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的较量
1
雍正与宗教的较量,是在与贝勒苏努之子之间开展的。
苏努的血统纯之又纯,先祖是清朝的始祖努尔哈赤的长子褚英。如果按照汉族的传统,继承大清江山的就该是苏努的祖上。苏努一支虽然在政治上没有取得显赫的成就,但其血统永远是高贵的。
雍正元年,苏努已经七十六岁,是清朝皇族中最年长的人。他儿孙众多,有十三个儿子、二十八个女儿。
苏努一家信仰天主教,是从苏努的第三子苏尔金开始的。
苏尔金眼见康熙众多皇子争夺皇位,而他们却无能为力,也不能参加竞争,为此极为苦恼、疑惑。偶然之间听到天主教的传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于是,苏尔金和兄弟们,开始沉浸在天主的教义里,以解决心中无尽的困惑。他们兄弟几个先后接受洗礼,取了教名。
这是一场顽强的信仰之战。雍正试图以皇帝之名压制苏努的子孙们,不料这帮人却宁死不肯放弃信奉天主教,最后竟被西洋传教士称为“亲王殉教”,在西方国家广为传播,以天主教在中国取得“很大的进展”而自豪。
对抗天主教的行动,早在雍正甫一即位就开始了。
雍正元年十二月十七日,雍正颁布诏令,严禁天主教。这是浙闽总督满保上奏的,称各地西洋人盖起了很多天主教堂,人心渐渐被蛊惑、煽动。请将各省西洋人除了送到京城效力外,一律遣散到澳门。雍正同意了这一请求,他也认识到用西洋人的信仰来引导中国百姓,极为不妥。
认识到思想若被控制的严重性,雍正于二年六月,专门在京召见传教士,说:“你们希望我中国人尽为教徒,一旦如此,岂不成为你们皇帝的百姓了?教徒只认识你们,一旦边境有战事,百姓唯尔等之命是从,这是非常危险的。虽然现在还不必顾虑这些,但如果你们万千战舰来我海岸,那样的话祸患就大了!况且中国北有俄国,不可轻视。欧西各国,亦要担心。俄国就曾请求在我国各省通商,被朕推辞掉了,只允许他们在北京及边境贸易。现在朕允许你们居住北京和广州,不深入各省,你们有什么怨言?现在朕既登皇位,唯一的本分,就是为国家而治事!”
雍正禁天主教,是完完全全从国家安全考虑的。但其对天主教信仰的认识,和他对先前满族信仰的“天帝”、汉族信仰的“天”,有着不同的态度。
雍正觉得,再怎么说,满族的“天帝”先前保佑的是满族民众,现在满族统一了中国,建立清朝,“天帝”也应该保佑汉族民众。这样,汉族原先敬奉的“天”,也应该与满族的“天帝”合二为一,集体保护中国百姓。虽然无法确定是“天帝”管辖“天”,还是两人各自为政,但无论如何,都是中国的“同一个天”;而天主教是西洋的“天”,无法庇佑中国民众。
在雍正心里,清朝取代明朝,是天命所归。自己担任皇帝,也是天命所归。这是一种责任,更是一种必然。
早在藩邸时,雍正为避开众皇子因太子之位的明争暗斗,选择了精心参禅。那时的他,不斗不代表不争,而是冷眼旁观,从容不迫地静观事态变化,像一个超然世外的“佛”,可以随时做出理智、超然的判断。
甚至一度,他真的钻进佛教研究中,大量阅读佛家典籍,频繁与喇嘛来往,提高了宗教理论修养。
四王爷胤禛自以为悟透禅机,召来京中的千佛音禅师论道。禅师洞穿胤禛的本意,虚伪地夸赞:“王爷解路过于大慧,贫衲实无计奈何矣。”和尚们被他逼得很是无奈,只得告饶。
雍正更喜欢追求藏传喇嘛教的研究和实践,希冀通过喇嘛教寻找到长生不老的法门,以求永生。
晚年时,雍正对佛教几近痴迷,曾于雍正十一年公开举行法会,召集当时资深的僧人们前来参加。雍正亲自说法,并将自己重用的亲王大臣都纳入门下,庄亲王允禄为爱月居士,儿子弘历为长春居士,大学士鄂尔泰为坦然居士,大学士张廷玉为澄怀居士……
儒家出身的大臣们担心他像梁武帝崇佛、嘉靖崇道那样,开始纷纷上书劝谏:“臣愿皇上为尧舜,不愿皇上为释迦。”
作为成熟的政治家,一个对政治富有责任的雍正,虽然极端好佛,并说出“补于人之身心”的理由,同时也清醒地总结说:“然于治天下之道则实无裨益”“凡体国经邦一应庶务,自有古帝王治世大法,佛氏见性明心之学与世无涉。”
雍正还是清醒的,他知道喜欢佛学是纯粹个人爱好,并郑重表示没有“密用僧人赞助之理”。这是因为他作为政治家,十分清楚,一味向佛,必然会对朝政造成严重损害。
这也是为什么即位十年间,他闭口不谈佛事的根本原因。仅是在奏折中,偶尔显露一二。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恐天下臣民不知朕心者,或起崇尚佛教、轻视政事之疑”。
雍正十一年大事佛法,是他觉得政局大定。自己亲自主持法会,发表宏论,开堂授徒,却又不佞于其教,毫不影响政事,舍雍正其谁?
2
苏努是因为受允禩牵连而被流放到万里长城的内长城以外的右卫的。
他不想去苦寒的地方,于是每日在宫门外苦等,请求雍正宽恕。雍正才不肯理睬他。到了规定的日子,苏努只好悲凉地带着一家六十余口和奴婢三百多人,踏上了漫漫流放之路。
右卫与外长城连接,是一座拥有五六万人口的城市,其中四万人是驻扎于此的驻屯兵。城中房屋短缺,难以找到可容纳这个“大部队”的大院子,男人们不得不混入兵营中。本以为就此安稳地度过日子,不想,雍正却于某日再下诏令,让他们迁徙到沙漠中的堡子。风雪交加中,无法取暖的苏努在病痛折磨中死去,这更使其子孙痛恨雍正。
这些男人虽然无法抵抗雍正,身体里却还流淌着满族皇家血液,他们开始采用心灵的洗礼,以天主教的“个人修行”来解释遭受的一切苦难。他们希望通过自身的修行,虔诚祈祷,不求雍正保护,反求天主恩护。
在他们心中,天主是至高无上的,比雍正要伟岸、神勇得多。
于是,一场封建君王与天主的顽强斗争开始拉开序幕。
苏努的第六子勒什亨和第十二子乌尔陈因被九阿哥允禟事情牵连,被传唤至北京受审。
二人被绑上铁链,装进囚车,远途押送。寒冷和困顿却没有摧毁他们的意志。顺利抵达北京后,二人最终被判处终身监禁,脖子和手腕上拴着沉重的铁链,只能在宽不足十尺的牢房里活动。
即使这样,他们还是互相鼓励,偷偷传递消息。这被朝廷认为是最不可容忍的,这类似邪教组织“白莲教”,是封建统治者最忌讳的。一旦成势,会对君主大权形成巨大威胁。
雍正命令他们放弃信仰。在北京的勒什亨、乌尔陈和远在右卫的其余诸子,虽然都身陷囹圄,却都意志坚定,不肯屈服。
甚至,朝廷越是镇压,对抗越严重,在右卫的家眷中的所有女婢站出来自首,称自己也是天主教徒,希望以人数众多引起朝廷注意。朝廷不知所措,训斥妇女们捣乱,需坚守夫唱妇随的传统礼俗。苏努的孙辈中五个八岁的男孩也到官府自首,称是天主教徒。
对抗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
勒什亨和乌尔陈被逼迫放弃信仰,二人宁死不从。乌尔陈坚定地说:“我曾发誓如侍奉天子一样信奉神灵,成为基督徒。如果这样的行为激怒了天子,我万死不辞,但绝不可能改变我的誓言。”
大臣们鹦鹉学舌地将原话告诉雍正,雍正十分震惊,他佩服这种具有献身热忱的信仰,就令继续改造乌尔陈,使其改过自新。
审判时,列席官员众多,临时的法庭就设立在佛寺。用佛寺这个宣扬仁慈的场所来判决另一个信仰的对错,确实是个极大的讽刺。
仆人们得知消息后,纷纷赶来,静静地等待着为主人收尸,但二人态度坚决,绝不认错。
雍正见此状况,深感头疼:是什么力量让乌尔陈如此顽强?现在处死乌尔陈倒十分简单,但绝不是最好的办法。应该让有罪的人认识到罪过,你们这帮人审讯技巧拙劣,被乌尔陈牵着鼻子耍弄。
雍正给出了最合理的解释:“你们就说,无论满人、汉人、蒙古人还是西洋人,敬奉的都是神明,都是天。只是,不同的国民应该敬仰不同的天。朕不是要禁止你敬仰天,只不过是让你按照满人的方式崇拜天神。你抛弃祖宗的信仰去敬奉西洋人的天,是大错特错。用错误的方式祭祀天神,反而是对天的侮辱。”
这样的理论,听起来确实颇有道理,似乎可能唤回乌尔陈的灵魂。可没想到他却一意孤行,再次表明自己的态度:“我的信仰绝不是为了和天子对抗,神教导我要侍奉自己的君主,如果我放弃信仰,就等于欺君。”接着他反问雍正:“如果服从西洋人的信仰就是西洋人的孩子,那么,学习孔子之道就是孔子的子孙吗?”
他站在辩论立场反问的话,反而激起了雍正的好奇心:我一定要征服这样的人,让其心服口服。
雍正却又无能为力:一个人一旦有了信仰,不再惧怕死亡,这是统治者最无法扭转的,也是最惧怕的,因为,他将无计可施。
3
雍正以为,没收乌尔陈等人的所有财产,让他们在监牢中过过苦日子,悲惨的经历会让这些过惯锦衣玉食日子的公子最终屈服。
但,事与愿违。
乌尔陈等人每天脖子和手腕上戴着沉重的铁链,遭受着暗无天日的折磨,却不忘每日诵念《圣经》,把每个受折磨的日子都当成自己今生“应受之罪”,反复诵念《圣经》,以求获得救赎。
乌尔陈最终在雍正五年的一天早晨,饮用大量毒药而亡。这一天正是圣母升天日。
到此刻,苏努家族的信徒们,已经从一切外在形式的斗争转变为心理上的格斗。他们不但洗礼自己,还改造身边服侍的仆人,让仆人身在狱中却能获得心灵上最大的安宁,祈祷世间一切美好。
官府开始不断驱使仆人,减少侍奉人员,以求让苏努家族的成员过苦行僧般的生活,最终屈服。苏努家族的子孙们,这次更为笃定地认识到:我来世间所受的每一份苦,都是我应该遭受,唯有通过这样炼狱般的洗礼,我的心灵才能得到升华。
君臣就这么执拗地以各自的方式对抗着,谁也无法说服谁,谁也不肯退步。
尽管雍正拥有生杀予夺大权,可以随时以各种名义夺取他们的性命,但雍正这次以极大的忍耐心,静观其变。或许,在他心里,对这些人如此深信天主教已经有了一丝敬畏,又或者心生畏惧,再或者是觉得他们像自己信奉佛教一样,其心是虔诚而纯粹的。
总之,这场旷日持久的对抗,终于在雍正十一年春宣告结束。一位带着军事使命被派往蒙古的将军,见到苏努家的女眷亲自从井中打水,过着如此凄惨的生活。他将这情况汇报给雍正后,雍正宣布赦免苏努一家。
斗争看似结束了,却没有胜利者。
这场满族人对抗满族人的斗争,却以中西方宗教的相互对抗进行。一方无法彻底说服另一方,君主也不能动摇臣子的决心,权力显得如此苍白,大概唯有信仰的力量能够做到如此。
只是,我们很难辨析清,苏努一家的坚持是满族人血统里的固执,还是天主教灌输的信念在支撑着他们。或许,两者皆有吧。
我们更不可能得知,当时的雍正为何会赦免苏努一家。折磨这么久,难道仅仅是为了斗一口气?为何在皇帝斗气并未胜利的情况下,却下令赦免?莫非他是屈服了?或者他是遵从了上天的意图?这是封建王朝君主最难以捉摸的神秘之处,他们既信奉天又常常以天神愚弄百姓,内心深处,大约是敬畏心在支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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