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蓓力也不住在饭馆的后房了,同样是住在非家,他和芹也是同样的离着。每天早起,不是蓓力到内房去推醒芹,就是芹早些起来,偷偷的用手指接触着蓓力的脚趾。他的脚每天都是抬到藤椅的扶手上面,弯弯的伸着。蓓力是专为芹来接触而预备着这个姿势吗?还是藤椅短放不开他的腿呢?
他的脚被捏得作痛,醒转来。身子就是一条弯着腰的长虾,从藤椅间钻了出来,藤椅就像一只虾笼似的被蓓力丢在那里了。他用手揉擦着眼睛,什么都不清楚,两只鸭子形的小脚,伏在地板上,也像被惊醒的鸭子般的不知方向。鱼白的天色,从玻璃窗透进来,朦胧的在窗帘上惺忪着睡眼。
芹的肚子越胀越大了!由一个小盆变成一个大盆,由一个不活动的物件,变成一个活动的物件。她在床上睡不着,蚊虫在她的腿上走着玩,肚子里的物件在肚皮里走着玩,她简直变成个大马戏场了,什么全在这个场面上耍起来。
下床去拖着那双瘦猫般的棉鞋,她到外房去,蓓力又照样的变作一条弯着腰的长虾,钻进虾笼去了。芹唤醒他,把腿给他看,芹腿上的小包都连成排了。若不是蚊虫咬的,一定会错认石阶上的苔藓生在她的腿上了。蓓力用手抚摸着,眉头皱着,他又向她笑了笑,他的心是怎样的刺痛呵!芹全然不晓得这一个,以为蓓力是带着某种笑意向她煽动一样。她手指投过去,生在自己肚皮里的小物件也给忘掉了,只是示意一般的捏紧蓓力的脚趾,她心尽力的跳着。
内房里的英夫人提着小荣到厨房去,小荣先看着这两个虾来了,大嚷着推给她妈妈看。英夫人的眼睛不知放出什么样的光,故意的问:“你们两个用手握住脚,这是东洋式的握手礼还是西洋式的?”
四岁的小荣姑娘也学起妈妈的腔调,就像嘲笑而不当嘲笑的唱着:“这是东洋式的还是西洋式的呢?”
芹和蓓力的眼睛,都像老虎的眼睛在照耀着。
蓓力的眼睛不知为了什么变成金钢石的了!又发光,又坚硬。芹近几天尽看到这样的眼睛,他们整天的跑着,一直跑了十多天了!有时就连蓓力出办一点事,她要像一条尾巴似的跟着蓓力。只是最近才算是有了个半职业——替非做一点事。
中央大街的水退去,撑船的人也不见了。蓓力挽着芹的手,芹的棉鞋在褪了色蓝衫下浮动。又加上肚子特别发育,中央大街的人们,都看得清楚。蓓力白色篮球鞋子,一对小灰猪似的在马路上走。
非从那边来了!大概是下班回来,眼睛镶着眼镜向他们打了个招呼。走过去,一个短小的影子消失了。
晚间当芹和英夫人坐在屋里的时候,英夫人摇着头,脸上表演着不统一的笑,尽量的把声音委婉,向芹不知说了些什么。大概是白天被非看到芹和蓓力在中央大街走的事情。
芹和蓓力照样在街上绕了一周,蓓力还是和每天一样要挽着她跑。芹不知为了什么,两条腿不愿意活动,心又不耐烦!两星期前住在旅馆的心情又将萌动起来,她心上的烟雾刚退去,不久又像给罩上了。她手玩弄着蓓力的衣扣,眼睛垂着,头低下去:“我真不知这是什么意思,我们衣裳褴褛,就连在街上走的资格也没有了!”
蓓力不明白这话是对谁发的,他迟钝而又灵巧的问:“怎么?”
芹在学话说:“英说:‘你们不要在街上走去,在家里可以随便,街上的人太多,很不好看呢!人家讲究着很不好听!你们不知道吗?在这街上我们认识许多朋友,谁都知道你们是住在我家的,假设你们若是不住在我家,好看与不好看,我都不管的。’”芹在玩弄着衣扣。
蓓力的眼晴又在放射金钢石般的光,他的心就像被玩弄着的衣扣一样,在焦烦着。
他把拳头握得紧紧的,向着自己的头部打去。芹给他拦住了:“我们不是分明的晓得这是怎样一种友情?穷人不许有爱。”
他把拳头仍是握得紧紧的,他说的话就像从唇间撕下来的一样:“穷人恋爱,富人是常常笑话的。穷人也会学着富人笑话穷人么?”他的拳头向着一切人打去,他的眼睛冒火。当时蓓力挽起芹的胳膊来,真像一只被提的手杖,经过大街,穿过活动着的人林,芹被提上楼去。
在过道间,蚊虫的群扰嚷着。芹一看到蚊虫,她腿上的苔藓立地会发着刺心的痒。窗口间的天色水般的清,风也像芹般的凉,凉水般的风像浇在她的心里一样,她在发抖。蓓力看到她在发抖,也只有看着而已!就连蓓力自己也没件夹衣可穿呀!
希望越来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