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初升的月亮照着街道,他们漫无目的地并肩走着。世俊虽然不想离开小娥,但怕连上有事,他考虑了一下说:“我送你回去吧!”
小娥不吭声,世俊又说了一遍,小娥说:“这么早,回去干什么?”
世俊也不言语了。两人信步走着,不觉走近小娥家门口。世俊好容易用这大半天时间,把小娥的悲痛驱散了,怕她看见自己的家,又哭起来,便放缓了脚步,悄声地说道:“你还记得我从家里跑走的那天晚上吗?”
小娥没有说话,一把抓住世俊一只手紧紧握起来。世俊觉得一股暖流直冲进胸腔,他也不说话,便拉着小娥从那座破院子侧边,直奔房后的禾场。
当初他们第一次约会的地方,那草垛还有,只是没有以前那么高了。他们找到了当初两人坐过的地方,靠着草堆偎在一起坐下了,月亮刚升在东面,这里正好是阴影。四周一片寂静,只远处传来蛙声,附近有秋虫断续低鸣。在这难得的大好时光里,两人都有千言万语要说,但谁也没有吭气,默默地让时光飞逝,只是在紧握的两只手上交流着彼此的心情。
不知过了多久,世俊轻声问道:“你心里还难过吗?”
小娥一头扑在世俊胸前,世俊趁势抱住了她,一只手抚摸着她的头发,一直摸到她的脸腮上,却发现她又流了泪,连忙后悔地说:“都怪我,不该问你。”
小娥用力摇晃了一下身子,仍然不说话。世俊轻轻把她的身子扳过来,让她的头枕在他的胳膊上,一只手给她擦着眼泪。
世俊说:“快不要哭了,今天好不容易凑在一起,咱们好好谈谈吧!”
小娥点了点头,长出了一口气,然后鼻音阻塞地说:“你先说吧!”
世俊满肚子话,被跟前动人心魂的陶醉都冲散了,一时又想不起来要说什么。他想了一下说道:“以后你可要当心,王子安对你还不死心,这次他就是专门来抢你的。”
小娥恨恨地说:“可惜我不在,我若在,非一枪打死他不可。”
世俊说:“你说的倒容易,你一个人能打死他?”
小娥说:“王子安太可恨了,玉秀姐死在他手里,江明波也死在他手里,这次俺爹又死在他手里。捉住他,我得一刀一刀割了他。”
世俊怕她说下去又要哭,便扭转话头说:“咱们不说那狗东西了,说点咱们的事吧!”
小娥毫不迟疑地说:“咱们的事我还是那个主意,什么时候蓝蓉和郭松办了,咱们才能办。有时我还想,他们办了,咱们也不一定办。咱们比他们还小。”
世俊不满意地说:“你听话听到哪去了,我是说的这事情吗?只要你不着急,我等到什么时候都行。”
小娥说:“那你刚才说的什么?”
世俊说:“我是想问问你,文化学的怎么样了?”
小娥说:“当然比不上你,你这会儿成了不得了的人物了,谁提起都夸你。”
世俊忙捂住她的嘴说:“怎么你也跟上说起这种话来,你对别人可千万不敢这么说。”
小娥拉长声调说:“我知道,我也不是傻子!”
世俊说:“上次你叫俺嫂给我捎到山上那封信,我看写得就挺好,挺顺溜,也没有一个错字。”
小娥不很相信地说:“真是那样吗?你可不准瞎说,那是春英姐临走的时候,我急急忙忙划拉了那么几个字,我还只怕你看了笑话我哪。”
世俊接着她的话更加赞美地说:“这么说,你越发不得了啦,你若正儿八经写起来,一定写得更好。”
小娥受了夸赞,不觉引起了兴致,便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了:“蓝蓉姐对我要求可严格啦,在山上那段时间,她手把手教我。头天教下的,第二天还得考问我。我也上紧地学,从来也没叫她考住。就从那时候,打下个好底子。到了区上没人教我了,我反倒教起春英姐了,不过教别人当中,我也学了不少。你嫂子可能难人啦,不管是个什么字,什么话,都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有时候我就叫她难住了。后来我叫杨文锦托人进城给我买了一本字典,我不知道的就查字典,我从杨守中家里还翻出一部《三国演义》,我从头到尾都看了。那里面说的是古代打仗的事,看了可有意思啦!你有功夫,你也可以看一看。”
世俊听了,高兴地说:“怪不得大家都说你是知识分子了,以后我还得拜托你当老师。”
小娥说:“你听谁这么说的?”
世俊说:“蓝蓉、凝芳、俺嫂子,我都听她们说过,有一次我还听郭松说过。”
小娥嘱咐说:“你可不敢这样说啊!”
世俊说:“有他们说就行了,还用得着我说!”
小娥说:“说是这样说,比起人家蓝蓉、凝芳来,我还差得远哪!不知道人家是怎么学出来的。”
世俊说:“你能比人家?人家都是从小上学,从学校里毕业出来的。”
小娥不觉欣羡地说:“什么时候,我也能去上上学就好了。”
世俊说:“这是什么年头,别瞎想那些没影儿的事情了。”
小娥不以为然地说:“怎么是没影儿的事情?小香儿和宣传队那帮女孩子不是都到延安上学去了?我真羡慕她们,我若还在宣传队里,一定也跟她们一块走了。当时我在区上不知道,我若知道,我非去找你哥和郭松不可。”
世俊摇摇头说,“你找也白找,他们不会放你走的。就是他们同意了,蓝蓉也不一定同意。”
小娥立刻插断他说:“她会同意的,当初你和郭松同部队失散的时候,她曾给我说过,将来有机会,送我去后方学习。”
世俊仍然摇着头解释说:“那是那个时候说的话,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工作开展起来了,总得有人做工作,一切还得服从工作的需要。”
小娥有点不高兴地说:“现在区上的摊子也收了,哪里还非需要我这么个人,明明是把一个好机会错过了。”
世俊顺口劝道:“这都是些个人问题,不要多想了,还是多想想眼前的工作吧!”
小娥立刻从世俊怀里坐起来,有些气恼地说:“什么叫个人问题?难道我要求学习是闹个人主义?你怎么了解我的?我看你越来越不了解我了。“
世俊赶忙搂住她的腰解释说:“你把话听错了,我不了解你,谁了解你?我是说事情已经过去了,后悔有什么用?还不如多考虑些眼前的工作。”
小娥嗔怪地质问说:“你是这么说的吗?你不是说学习是个人的可题吗?”
世俊忙赔情说:“算我说错了,别生气!”说罢把她搂得更紧了。
小娥反而勾起一肚子气,数念道:“你根本不关心我,怪不得小香儿她们走,你也不给我送来个信儿,你也不帮我在你哥和郭松跟前说句话,现在你倒反来批评我闹个人问题,我除了跟你说以外,我跟谁提过!”
世俊急得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她看,忙说:“哎呀!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好了,你想咱们很久没见过面,见了面从来也没有多谈过什么,我哪里能知道你有这些想法!也怪我脑筋太简单,不会体贴别人。你说我不关心你,实在太冤枉我,我心里除了你还有谁?自打你从山上下来,我整天提心吊胆就怕你出了事。没有你,我怎么活?我的一片心都交给你了。都怪我刚才那句话说得不对,你打我你骂我吧,你千万别生我的气。”
小娥见世俊急了,心里也软下来,说:“快不要说了,我哪里生什么气!我不过是把理说一说,你也不要难过。我知道你是真心对我好,处处关心我。咱们不说这些事了,说点别的吧。”
世俊默默不语,小娥把身子更偎紧了,仰起头说:“怎么,你又生我的气了?”
世俊把半边脸贴在她的头发上,说道:“咱两个谁也不要生谁的气,平时攒下那么多话没有机会说,好不容易凑在一起,好好谈谈吧!”
小娥抱怨说:“谁叫你不好好给我说。”
世俊说:“你刚才说起学习来,其实我心里比你还急。我常想我什么时候也能学成象郭松那样!可是现在我实在没功夫学,在连里一天忙到晚,什么事都得操心。原先我也有你那种想法,后来看看斗争越来越紧张,我也就逐渐死了心,只好等将来把鬼子打走了再说吧!”
小娥满含希望地说:“打走了鬼子,咱俩一块去上学。”
世俊说:“对!咱们一起到延安去,我学军事,你学政治。”
小娥把头一偏说:“不!我什么都想学,我还想学会写文章。我还想象凝芳姐一样学会作诗作歌。你看人家作得多么好,本来是平常的几句话,编出来念着多么顺溜,唱起来多好听。”
世俊不由地乐起来,说:“等你学好了,你也作几首歌教给我们唱,那时我听着才高兴呢!”!
小娥忙嘱咐道:“这话你可不敢去跟别人说,这是我暗想的。”
世俊说:“你这人心灵得很,有这想法,就一定能办到。”
小娥又问道:“你呢?你光学个军事?”
世俊想了想说:“我学军事,还要学政治。我一定把一切打仗的本领都学会。你以为带兵打仗那么容易?遇到个情况,马上就要下决心,该进攻,该退却,情况随时都有变化,没有本领,指挥不好,就要死人,就打不了胜仗。政治更重要,遇到个情况说不出个道理,拿不准个主意,就不知道该怎么办,这全凭懂得政治,你看郭松多么有办法。”
小娥说:“我看你就专学政治吧,将来把鬼子打走了,学会了打仗,也没用了。”
世俊说:“怎么没用?鬼子打走了,还有国民党,还有别的帝国主义。”
小娥笑了说:“照你这样说,这一辈子也打不完这些仗。”
世俊十分肯定地说:“可不是,这不是我说的,不信你去问问蓝蓉姐。”
小娥有些领悟地说:“她们也说过,我还没有多想这些事。如果真是这样,我也得学点军事,有空了,我也跟上你们连出操去。”
世俊笑了说:“光跟上出操学会立正稍息还不顶事,军事方面的东西多啦!”
小娥说:“以后工作团就和你们连在一起,你天天教我吧!”
世俊说:“你天天到我们连上来,不怕大家说闲话?”
小娥坚毅地说:“有什么怕的,谁不知道咱们的事?不过有一条,咱们光谈学习,不准谈私情事,你同意吗?”
世俊赞同说:“我当然同意,我正愁连上没有指导员,军事政治我都得管,你能给我当个帮手最好了。”
小娥说:“那我可干不了,工作团里我还有工作。”
他们谈着不知不觉月亮逐渐升到中天,阴影消失了,月光已照到他们身上。世俊很不情愿地说:“时候不早了,咱们该回去了。”
小娥正在兴头上,说道:“等一会,你今天先给我讲一段军事再回去。”
世俊笑了,说:“你那么着急干什么?今天我没有准备,也讲不好,等明天吧!”
两人立起身来,互相拍打掉身上沾的草屑,手拉手回到村里。世俊把小娥送到杨家大门口,两人难分难舍地离开了。临别的时候,小娥说:“你连上的工作挺忙,明天你不要专门来陪我了,有空我找你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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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安确实是罪大恶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