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大兴安岭,国家重点生态功能区,重点国有林区和天然林主要分布区。据中国林科院专家团队评估测算,这片采伐全停的净土,每年生态系统服务功能总价值达7975.03亿元。
但与此同时,大兴安岭也是我国雷击火最多的区域。数据显示,截至7月14日,2024年大兴安岭林区已发生森林雷击火80起,其中内蒙古大兴安岭53起,黑龙江大兴安岭27起。
如何守护我国面积最大的原始森林?封面新闻记者近日深入大兴安岭腹地,行程数百公里,寻找“追雷”一线的瞭望员。他们,是大兴安岭的“守望者”,是发现雷击火的“眼睛”,也是网友眼中“最孤独的职业”。
在海拔1404米的小白山,柯明伟已坚守13年。摄影 封面新闻记者 卢荡
2024年7月30日中午,站在14米高的黑龙江大兴安岭小白山“04瞭望塔”上,45岁的呼中林业局瞭望员柯明伟忽然转过身子,仿佛在掩饰着什么。但很快,他转过身,调整好情绪,慢慢地说:“没有!”
说完,他瞬间沉默。即便被多位记者的镜头包围,那一刻依然安静,就仿佛身后没有山风掠过的重重山岭。
这是在海拔1404米之上,几乎与世隔绝的小白山坚守13年的柯明伟,被问到“妻子和孩子来这里看过你吗?”之后,出现的一幕。橙黑相间的帽檐下,能清晰看到他已经斑白的鬓发。
瞭望员有多孤独?
在黑龙江大兴安岭地区,三百多座瞭望塔分布于群山之间,它们是监控雷击火的“眼睛”。摄影 封面新闻记者 卢荡
十三年前的2011年,32岁的柯明伟来到“04瞭望塔”时,这里还没有成型的车道,他骑着摩托,花了40分钟,才好不容易登上这座大兴安岭第二高峰。而在柯明伟“前辈”瞭望员的记忆中,上世纪九十年代,从山脚背着粮食、蔬菜,在几乎长满偃松的间隙登上山顶,“最快也要两个小时,慢一点、没那么陡的路要折腾四个小时。”
像柯明伟一样的瞭望员,呼中林业局有108人,年龄最大的已经五十多岁。在黑龙江大兴安岭,像这样的瞭望塔共有352座。它们都是这片大山的“守望者”,是发现雷击火的“眼睛”。
“没有电,没有网,没有家人、没有朋友……除了山还是山,除了树还是树。”比柯明伟年长的一位同事说,从三月冰雪未融上山,到十月天地落雪下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时间长了,感觉跟人交流都有障碍。
在山上之前,柯明伟的工作是扑火队员,一份更加危险却并不孤独的工作。出生在林区的他说,从小到大,经历了大大小小许多次山火。即便扑火的那些年也并未受过伤,但山火对他来说,依然不失为噩梦。“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树要是没了,能去哪里?”
瞭望员最重要的工作之一,便是监测“雷击火”。柯明伟说,有时清晨四点多钟就会登上塔顶,在目之所及约15公里半径内,反复监测。“总觉得有一份责任,不看不放心。”
柯明伟至今还记得,他成为瞭望员之前一年的2010年6月27日,呼中因雷击引发多起森林火灾。历史数据显示,当时的过火总面积高达1.34万公顷。
“想想就心疼!”柯明伟说。
黑龙江大兴安岭雷击火。
有着同样心境的,还有年过半百的瞭望员许金忠。与网红打卡地“漠河舞厅”相距不过一个多小时车程,但许金忠却在重山之间过着近乎隐居的生活。
在这个名为“42”的瞭望塔,他每天五六次攀爬接近十层楼的高度,监控雷击、查探火情、上报数据……
直到几年前,他获取外界信息的主要方式,还只是一台半旧的收音机,“能收到的台也有限”。而孤独带给他的衍生品,是他感觉自己“说话总比山下的人慢半拍。”
和柯明伟一样,他每年也几乎半年在山上,也没有家人、没有朋友、没有社交,有的只是茫茫森林。
这样孤独的守望,许金忠比柯明伟坚持得更久——从19岁的少年到年过半百的中年。
在不少网友眼中,柯明伟、许金忠这些大兴安岭的瞭望员是“最孤独的职业”。这份孤独,山外的人根本不可能感同身受,更不论城里人。
大兴安岭有多少雷击火?
大兴安岭,尤其是北部山地为何雷击火多发?曾是柯明伟多年不解的疑问。从事瞭望员多年,如今的他早已知道我国的雷击火主要分布在三个区域——黑龙江大兴安岭和内蒙古大兴安岭、新疆阿尔泰林区、西南横断山区。而他所在的大兴安岭,是雷击火最多之处。
而关于“雷击火为何多发”这个疑问,柯明伟和他的同事们也渐渐了解到答案。虽然这个涉及不少科学术语的阐述有些专业——当贝加尔湖的冷空气移动到大兴安岭上空后凝结形成冷锋面,因冷空气温度低、含水量少,在冷锋面作用下产生了干雷暴。同时,大兴安岭矿藏丰富,具有引雷作用。此外,当地的原始林区枯立木、独立木较多,遭雷击几率大于普通林。
大兴安岭究竟有多少森林雷击火?中国林科院副研究员、森林防火专家王明玉透露,截至7月14日,今年已发生80起,其中内蒙古大兴安岭53起,黑龙江大兴安岭27起。
以呼中林业局为例,记者获悉的数据显示:2010-2023年共发生雷击火121起。仅今年4月24日至7月28日的96天里,落雷就多达10691次。
在大兴安岭这片被视为生态屏障的土地,大兴安岭林业集团公司是一个重要存在,它的总经营面积高达798万公顷,柯明伟、许金忠这些瞭望员都属于其中的一份子。从某种意义上说,作为国家林草局体量最大、职工人数最多的直属机构,大兴安岭林业集团公司是直面森林雷击火的最前沿。
但是,众所周知——雷击火的监测、预警和防控是世界性难题。“因其多发生于偏远林区,监测发现难、精准定位难、扑救处置难。”王明玉说,雷击火发生初期多在枯落物或腐殖层中潜伏燃烧,少有明火。如果不及时发现,极易多点暴发,迅速扩大,形成火灾。
雷击火发生初期,多在枯落物或腐殖层中潜伏燃烧,少有明火。若不及时发现,极易多点暴发,迅速扩大。
柯明伟回忆,今年6月2日下午他在瞭望塔监测到的一处雷击火,也是从仔细观察才发现的隐隐白烟开始。后来,烟雾不断升高、扩大……他紧急上报,“追雷小分队”迅速出动。
呼中林业局党委书记鲁智勇回忆,从17时27分发现起火到19时50分完成灭火,共投入305人,过火面积控制在1.17公顷。
“靶向定位,精准追雷”,是鲁智勇对此次处置的概括。他补充说,如果发现雷击火,人员短时间无法抵达,会启用无人机抵近侦查,然后视情况采取对应措施。
“人防”与“技防”的结合,确保了林区一旦发生火情,80公里半径内可就近调度200至500人,2023年,最短一次雷击火灭火时间仅用时21分钟。
“人防”结合“技防”,一旦发生火情,80公里半径内可就近调度200至500人。摄影 封面新闻记者 卢荡
“‘追雷’的理想状态就是早发现、早扑救。”王明玉说。
在大兴安岭地区行政公署下发的“2024年森林防火命令”中,记者注意到这样一句表述——“打早、打小、打了”。而这“三打”,也同样被王明玉多次提及。
“新技术运用之前,很难知道哪里‘落雷‘,依靠国家林草局雷击火感知系统,不仅可以对林区雷电发生过程实时监测,还能辨识高危雷闪分布。利用瞭望塔、无人机、有人机、卫星遥感等多种手段,能实现对雷击火的早发现、早出动、早扑灭。”王明玉说。
鲁智勇谈及一线实战经验,认为当地的雷击火处置已实现由“‘人防’向‘技防’转变、事后扑向事前防转变”,做到了“有火及时发现,快速扑救。”
虽然科技手段的介入,大幅提升了“追雷”效率,但王明玉和多位一线林业工作人员认为,科技尚无法替代人工。“目前,大部分雷击火依然靠瞭望塔发现。卫星图片会出现云层遮挡,视频监控也可能存在盲区……”
雷击火处置中,空中力量最大的特点是速度快。摄影 封面新闻记者 卢荡
瞭望员为何“青黄不接”?
“追雷”能否成功,瞭望员、扑火员均不可或缺。但在此次采访中,当地林业系统多位资深人士透露——瞭望员已出现“青黄不接”的问题,扑火队员也存在“年龄断层”的风险。
“我们漠河的瞭望员平均年龄51岁左右,最年轻的33岁,但只有一个。”许金忠和两位年龄相仿的瞭望员说,“真的很希望有一些年轻人加入。”
“这一代瞭望员老龄化以后,下一代年轻人很难补充进来。”许金忠和他的两位同事认为,除了工作艰苦,收入也是一大原因。
虽然和爱人的收入一年只有五万元左右,但许金忠已很知足,“现在工作的环境,比以前好了太多。早些年,不仅没电,想取点水都要来回走五公里。”但他也认为,这种“知足”并不能代表年轻人的想法。
近些年,包括许金忠在内,曾有五个“子承父业”的瞭望员家庭,而现在只有一个孩子在坚持。
许金忠的儿子许希豪,大学毕业后回到父亲工作的大山,成为了一名瞭望员。对于儿子的选择,他的心情复杂,毕竟寒窗苦读那么多年,而这份工作太艰苦、太孤独。
直到后来儿子娶妻成家,他才从复杂的情绪中走出来,甚至有那么一段时间,他的脸上总是写满笑容,就好像看到了不久后含饴弄孙的幸福。
但他没想到的是,儿子的这个小家庭,最终还是因为这份孤独而艰苦的工作出现了变故。“几乎一夜,我后脑勺的头发全白了!”多年过去,许金忠谈起这段往事,依然难掩伤感。但作为一个父亲、一位长辈,他却说出了这样一句话——真不能怪人家女孩儿!
许金忠说完,眼眉低垂,独自望向远方。他的同事连忙望着他说,“也幸亏孩子有这么一段磨练,要不然怎么能走出!?”
关于儿子的后来,许金忠仿佛在讲述一段近在咫尺却又恍若隔世的往事——儿子离婚后,并没有离开瞭望塔。他很长时间没下山,很长时间没和人联系,他重新拿起书本,把工作之外的一切时间都投入了学习中。
很难想象家境清贫的许希豪,当年是如何熬过那段艰难岁月的?知道的是,和许多励志的故事一样,功夫不负有心人——他考上了公务员,有了彼此依靠的另一半。那是属于他的“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但许金忠和他的同事们都清楚,许希豪这样的经历很难复制。他们也都明白——年轻人,谁不希望“人往高处走”?
作为多年研究森林火灾、长期前往一线的专家,王明玉也发现,不仅年轻的瞭望员难招,五十多岁的打火队员也渐渐增多。从工作强度而言,无论体力、精力、身体,对他们的挑战都越来越大。
今年6月6日,大兴安岭林业集团公司发布了《公开招录专业扑火队员公告》,计划招录47名男性扑火队员,年龄要求18周岁以上,30周岁以下。如果是运兵车司机、无人机操作员特殊,可放宽到35周岁。而文化程度,最低初中即可。
收入不高、责任重大、风险较高,瞭望员“青黄不接”和扑火队员“年龄断层”的背后,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年轻人群出省增多。
当瞭望员一代代老去,大兴安岭的年轻“守望者”从何而来?
林业系统一位资深人士透露,目前有关部门已关注到这个问题,并且很重视。
而面对这个问题,多位从事三十多年瞭望工作的“守望者”认为,其实不仅仅是待遇问题,“愿意吃这份苦、能够吃这份苦的年轻人越来越少。”在他们看来,守望这片土地,需要责任,更需要感情。
禁伐十年,修复十年,黑龙江大兴安岭的森林覆盖率已达86.26%。这个国家一级火险区、雷击火高发区已经13年没有发生重特大森林火灾。
面对这样的数据,许金忠和他的同事们只是朴素地希望——这片土地,越来越好。
采访途中,记者夜宿大兴安岭,闪电不时穿越云层,把群山照成黑色的剪影。这注定是许金忠、柯明伟这些“守望者”们的又一个不眠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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