州词》，也被王世贞称为唐朝七绝的压卷之作。这是怎么回事呢？老话讲“文无第一”，或许，我们应该像王翰品评天下文人那样，不排第一名，只排第一等，才是最公道的做法。
王昌龄现存诗不到二百首，却号称“七绝圣手”，又称“诗家夫子王江宁”，可见其地位之高。但是，王昌龄的重要价值不仅仅在于七绝，更在于他对边塞诗的贡献。唐朝写过边塞诗的人很多，从数量和质量双重角度排名，前三位应该是王昌龄、岑参和高适。
在这三人之中，王昌龄年纪最大，写边塞诗也最早。开元十三年(725)，王昌龄漫游西北边地，创作了大量边塞诗。这一年，岑参只有十一岁，而高适虽然年纪不小，却还没有开始边塞生活。可以说，盛唐时代的边塞诗，正是由王昌龄奠定的格局。而且，在这三个人之中，高适和岑参都以歌行见长，而王昌龄独善绝句。这首《出塞》正是其中最杰出的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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