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立刻走散,去取上述的解救剂了。那妇女把病人轻轻放到沙发上,很内行很体贴地照顾她,叫她作“我的宝贝”,“我的鸟儿”,而且很骄傲很小心地把她一头金发摊开披到肩上。
“我说的是二十年前,小姐。他跟一个--英国小姐结了婚,我是他婚礼的经办人之一。他跟许多法国人和法国家庭一样把他的事务全部委托给了台尔森银行。同样,我是,或者说曾经是,数十上百个客户的经办人。都不过是业务关系,小姐;没有友谊,也无特别的兴趣和感情之类的东西。在我的业务生涯中我曾换过许多客户--现在我在业务工作中也不断换客户。简而言之,我没有感情;我只是一部机器。我再说--”
“是的,先生。伦敦的台尔森银行么,先生?”
“可是我们已经--已经找到了他。他还活着。只是大变了--这几乎是势所必然的。差不多成了废人--难免如此,虽然我们还可以往最好的方面希望。毕竟还,活着,你的父亲已经被接到一个他过去的仆人家里,在巴黎。我们就要到那儿去:我要去确认他,如果还认得出来的话;你呢,你要去恢复他的生命、爱、责任心,给他休息和安慰。”
侍者张大了嘴,瞪大了眼,从餐桌边退后了几步,把餐巾从右臂转到左臂上,然后便悠然站着,仿佛是站在天文台或是了望台上,观赏着客人吃喝,那是侍者们世代相传不知已多少年的习惯做法。
“当然是,是波维人。跟令尊大人曼内特先生一样是波维人。这人跟令尊曼内特先生一样在巴黎也颇有名气。我在那儿有幸结识了他。我们之间是业务关系,但是彼此信任。那时我还在法国分行工作,那已是--啊!三十年前的事了。”
“真的,先生?那时候我还没来这儿呢,先生。那是在我们这批人之前,先生。乔治王旅馆那时还在别人手上,先生。”
“我吻你的手,小姐。”罗瑞先生说着又用早年的仪式正式鞠了一躬,才坐下来。
“我估计你会这么说,先生。”
她向他行了个屈膝礼(那时年轻的妇女还行屈膝礼),同时温婉可爱地表示,她认为他比她要年长许多。他再次向她鞠了一躬。
“明天有去加莱的邮船么,帐房?”
(“我简直以为她是个男人呢!”罗瑞先生撞到墙上喘不过气来时心里想道。)
“那时--我可以问问是什么时候么,先生?”
“是的,先生。贵行人员在伦敦和巴黎之间公干时我们常有幸接待,先生。台尔森银行的出差人员不少呢。”
饭后一瓶优质红葡萄酒对于在通红的煤块里挖掘的人除了有可能使他挖不下去之外,别无妨碍。罗瑞先生已经悠闲了许久,刚带着心满意足的神情斟上最后一杯。这位因喝完了足足一瓶酒而容光焕发的老年绅士露出了完全满足的神态。此时那狭窄的街道上却响起了辚辚的车轮声,然后隆隆的车声便响进了院子。
“我要去看他的鬼魂!那将是他的鬼魂!--而不是他。”
“不错。我们是英国银行,却有颇大的法国成份。”
“希望她现在会好些了,”罗瑞先生说。
“近几年不大出差了。我们--我--上次去法国回来到现在已是十五个年头了。”
“不是波维人吧?”
“除了你现在让我感到的不安之外,我什么都受得了。”
罗瑞先生吃完了早饭便到海滩上去散步。多佛小城窄窄的,弯弯的,似是一只海上的鸵鸟为了逃避海滩,一头扎进了白垩质的峭壁里。海滩是大海与石头疯狂搏战的遗迹。大海已经干完了他想干的事,而它想干的事就是破坏。它曾疯狂地袭击过城市,袭击过峭壁,也曾摧毁过海岸。街舍间流荡着浓浓的鱼腥味,使人觉得是鱼生了病便到这儿来洗淡水浴,就像生病的人到海里去洗海水浴一样。海港里有少量渔船,晚上有不少人散步,眺望海景,在海潮渐渐升起快要涨满时游人更多。这有时叫某些并不做生意的小贩莫名其妙地发了财,可奇怪的是,这附近却没有人乐意承担一个点灯夫的费用。
“请你,”罗瑞先生安慰她说,把放在椅背上的左手放到紧抓住他的求援的手指上,那手指剧烈地颤抖着,“控制自己,不要激动--这只是业务工作。我刚才说过--”
一个满面怒容的妇女抢在旅馆仆役之前跑进屋里。罗瑞尽管很激动,却也注意到她全身一片红色。红头发,特别的裹身红衣服。非常奇妙的女帽,像是王室卫队掷弹兵用的大容量的木质取酒器,或是一大块斯梯尔顿奶酪。这女人立即把他跟那可怜的小姐分开了--她把一只结实的手伸到他胸前一搡,便让他倒退回去,撞在靠近的墙上。
他看上去十分整饬,十分拘谨。两手放在膝盖上,有盖的背心口袋里一只怀表大声滴答着,响亮地讲着道,仿佛要拿它的庄重与长寿跟欢乐的火焰的轻佻与易逝作对比。这人长着一双漂亮的腿,也多少以此自豪,因为他那质地上乘的褐色长袜穿在腿上裹得紧紧的,闪着光,鞋和鞋扣虽不花哨,却也精巧。他戴了一个亚麻色的小假发,式样别致,鬈曲光泽,紧紧扣在头上。据说是用头发做的,可看上去更像是甩真丝或玻璃丝纺出来的。他的衬衫虽不如长袜精美,却也白得耀眼,像拍打着附近海滩的浪尖,或是阳光中闪耀在遥远的海上的白帆。那张脸习惯性地绷着,一点表情也没有。可在那奇妙的假发之下那对光泽明亮的眼睛却闪着光辉。看来这人在训练成为台尔森银行的那种胸有城府、不动声色的表情的过程中确曾饱经磨练。他的双颊泛着健康的红晕,险上虽有皱纹,却无多少忧患的痕迹。这大约是因为台尔森银行处理秘密业务的单身行员主要是为别人的忧患奔忙,而转手的忧患也如转手的服装,来得便宜去得也容易吧!
“那孩子是女的吧,先生?”
他感到手腕捏得更紧了,便住了嘴。刚才特别引起他注意的额头上的表情已变得深沉固定,表现出了痛苦和恐惧。
“是关于我可怜的父亲的一小笔财产的,我从来没见过他一-他已死去多年--”
“真的,先生!”
在她那双眉之间、在她小巧的女性鼻子的上方出现了一道淡到不能再淡的纤细的皱纹。她一直站在一张椅子旁边,这时便若有所思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他望着她在思索,她一抬起眼睛,他又说了下去:
“我很乐意接受这项任务,”罗瑞先生说,“更高兴执行。”
“是的,先生。我看您不大亲自出差,先生?”
“我希望,”罗瑞先生带着微弱的同情与羞傀沉默了一会儿,“是你陪曼内特小姐到法国去?”
“就是好了也不会感谢你这个穿棕色衣服的--我可爱的小美人儿!”
她在他的手下一动不动,一言不发,甚至没有靠到椅背上,却已完全失去了知觉。她瞪着眼睛凝望着他,还带着那最后的仿佛是雕刻在或是烙在眉梢的表情。她的手还紧紧地抓住他。他怕伤害了她,简直不敢把手抽开,只好一动不动,大声叫人来帮忙。
“说得对,说得对。鼓起勇气!这是业务工作!你面前有你的业务,你能起作用的业务,曼内特小姐,你的母亲跟你一起办过这事。而在她去世之前--我相信她的心已经碎了--一直坚持寻找你的父亲,尽管全无结果。她在你两岁时离开了你。她希望你像花朵一样开放,美丽、幸福,无论你的父亲是不久后安然出狱,还是长期在牢里消磨憔悴,你头上都没有乌云,不用提心吊胆过日子。”
曼内特小姐在途中已经用过点心,不想再吃什么,只是非常急于跟台尔森银行的先生见面--若是他乐意而又方便的话。
“曼内特小姐,带你回来的是我。你会明白我刚才说过的话有多么真实:我没有感情,我跟别人的关系都只是业务关系。你刚才是在暗示我从那以后从来没有去看过你吧!不,从那以后你就一直受到台尔森银行的保护,我也忙于台尔森银行的其它业务。感情!我没有时间讲感情,也没有机会,小姐,我这一辈子就是在转动着一个硕大无朋的金钱机器。”
“当然,”罗瑞先生说。“是的--我--”
已是下午时分,有时清明得可以看见法国海岸的空气又蒙上了雾霭与水气。罗瑞先生的思想也似乎蒙上了雾霭。黄昏时他坐到了咖啡室的壁炉前,像早上等待早餐一样等着晚餐,这时他心里又在匆匆忙忙地挖呀,挖呀,挖呀,在燃烧得通红的煤块里挖。
“我要知道真象。啊,亲爱的,善良慈悲的先生,我要知道真象。”
她全身一阵震颤,那震颤也传遍了他的全身。她带着惶恐,仿佛梦呓一样低低地却清晰地说道:
邮车上午顺利到达多佛。乔治王旅馆的帐房先生按照他的习惯打开了邮车车门,动作略带几分礼仪性的花哨,因为能在冬天从伦敦乘邮车到达这里是一项值得向具有冒险精神的旅客道贺的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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