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沙人质家属的“战争”

过去一周，特拉维夫的夜变得异常闷热。与天气相对的，是以色列愈演愈烈的大规模游行示威活动。自以色列国防军9月1日公布了在加沙南部城市拉法发现6名人质遗体的消息，悲痛和怒火就开始在以色列蔓延。

田豆是一名居住在特拉维夫的中国人。她告诉记者，在听到人质遇难消息后，当地时间9月1日晚，在距她家一公里之外的马路上，不断有人加入游行示威队伍，他们带着满腔悲愤高声呼喊：现在带他们回家！

当天晚上，以色列全国范围内爆发了大规模的游行示威活动，数十万人走上街头，谴责总理内塔尼亚胡双手沾满鲜血，要求政府尽快和哈马斯达成停火协议，以解救所有剩余的人质。这场游行在9月7日达到了高潮，当天有近50万人走上了特拉维夫的街头，其他城镇总计有25万人参加了示威游行。

“远远地看着，你就能感受到这些人心中的悲痛与愤怒。几天前，那几名人质还是活着的，他们的家人还保持着团聚的期待，突然之间，这些期待全都化成了泡沫。”田豆在接受新京报记者采访时表示，这类消息的冲击力非常大，她身边的许多当地人都加入了游行队伍，甚至有人从全国各地驱车几个小时赶来加入游行，希望能施压以色列政府采取更多行动解救人质。

以色列和哈马斯的这场战争已经进入第12个月。在加沙地带，以色列持续的军事行动造成超过4万人死亡，当地不断恶化的人道主义危机引发全球关注。与此同时，被扣押在加沙的人质也牵动着许多人的心。据以色列军方消息，截至目前，仍有大约101名人质被扣留在加沙地带，其中大约三分之一被认定已经死亡。

“人质与失踪者家属论坛”相关人士对新京报记者表示，人质家属已经等待了11个月，他们每一天都痛苦不堪，唯一的期待就是和亲人团聚。“我们呼吁以色列政府不惜一切代价，尽快达成解救人质的协议。历史经验表明，通过谈判达成协议是让所有人质安全回家的唯一可行途径。”

痛与怒

田豆在以色列已居住多年，她对新京报记者说，前几年，以色列国内的抗议就时常发生，那时抗议者主要表达的是对一些内政问题的不满。去年10月7日新一轮冲突爆发后，关于解救和释放人质的游行集会则成了常态，每当有人质遇害的消息传来时，民众的抗议声浪就会更大。

引爆以色列最新一轮大规模抗议的，是6名人质的死亡。据新华社报道，以色列国防军9月1日发表声明说，以军在拉法的一处地下隧道发现了6名以方被扣押人员的遗体。据以方估计，他们是在前一天被哈马斯武装人员杀死。以色列卫生部发言人表示，经尸检确定，遇难的6人是被近距离枪击致死。

更加令人质家属和许多以色列人感到愤怒的是，这6名人质几天前还被确认活着，其中至少3人在以色列和哈马斯今年7月协商的人质释放名单中——但协议最终未能达成，这些人质也就未能被顺利释放。

当天晚上，愤怒的人质家属和以色列民众就走上了街头。在特拉维夫、耶路撒冷等多个城市，有的抗议者举着人质照片，上面写着“现在带他们回家”的口号。有的举着以色列国旗，有的抬着覆盖着以色列国旗的棺材游行。一些人高举着被红色颜料染红的双手，在地面上留下了红色“血手印”，谴责以色列政府领导人双手沾满人质的鲜血。

9月2日，以色列最大的工会“以色列工人总工会”呼吁举行大罢工，抗议政府未能结束战争、解救人质。这是自去年10月7日以来，以色列境内首次出现罢工，主要涉及银行、医院和机场等地。当天，许多城市的公共机构关闭，城市交通也受到了影响，以色列几乎陷入停滞。这场罢工随后被以色列法院叫停。

然而，多地游行示威活动仍在持续。当地时间9月7日是原定的每周六抗议时间，但这一次的抗议活动尤为不寻常，抗议组织者将常规的抗议和由6名人质之死引发的抗议相结合，包括此次遇难者家属、此前被释放的人质等在内的多人前往多地举行演讲，以持续施压以色列政府。在一些地区，抗议者和警方爆发了冲突，纵火、砸烧等暴力事件也有发生，一些抗议者被捕。

“此前以色列各地的抗议整体是和平的，大家聚集在一起更多的是互相给予力量，商讨办法。但随着越来越多人质死亡，有时候也会出现一些暴力事件。”田豆对新京报记者说，包括人质家属在内的许多人的情绪变得越来越激动，大家都觉得必须尽快救出剩余的人质。

在9月7日的特拉维夫抗议现场，一名被扣人员家属对央视新闻表示，“公众都知道，持续的军事行动会导致更多被扣押人员死亡。”在谈及遇难的6名人质时，他说“这些生命本来可以由任何一个被以方破坏的停火协议所拯救，现在还有被扣押人员可以被救出来，但以色列政府却成了刽子手。”

旅居中国的以色列人艾列克西在看到6名人质遇害的消息时，没有忍住自己的眼泪。“我虽然没有在国内，但一直关注着这些人质，我们所有人都期待着他们早日安全回家。所以，每次看到有人获救，我们都很兴奋激动，而看到这类悲痛的消息，都异常难过。”

她说，在这场战争爆发前，很多人对总理内塔尼亚胡就很不满，要求他下台，现在，越来越多的人不信任他，“我们都忍不住想，政府是不是牺牲了这些人，以达到其他的政治目的，或是真的坚信只有消灭哈马斯才能确保以色列的安全……但作为一名普通的以色列人，我们真的只希望能够救回这些人质。”

内塔尼亚胡9月2日就6名人质死亡事件发声，他在新闻发布会上说，“我请求你们原谅我未能将他们活着带回来。”但许多人对这一说辞不满。9月7日，此前得到释放的人质丹尼尔·阿洛尼在特拉维夫的集会上发表演讲。她说，“如果你不准备改变你的方式，你能请求什么样的原谅？……我们不会原谅。”

340天

在“人质与失踪者家属论坛”网站首页上，“现在带他们回家”的大字触目惊心。这几个字的下面，几个鲜红的数字一直在变化：这些数字代表的是去年10月7日被哈马斯带走的人质被扣押的每一分、每一秒。

最大的数字已经走向了340——这意味着这些人质已经被扣押了340天，接近一年的时间。数字的背后则是黑白的图片，图片上的人质家属手捧着家人的照片，面容哀戚，痛苦肉眼可见。一些人在高声呐喊，期待着他们的家人早日回家。

“人质家属的处境异常艰难……自从他们的亲人被带走以来，他们已经等待了整整11个月，每一天都痛苦不堪。他们的生活已经完全搁置，每时每刻都在祈祷着自己的亲人能回家。”9月7日，“人质与失踪者家属论坛”相关人士在接受新京报记者采访时表示。

哈马斯去年10月7日突袭以色列，导致大约1200名以色列人死亡。与此同时，哈马斯扣押了大约250名人质，一些人被哈马斯武装人员从以色列南部的“超新星”音乐节上带走，一些人则是从附近村镇的家中被带走。

去年11月底，以色列和哈马斯达成临时停火换囚协议，在持续一周的停火期间，哈马斯释放了105名人质，以色列则释放了240名巴勒斯坦在押囚犯。此后，以色列军方在几次军事行动中救出了几名人质。

今年2月，以色列军队在拉法救出2名人质，这两人都是以色列和阿根廷双国籍人员。6月，以色列军方实施了一场精心计划的救援行动，最终从加沙中部的努赛拉特难民营成功救出了4名人质。8月27日，以色列国防军救出了1名以色列籍人质。

根据以色列军方的消息，目前仍有大约101名人质被扣押在加沙地带，其中大约有35人被认定已经死亡。据此前报道，一些人质是在以色列对加沙地带的轰炸中死亡的。

在过去11个月内，田豆对于人质家属的痛苦有过真切的感受。她曾经和几名被救人质的家属接触过，直观地感受到对方在亲人未归时的痛苦与绝望。她身边的朋友同事中，也有一些人直接或间接认识人质家属。“这些人质家属都长期沉浸在极度的悲痛之中，有的人头发都熬白了，还有的人病倒了……可以说，每一个被扣人质的背后，都是一整个家庭持续的痛苦……”

而随着6名人质遇害的消息传来，许多人认为解救剩余人质变得更加迫切。“人质与失踪者家属论坛”相关人士对新京报记者表示，目前最令人担忧的就是剩余的101名人质的情况，这些人里还包括两名婴儿。

“在过去11个月里，他们忍受着外界难以想象的痛苦遭遇，而每一天的囚禁都在对他们的生命造成严重威胁。”“人质与失踪者家属论坛”表示，过去11个月以来，通过协议解救了超过100名人质，而通过军事行动救出的人质不到10人。“这其实告诉我们，达成协议对于解救人质至关重要。”

“对于所有人质家属来说，他们的生活无法继续——直到他们的亲人回到家中。在那之后，活着的人才能开始重建自己的生活，而遇难的人也能够回到自己的祖国得到体面的安葬。”“人质与失踪者家属论坛”称。

然而，随着人质被扣押接近一年，很多人对于全部解救这些人质已经不抱希望。“时间越久，死亡的人质可能就会越多……”艾列克西说，“我不认为政府能够救回所有的人质，因为他们拒绝结束在加沙的行动，坚持要消灭哈马斯。”

“带他们回家的唯一途径”

战争爆发之初，许多分析人士就表示，哈马斯带走数百名人质，一个重要目的就是希望以此为筹码和以色列展开谈判。这些人质也确实成为了谈判的焦点。此前的几轮谈判中，关于哈马斯释放人质的数量、身份等细节，双方曾不断来回撕扯。

而在以色列巴伊兰大学政治学教授梅纳赫姆·克莱因看来，以色列持续的军事行动其实正在“杀死”人质。

“以色列政府和军方犯了两个错，其一是没有将达成协议解救人质作为首要任务，而是要彻底摧毁哈马斯；其二是，他们认为军事压力会推动哈马斯释放人质，或是促使他们按照以色列提出的条件达成协议。”克莱因在接受新京报记者采访时说，第一个目标是无法实现的；第二个带来的效果恰恰相反，由此可以说，是以色列的军事行动杀死了人质。

自去年11月底达成了临时停火协议后，尽管国际社会从未放弃努力，以色列和哈马斯之间再未能达成新的停火协议。阻碍双方达成协议的核心分歧在于，哈马斯要求以色列永久结束战争，但以色列方面坚持要彻底消灭哈马斯。

今年5月底，美国总统拜登曾提出一项三阶段停火协议，这项协议得到了联合国安理会的支持。据新华社报道，联合国安理会通过的这项协议分三阶段实现加沙地带全面停火，第一阶段包括“立即、全面、彻底”停火，以色列军队撤出加沙地带人口密集地区；第二阶段实现永久停火，以军全面撤出加沙地带；第三阶段启动加沙地带大规模重建计划。

此后几个月内，包括埃及、卡塔尔、美国等在内的国际协调方曾多次释放了即将达成协议的积极信号，但最终都无疾而终。分析人士指出，目前阻碍达成协议的症结在“费城走廊”，这是加沙地带与埃及交界处的一个狭长地带，其中包括加沙人民的生命线拉法口岸。

尽管面临不断加剧的国内和国际压力，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坚持要控制“费城走廊”，以阻止哈马斯通过这个通道继续获得武器。哈马斯方面则表示，除非以色列军队撤出该地区，否则不会达成任何协议。

加沙停火协议迟迟难达成、中东地区局势又紧张升温，国际社会正在失去耐心。9月3日，联合国安理会本月轮值主席国斯洛文尼亚常驻联合国代表萨穆埃尔·日博加尔表示，安理会成员国正在对加沙停火谈判丧失耐心，如果以色列和哈马斯无法很快达成停火协议，安理会可能考虑采取行动。

“随着被扣押的时间越来越久，活着的人质无疑会越来越少。”克莱因表示，“以色列可能达成的协议，本可以在战争开始的第一天就达成，但政府和军队判处了太多人‘死刑’。”克莱因认为，在当前情况下，国际社会需要更多地向以色列政府施压，推动其永久结束这场战争。“我们期待的是，以色列和巴勒斯坦之间能够建立持久的和平。”

“人质与失踪者家属论坛”则表示，以色列政府和内塔尼亚胡总理应不惜一切代价签署协议，将所有人质带回家。“我们也紧急呼吁国际协调方竭尽全力推动和谈，并向哈马斯施压，迫使其接受协议……这是剩下的101名人质回家的唯一途径。”

但不管是被扣押人质的家属，还是被困战火中的加沙人民，他们想要的和平短期内都难以到来。中新社援引美媒消息称，美国政府内部对于达成协议出现“悲观情绪”，而以色列谈判人员则认为达成分阶段停火协议的可能性“接近于零”。

战火还在继续，加沙地带几乎每天都在遭受以色列的轰炸。据央视新闻援引巴勒斯坦媒体报道，当地时间9月10日凌晨，以色列军队袭击了加沙地带罕尤尼斯的一个帐篷营地，造成至少40人死亡、60人受伤。截至目前，加沙地带累计死亡人数已接近4.1万人，超过9.4万人受伤。

田豆没想到这场战争会持续这么长的时间，过去这近一年时间是她在以色列遇到过的最紧张时期。她表示，战争爆发后的前几个月，她的工作生活受到了很大的影响，那段时间经常会有火箭弹飞过头顶，防空警报时常响起，令人心惊胆战。在特拉维夫，各地的安全屋和设施都对外开放，并有明显标志，一旦防空警报响起，大家就会第一时间躲进安全屋。

“现在，特拉维夫这边基本不会有火箭弹飞过，但以色列北部地区经常会遭到黎巴嫩真主党的火箭弹袭击，居住在北部的人时刻警惕着，也常常会有不好的新闻出现。北部和加沙边境流离失所的以色列难民，由于火箭弹和战争的影响，被迫离开家园，散落在各地。”

在田豆看来，很多以色列人对于战争都已经厌倦了。“我身边很多以色列朋友都和我说过，他们不希望有任何的战争。他们不希望有以色列人受伤害，也不希望加沙有人受伤害。”田豆说，“他们希望政府能够尽快签订停火协议，让加沙的人质平安回家；他们希望这场战争停止，希望和平尽快到来，希望生活能够完全回归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