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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行总是希望有所得,至少游记中都是我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感受到了什么,就像背着空空的行囊上路,回程时背着沉甸甸的见闻和感悟,如此,方是不枉此行。但胡成的《萧关道》,却是一本关于失去的书。在这条从西安通往西陲前哨兰州的古道上,每一步都是在失去中前行。无论是近两个世纪的历史,还是活在当下的那些人和他们的经历,都在西北古道上日复一日的风尘中悄然而又无可奈何地消失。
踏上这条古道的人,自古而来,似乎就是要承担失去的命运的,留下旅途日记的人,太半是远谪西北的宦途失意客,他们失去了过往荣华,失去了满腔抱负,失去了炙手可热的权力,有的甚至失去了回还的希望,他们迈出的每一步,都是与自己过去的告别——当然,旅途的见闻可以作为失去的弥补,但这一切终究也会失去。因为不仅失去的是人,就是看似坚实的地方本身,也会失去。就像作者笔下的醴泉,那里是后周的醴泉宫,是隋唐的醴泉县,元明之际筑起城墙,但到1935年编撰《重修醴泉县志》时,那高峻的外城城郭已无踪迹可循,再过22年,孑遗的内城五门与城垣也拆除殆尽,五年后,失去了城池的醴泉,与其他十二个州县,一并失去了它们传承千载的城名。当胡成来到这里时,醴泉早已成了消失在历史中的一缕烟霞,当他去问询县医院旁长椅上的当地的老人,给他们看旧县志上的旧地图,试图找寻这座古城曾经存在却已失去的痕迹时,那些老人的回应是“全无所知”。记忆也终究会失去,人也一样,就像那位姓董的老汉,他生于1938年,正是《重修醴泉县志》编撰完成后的第三年——这当然与他无关,他此生也应该从未见过这本书,他进城来,是因为他八十二岁的老伴走了,“今年下半年,整三年”——“死了再回去,埋在一起”。
醴泉县的经历,只是这本书中琐碎的一页——这本书本就是由这些琐碎组成的,那些古人的琐碎,那些今人的琐碎,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它们终将隐入古道风尘之中,成为无数失去中的一个又一个失去的存在。在这条古道上,胡成拍下了许许多多终将失去的面庞,在那逝去的大唐王朝的陵寝旁的新安村,胡成为一位给他指路的老妇潘姨拍下了一张照片,那是2008年4月15日。2023年的5月13日,胡成回来了,潘姨还在,在那逝去的岁月中,她也失去了自己昔日的容颜。在那昔日落满柿子叶的地方,搭起了一座新的彩钢瓦棚,潘姨笑着告诉他:“放我们的材”。当胡成告别时,她忽然似真似假地说道:“下次再来,你带我走吧?”
因为失去的不可避免,所以在失去前留住几分记忆,才弥足珍贵。哪怕是被遗忘遗失在角落里的记忆。清代贬谪赴戍西北的文士祁韵士,将他谪戍之路所写的诗稿整理起来,“志不忘”,算是一位文人消极地与遗忘作着常规周旋。虽然他的身影在历史暗尘中失去了踪影,但他的诗稿留了下来,让我们知道一些他旅途中的所见所闻,让我们知道当他行至邠州行馆时,有一位邻家女孩,攀着行馆的土墙,踮脚望着那墙中的牡丹,怯生生地向站在院中的祁韵士,乞求一枝花——“她人生漫长,只此瞬间”。
因为知道终将失去,因为知道只此瞬间,也未必留存于世,因此,在那被荒草埋没的古道上,那一个个明知走过的足印,明知迈向失去的足印,终于找到了它们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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