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准备1

第四章 准备1

00:00
13:55

第四章准备

 这问题很难回答,弄得罗瑞先生狼狈不堪,只好远远站着,同情之心和羞惭之感反倒受到削弱。这个健壮的女人用“若是你们再瞪着眼睛望着,我会叫你们好看的”这种没有明说的神秘惩罚轰走了旅馆仆役之后,又一步步恢复了她的工作。她哄着姑娘把她软垂的头靠在她的肩上。

    “先生,我的确要感谢你,发自内心地感谢你。银行告诉我说,那位先生会向我详细说明情况,让我作好思想准备,因为那事很令人吃惊。我已作好了思想准备。我当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急切的兴趣,要想知道真象。”

    “可是我愿打一个不小的赌,先生,像台尔森银行这样的企业在--不说十五年--在五十年前怕就已经挺兴旺了吧?”

    “故事!”

    “这事真有些不知从何说起。”

    罗瑞先生默默地摩挲着那只抓住他手臂的手,“好了,好了,好了。听我说,听我说,现在最好的和最坏的消息你都已经知道了。你马上就要去看这个蒙冤受屈的可怜人了。只要海上和陆上的旅行顺利,你很快就会到达他亲爱的身边了。”

    “我要到晚上才睡,不过我还是要个房间,还要个理发匠。”

    “可你讲的是我父亲的故事;我开始觉得--”她奇怪地皱紧了眉头仔细打量着他--“我父亲在我母亲去世后两年也去世了。把我带到英国来的就是你--我差不多可以肯定。”

    “因此我必须去一趟巴黎。我要跟银行的一位先生接头。那先生很好,他为了这件事要专程去一趟巴黎。”

    她用同样的调子说,只是声音低得近似耳语,“我一直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可他的灵魂却从没来纠缠过我。”

    “我求你告诉我更多一些情况,先生。”

    这又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贾维斯·罗瑞先生退到一旁思考去了。

    “请坐,先生。”年轻的声音十分清脆动听,带几分外国腔调,不过不算重。

    他放下了那一杯尚未沾唇的酒。“小姐到了!”他说。

    罗瑞先生在椅子上动了动,带着为难的神色望了望黑色小爱神的探病队伍,仿佛他们那荒唐的篮子里会有什么对别人有用的东西。

    “有的,先生,若是天气不变,而且风向有利的话。下午两点左右海潮一起,就好航行了,先生。要个铺位么,先生?”

    协和轩客房总是安排给邮车旅客,而邮车旅客通常是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因此在乔治王旅馆的协和轩便出现了一种别有情趣的现象:进屋时一律一个模样,出门时却有千差万别。于是另一个帐房先生、两个看门的、几个女仆和老板娘都仿佛偶然似地停留在协和轩和咖啡室之间的通道上,迟迟不去。不久,一位六十岁左右的绅士便走出门来,去用早餐。此人身穿一套出入交际场所穿的褐色礼服,那礼服有大而方的袖口,巨大的荷包盖,颇有些旧,却洗烫得很考究。

    “你这个穿棕色衣服的,”她怒气冲冲地转向罗瑞先生,“你为什么把不该告诉她的东西告诉她,把她吓坏了?你看看她,漂亮的小脸儿一片煞白,手也冰凉。你认为这样做像个干银行的么?”

    他说此话时怀着赞许和怜惜的心情低头望着她那满头金色的飘洒的秀发,似乎在设想着它会立即染上灰白。

    一会儿工夫,侍者已经进来报告,曼内特小姐已从伦敦到达,很乐意跟台尔森银行的先生见面。

“是女的。那是业--业务工作--你别难过。小姐,若是那可怜的太太在她的孩子出生之前遭到过极大的伤害,而她却下定了决心不让孩子承受她所承受过的任何痛若,只愿让孩子相信她的父亲已经死去,让孩子就像这样长大--不,别跪下!天啦!你为什么要向我跪下?”

    “你知道你的父母并无巨大的家产,他们的财产是由你母亲继承过来留给你的。此后再也没有发现过金钱或其它的财富,可是--”

    “随您的便,先生。”

    在他温和地把她扶起后,她静静地坐着,虽没有回答他的请求,但抓住他的手腕的手反倒比刚才平静了许多,于是贾维斯·罗瑞先生才略微放心了些。

    台尔森银行的先生无可奈何,只好带着麻木的豁出去了的神情灌下最后一杯酒,整了整耳边那奇怪的淡黄色小假发,跟着侍者来到了曼内特小姐的屋子。那是一间阴暗的大屋,像丧礼一样摆着黑色马毛呢面的家具和沉重的黑色桌子。几张桌子曾上过多次油漆。摆在大屋正中桌面上的两枝高高的蜡烛只能模糊地反映在一张张桌面上,仿佛是埋葬在那黑色的桃花心木坟墓的深处,若是不挖掘,就别想它们发出光来。

    “我回答银行说,既然了解此事而且好意向我提出建议的人认为我必须去一趟法国,而我却是个孤儿,没有亲友能与我同行,因此我若是能在旅途中得到那位可敬的先生的保护,我将十分感激。那位先生已经离开了伦敦,可我认为已经派了信使通知他,请他在这儿等我。”

    那天上午咖啡室里除了这位穿褐色礼服的先生再也没有客人。他的餐桌已拉到壁炉前面,他坐在那儿等待着早餐时,炉火照在他身上,他却一动不动,仿佛在让人给他画像。

    “怎么,你看看你们这些人!”这个女人对旅馆仆役大叫,“你们站在这儿瞪着我干什么?我有什么好看的?为什么不去拿东西?你们若是不把嗅盐、冷水和醋拿来,我会叫你们好看的。我会的,快去!”

    “用词无关紧要,两个叫法都是可以的。”

    “你从来没见过我么,先生?”

    他略作停顿,整了整耳边蓬松的假发。

    “是的。”

    他似乎有意要曲解她所重复的那个词,匆匆补充道,“是的,客户;在银行业务中我们把跟我们有往来的人都叫做客户。他是个法国绅士;搞科学的,很有成就,是个医生。”

    那黑暗很难穿透,在罗瑞先生踩着破旧的土耳其地毯小心翼翼走去时,一时竟以为曼内特小姐是在隔壁的屋里,直到他走过那两枝蜡烛之后,才发现这一位不到十七岁的小姐正站在他和壁炉之间的桌边迎接他。那小姐披了一件骑马披风,旅行草帽的带子还捏在手里。他的目光落在了一个娇小美丽的身躯,一大堆金色的秀发,一双用询问的神色迎接着他的蓝色眼睛,还有一个那么年轻光洁、却具有那么独特的能力、可以时而抬起时而攒聚的前额上。那额头所露出的表情不完全是困惑、迷惘或是惊觉,也不仅仅是一种聪明集中的专注,不过它也包括了这四种表情。他一看到这一切,眼前便突然闪过一种强烈的似曾相识之感。那是一个孩子,他在跨越那海峡时曾抱在怀里的孩子。那天很冷,空中冰雹闪掠,海里浊浪排空。那印象消失了,可以说像呵在她身后那窄而高的穿衣镜上的一口气一样消失了。镜框上是像到医院探视病人的一群黑种小爱神,全都缺胳膊少腿,有的还没有脑袋,都在向黑皮肤的女神奉献盛满死海水果的黑色花篮--他向曼内特小姐郑重地鞠躬致敬。

    这时值得道贺的具有冒险精神的旅客只剩下了一个,另外两位早已在途中的目的地下了车。邮车那长了霉的车厢里满是潮湿肮脏的干草和难闻的气味,而且光线暗淡,真有点像个狗窝;而踏着链条样的干草钻出车来的旅客罗瑞先生却也哆哆嗦嗦、一身臃肿褴褛、满腿泥泞、耷拉着帽檐,颇有点像个大种的狗。

    做完了这篇关于他日常工作的奇怪描述之后,罗瑞先生用双手压平了头上的亚麻色假发(那其实全无必要,因为它那带有光泽的表面已经平顺到不能再平顺了),又恢复了他原来的姿势。

    他并没有立即说起,却在犹豫时迎接了她的目光。那年轻的眉头抬了起来,流露出一种独特的表情--独特而美丽,也颇有性格--她举起手来,好像想以一个无意识的动作抓住或制止某种一闪而过的影子。

    她的确吓得震了一下。她用双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难道我见过你么?”罗瑞张开两臂,摊开了双手,带着争辩的微笑。

    姑娘的神色今他十分不安,他只好停下了话头,走了几步,再说下去:

    “你可以翻三倍,说是一百五十年前,也差不多。”

    罗瑞先生抓住那信赖地走来、却带几分犹豫想跟他握手的人的小手,礼貌地放到唇上,随即把那年轻姑娘送回了座位。然后便左手扶住椅背,右手时而擦擦面颊,时而整整耳边的假发,时而俯望着她的脸,打着手势说了下去--她坐在椅子上望着他。

    罗瑞先生仿佛在完成请人画像的动作时睡着了,是送来的早餐惊醒了他。他拉拉椅子靠近了餐桌,对管帐的说:

    “我愿意。我马上就告诉你。可你能受得了么?”

    “很有可能!”那结实的妇女说。“如果有人让我过海去,你以为上帝还会把我的命运放在一个小岛上么?”

    “到目前为止,小姐,这只是你那不幸的父亲的故事--这你已经意识到了,现在我要讲的是跟以前不同的部分。如果令尊大人并没有在他死去时死去--别害怕,你吓得震了一下呢!”

    “曼内特小姐,我是个生意人,我在执行一项业务工作。你在跟我来往中就把我当作一部会说话的机器好了--我实在也不过如此。你若是同意,小姐,我就把我们一个客户的故事告诉你。”

    “我看,在你所寄居的国家我只好称呼你英国小姐曼内特了。”

    “我刚才说:假定曼内特先生并没有死,而是突然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假定他是被绑架了,而那时猜出他被弄到了什么可怕的地方并不困难,难的只是找到他;如果他的某个同胞成了他的敌人,而那人却能运用某种在海的那边就连胆大包天的人也不敢悄悄谈起的特权,比如签署一张空白拘捕证就可以把任何人送进监牢,让他在任何规定的时间内被世人忘记。假定他的妻子向国王、王后、宫廷和教会请求调查他的下落,却都杳无音讯--那么,你父亲的历史也就成了这个不幸的人的历史,那波维城医生的历史。”

    “我相信是的。”

    “我昨天收到银行一封信,先生。通知我说有一个消息--或是一种发现--”

    “请你们安排一位小姐的食宿。她今天任何时候都可能到达。她可能来打听贾维斯·罗瑞,也可能只打听台尔森银行的人。到时请通知我。”

    “这么快?”

“那是--是业务。你把我的心弄乱了。心弄乱了怎么能搞业务呢?咱们得要头脑清醒。如果你现在能告诉我九个九便士是多少,或是二十个畿尼合多少个先令,我就很高兴了。那我对你的心理状态也就放心了。”

    “然后,就吃早饭么,先生?是,先生,照您的吩咐办。领这位先生到协和轩去!把先生的箱子、还有热水送去。进了屋先给先生脱掉靴子--里面有舒服的泥炭火。还要个理发匠。都到协和轩办事去。”

    “你这话倒还有自制力,而你--也确实镇静。好!”(虽然他的态度并不如他的话所表示的那么满意)“这是业务工作,就把它当业务工作看吧!--一种非办不可的业务。好,假定那医生的妻子虽然很有勇气,很有魄力,在孩子生下来之前遭到过严重的伤害-一”

    “还有一件事,”罗瑞先生为了引起她的注意,说时语气很重,“我们找到他时他用的是另外一个名字,他自己的名字早就被忘掉了,或是被抹掉了。现在去追究他用的是哪个名字只能是有害无益;去追究他这么多年来究竟只是遭到忽视或是有意被囚禁,也会是有害无益;现在再去追究任何问题都是有害无益的,因为很危险。这个问题以后就别再提了--无论在什么地方,无论用什么方式都别提了。只要千方百计把他弄出法国就行了。我是英国人,是安全的,台尔森银行在法国声望也很高。可就连我和银行也都要避免提起此事。我身上没有片纸只字正面提到这个问题。这完全是桩秘密业务。我的委任状、通行证和备忘录都包括在一句话里:‘死人复活了。’这适可以作任何解释。可是,怎么了?她一句话也没有听到!曼内特小姐!”

“那人就是我。”


以上内容来自专辑
用户评论

    还没有评论,快来发表第一个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