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抄江宁曹家:铲除没落官僚恶习

查抄江宁曹家:铲除没落官僚恶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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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抄江宁曹家:铲除没落官僚恶习
1
曹頫被抄家的导火线是骚扰驿站。
雍正五年冬天,江宁织造监督曹頫运送织造缎匹进京。他是代表江南织造负责运送龙衣等物品的。
江宁织造、苏州织造与杭州织造并称“江南三织造”。这三家织造分别设立于江宁(今南京)、苏州和杭州,是专办宫廷御用和官用各类纺织品的皇商。三家织造每年都轮流坐庄,前往京城送物品。
按照惯例,曹頫在沿途,除了勘合规定的经费外,还向驿站索要车夫和马匹、程仪、骡价等费用,这是多年形成的规矩。因为曹頫办的是皇差,大家按照潜规则,都乐意识趣地奉送资财。
可这一次,却碰到一个愣头青——山东巡抚塞楞额。
塞楞额见曹頫做出这种贪腐之事,忍不住就向雍正打了小报告。雍正看到奏折后,极为恼火,十二月初四,发出上谕:“朕屡降谕旨,不许钦差官员、人役骚扰驿站。今三织造差人进京,俱于勘合之外,多加夫马、苛索繁费,苦累驿站,甚属可恶!”
这真应验了那句话:“久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
胆小、懦弱的曹頫,怎么也想不到,临近年关,自己兴冲冲给皇宫送龙衣,却把自己送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春节前的雍正完全不顾忌父亲昔日最体面的奴才——曹家——的面子,要亲自过问此事,下令立案审理:“织造差员现在京城,着内务府、吏部,将塞楞额所参各项,严审定拟具奏。”
扣留在北京的曹頫此时心灰意懒,他预感不祥,但没想到噩运来得却如此之快。十多天后,十二月十五,雍正对三织造骚扰驿站的奏折给出答复:杭州织造孙文成“年已老迈”,罢其职务。这分明是将孙文成从轻处理。
这一年,本该轮到苏州织造高斌进京,但他请示后遭到雍正拒绝,所以雍正才命江宁织造曹頫将该进贡的缎匹送来。这时,雍正也未对高斌做出处理。
而对于曹頫,则称“审理未结”,让内务府郎中绥赫德接替他的差事。
曹頫还盼望着皇帝能网开一面,念在曹家多年服务皇家,能从轻发落。不想在二十四日却接到了塌天的消息,雍正命江南总督范时绎查封曹頫家产:
将曹頫家中财物,固封看守。并将重要家人,立即严拿。家人之财产,亦着固封看守,俟新任织造官员绥赫德到彼之后办理。伊闻知织造官员易人时,说不定要暗派家人到江南送信,转移家财。倘有差遣之人到彼处,着范时绎严拿,审问该人前去的缘故,不得怠忽!
很显然,雍正这一次,是要将曹頫置于死地,彻底结束江宁织造服务皇家的历史。
查抄曹頫家产,并无多少。房屋及家人住房十三处,共计四百八十三间;田地八处,共一万九千零六十七亩;家人一百一十四口;他人欠曹頫债务,连本带利共计三万二千余两;此外还有家具、旧衣及当票百余张。
雍正把曹頫“所有田产房屋人口等项”赏给了接任者绥赫德,命他在北京给曹頫酌量留些住房,以便其家属回京居住。这就是曹家几代人服务皇室最后所得的恩赐。
真正让雍正下决心查抄曹家的原因,是惩治曹頫的亏空之罪。雍正在给范时绎的上谕中说:
“曹頫行为不端,织造款项亏空甚多。朕屡次施恩宽限,令其赔补。伊倘感激朕成全之恩,理应尽心效力,然伊不但不感恩图报,反而将家中财产暗移他处,企图隐蔽,有违朕恩,甚属可恶!”
这才是雍正要治罪曹頫的真正理由:他有亏空却不积极偿还,还耍小聪明,转移家产,侥幸地希望靠着以往“皇家照顾”的惯例,能够免除亏空。雍正才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其实在这之前,雍正对曹頫已显不满。
雍正四年,雍正发现最近新进的缎子质量不好,调查的结果是:江宁所织的部分,上用缎、官缎粗糙轻薄,质量远远比不上往年。
内务府借机奏劾说:“查此项绸缎,皆系内廷用品,理应依照旧式,敬谨细织进呈,今粗糙轻薄者,深为不合。”
雍正做出裁决,命将不合格的绸缎挑出,让曹頫重新织造补齐,又将他罚俸一年。
这就怨不得雍正了。对于这种皇家贡品,本应选用上等物料,工艺上精益求精,可曹頫却马马虎虎,以为可以蒙混过关。殊不知,此时他和雍正已经不是康熙时代祖上建立的非同寻常的君臣关系了。
所进贡品出现质量问题,皇上也做出了惩罚,这本是非常严重的“对上不敬”,是不可饶恕的臣对君的忠诚问题,如果能够及时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曹頫就该深度忏悔,或者用其他更为珍贵的礼品来孝敬皇帝,弥合君臣之间的罅隙。可他的政治敏锐性不高,只认为这是质量问题,当年补上挑出的绸缎,又画蛇添足地解释道:“奴才等系特命办理织造之人,所织绸缎轻薄粗糙,实属罪过。此后定要倍加谨慎,细密纺织。”
看到此人如此愚钝,雍正开始生出放弃培养的念头。
同样的错误,曹頫又犯了一次。雍正五年闰三月的一天,雍正穿上石青缎褂面,无意中发现掉色。这等于是轻视皇上的大罪过,查来查去,又是江宁生产的,这当然不能饶恕!于是以不敬谨织染,将曹頫罚俸一年。
人在运气差的时候,别人可能用一句话就给你定性。
这时,两淮盐政噶尔泰密奏:“访得曹頫年少无才,遇事畏缩,织造事务交与管家丁汉臣料理。臣在京见过数次,人亦平常。”
噶尔泰的话并不重,但在关键时刻却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雍正这才明白,曹頫之所以一再犯错,把皇差办得稀里糊涂,原来都是他不重视造成的。个人缺乏才能还可以原谅,可办事不负责,竟然全部交给平庸的管家去办,雍正自然会想:“这样的官员,留他何用?”于是,雍正在这段文字的两处进行批示:在曹頫的名字旁边写道:“原不成器”;在“人亦平常”旁写道:“岂止平常而已!”
人无才干不怕,怕的是既无才干又不用心做事,让上级生出放弃之心。曹頫的命运,此时大局已定,出事,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2
曹家的没落,其实从康熙晚年已经开始了。
江宁织造这个差事,是个肥差。康熙使用曹玺时,是怀有极大的感情的。曹玺是康熙的奶公,自康熙二年(1663)任江宁织造监督,历二十二年,最后死在了任所上。他的儿子曹寅继任时,康熙已到中年,朝政趋于稳定,康熙也更加懂得皇恩该如何布施,于是命曹寅接替其父职位外,让他和内兄李煦轮流担任两淮巡盐御史,与官商王纲明等人包揽收购浒墅等十四关铜斤,为皇家采办各种物品,代内务府出卖人参等业务。
织造本就是皇商,再加上盐务管理等肥差,曹寅的收入不菲。但是,在曹寅任内,康熙六次南巡,曹寅就接待了四次,迎奉康熙驻跸江宁织造署,还奉命率领商人捐银修建行宫和寺院,供康熙休息和游览。
曹寅承担的迎驾任务,是多少人盼望已久、可望而不可即的皇差,荣耀无比,这桩事给曹氏家族带来的影响震动了江南。可凡事总有其两面性。曹寅在接待中,欠下了巨大的债务。
这一点,康熙是清楚的。为此,康熙曾几次要曹寅汇报亏空数目,并多次为他减免。但是,曹家花钱如流水,整个家族已经习惯了各种排场和维持脸面的活动,曹寅要维持排面,就必须忘记亏空,他心里想着,皇上总会网开一面。
一方面不肯将实情全部汇报给康熙,另一方面曹寅还要死撑着“家族兴旺”的门面,导致亏空越还越多。康熙曾让李煦协助帮忙还款,但曹寅始终是未还清旧账又欠下新账。曹寅采用的办法是,挪用巡盐经手的大量钱银。
康熙了解曹寅亏空大,私下里给曹寅、李煦打招呼。他在康熙四十九年(1710)八月二十二日李煦的奏折上朱批:
风闻库帑亏空者甚多,却不知尔等作何法补完?留心,留心,留心,留心,留心!
又在同年九月初二曹寅的折子上朱批:
两淮情弊多端,亏空甚多,必要设法补完,任内无事方好,不可疏忽。千万小心,小心,小心,小心!
这样连续五个“留心”和四个“小心”,足以看出康熙对二人的亏空十分在意,希望引起他们重视,尽快想办法还完亏空。这既是担心,更是焦虑,生怕他们补不完亏空,到时候受起处罚来,就破坏了多年的友谊。
康熙是不愿意打破情面的。他知道两人亏空多是自己造成的,因此心里多少有些歉疚。毕竟,曹寅是康熙早年的伴读。
等到曹寅故去,亏空也没有还上。其子曹颙继任,康熙与曹颙的感情已经淡了很多。尤其是曹颙去世后,康熙为怜悯曹寅之妻,让曹寅侄子曹頫过继当嗣子,曹頫才接替了曹颙的职务。
曹頫承袭职务时还年轻,对业务也不熟悉,何况他这个人本就胆小怕事,谨慎有余,开拓不力,所以到他接任时,康熙几乎已经完全没有了什么恩情可讲。
胆战心惊的曹頫不敢多说话,办事能力很差,明知圣恩明显淡薄,却还慢悠悠地按着之前的规律做事。有一次,曹頫为皇室办差,要将包括烧珐琅之类的器物运送至京城,但瓷器不翼而飞。康熙在批语里面严厉苛责,表明对曹家的容忍已经到尽头。
雍正上位后,立即免去李煦苏州织造的职位。李煦是曹頫的舅舅,他的去职对曹家是一个不祥的预兆。雍正纪律严明,办事不留情面,认为织造“不过采听风闻入告”,这样的用人策略与处事风格表明了旧秩序将会发生改变。三大织造在雍正初年的多灾多难,就是新皇帝除旧布新的例子。
但雍正对曹頫还是格外开恩的。最初的那几年,雍正一直让曹頫保持和怡亲王的亲密关系,告诉他只管亲近怡亲王,不要去费别的心思巴结、靠拢他人当靠山,这说明,雍正一直是有意培养曹頫的。
雍正二年,曹頫上过一个请安折,雍正仔仔细细地告诉他应该如何做事:
你是奉旨交与怡亲王传奏你的事的,诸事听王子教导而行。你若自己不为非,诸事王子照看得你来;你若作不法,凭谁不能与你作福。不要乱跑门路,瞎费心思力量买祸受;除怡亲王之外,竟可不用再求一人拖累自己。为什么不拣省事有益的做,做费事有害的事?因为你们向来混账风俗贯(惯)了,恐人指称朕意撞你,若不懂不解,错会朕意,故特谕你。若有人恐吓诈你,不妨你就求问怡亲王,况王子甚疼怜你,所以朕将你交与王子。主意要拿定,少乱一点。坏朕声名,朕就要重重处分,王子也救你不下了。特谕。
从这封朱批中,完全可以看出来,雍正对曹頫是亲近的,让他凡事与怡亲王说,这就是信任。这是因为,曹寅接驾的那四次,允祥是皇子中唯一一个次次都在场的人,他与曹家有着很深的感情。允祥曾对雍正说,他甚可怜曹頫。雍正为了照顾允祥的面子,这才特意交代曹頫有事,可让允祥代奏。
可惜,尽管曹頫小心翼翼,但他面临的两种危险,早已流露出曹家衰败的迹象:一是皇恩不再独特,二是经济问题严重。
雍正对曹頫的使用,完全是按照正常君臣之间进行的。出了纰漏,雍正的眼里可揉不得沙子。
3
曹家被抄,本不是什么大事,但却引起很多人的兴趣,究其原因,主要是曹雪芹后来写出《红楼梦》的缘故。
《红楼梦》是小说,却被后世赋予太多的期待,甚至专门诞生了一门“红学”,大家希望通过研读《红楼梦》,找出更多隐藏在背后的历史真相。
这样,随着《红楼梦》流传愈广,各种对于曹家的猜测、推理也越来越多。很多人出于同情弱者的心理,开始有意贬低雍正。比较流行的一种说法是,雍正因为篡位,所以要除掉允禩集团。允禟曾于康熙五十五年在江宁打造了镀金狮子一对,因为感觉质量太差,就交给曹頫,寄存在织造署附近的万寿庵中。其实曹頫作为皇帝家奴,为皇子办这件事也算是分内之事,不能因为单独接触过允禟就划定为允禩集团的人。何况,如果真是允禩集团的人,依照雍正的脾气,是没必要隐藏曹頫的这个罪状的,他更应该大张旗鼓地趁机打击允禩集团,也更能证明曹頫的罪过很大。还有一点可以证明,曹頫虽然被抄家,但其家人并未受到牵连。雍正十三年七月,曹宜负责巡察圈禁允禵的地方,发现允禵的太监跳墙逃跑,当即上报。雍正为此责怪了管理内务府的庄亲王允禄。如果曹家是允禩、允禵集团的人,绝不会让他来负责监视允禩党人的。
雍正处理曹家,是清查亏欠的大政导致的,采取强制措施追索曹寅、曹頫的钱粮亏空,合理合法。尤其是曹頫还不上亏空,还偷偷转移财产,这就是不忠和欺瞒,这种为臣之道,是雍正所不齿和憎恨的。
曹家兴盛了七十多年,靠着经营皇家用物的肥差,也确实赢得了世人羡慕的目光,但后期在庞大的家族开销和巨大的亏空债务双重重压下,却并没有改变策略,而是沿着多年形成的习惯,继续维持面子和名声。
名声是一种资本,面子是一种尊严。官员们知道,名声连着面子,和利益、兴衰紧密相连。名声和面子是主干,其余则为枝叶。主干受损,枝叶必枯。因此,官场人员会全力以赴维持名声或面子。
《吕氏春秋·仲春纪·当染》载,墨子见染素丝者而叹曰:“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所以入者变,其色亦变,五入而以为五色矣。”故染不可不慎也。
墨子说的看似是染素丝的情况:“放入青色染料,素丝就变成青色;放入黄色染料,素丝就变成黄色。染料变了,素丝的颜色也随着变化,染五次就会变出五种颜色了。”染色不可不慎重啊!
官场更是个染缸,最终染出什么官风官德,全赖平日里放入了什么“颜料”。曹家的兴衰,便是例证。奢侈无度的靡费,迎来送往的交际,豪门大户的阔绰,这些都是表象。深究原因,封建社会官员只不过是皇家的奴才,生杀予夺,全部掌控在皇帝手中。皇帝对一个人的好恶,早为其政治生命定下了基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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