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陆游：喝酒练剑，撸猫失恋

第十三章　陆游
喝酒练剑，撸猫失恋
陆游活了八十五岁，一生曾驻足停留过许多地方，却唯独对沈园和南郑魂牵梦绕，至死不休。这两个地方，一个关乎唐琬，一个关乎国仇。爱与恨，激荡出不朽的文字，成就了顶级的诗人。
第一节　山重水复
眼前的宋式园林名为沈园，南宋时，这里曾是一位沈姓富商的私家花园。在江南众多如画的园林中，沈园出名的原因独树一帜。
它源于陆游的一首词和他的一段爱情。

陆游活了八十五岁，一生曾驻足停留过许多地方，却唯独对沈园和南郑魂牵梦绕，至死不休。这两个地方，一个关乎唐琬，一个关乎国仇。
爱与恨，激荡出不朽的文字，成就了顶级的诗人。
公元1125年，是宋徽宗宣和七年。这一年的十月十七，淮河上狂风卷着暴雨。突然，位于中流的一条官船上，传来了新生儿的啼哭。
婴儿在惊涛骇浪中诞生，父亲为他起名为陆游，字务观。
陆游祖上是绍兴人，但是他出生在淮河上的一条船上。当时他父亲正在北方淮河那边做官，从淮河到京城的路上，在一个风雨之夜，陆游诞生了。他的父亲希望陆游一生当中内外兼修，所以借用了《列子·仲尼》里的一句话“务外游，不知务内观”为他取名。
（绍兴陆游研究会会长　高利华）
陆游出生的这一年，宋金联手击败了共同的敌人辽。就在宋徽宗得意扬扬、大肆庆祝时，金人正在盘算吃掉宋朝这块更大的肥肉。
宣和七年（1125年）十月初七，就在陆游出生的十日前，金兵开始攻宋，并迅速拿下燕京（今北京），进军太原。
靖康元年（1126年），金兵铁骑先后两次渡过黄河，开封陷落。
翌年三月，金军在大肆搜掠后，携徽钦二帝和机要大臣、嫔妃、百工等三千余人，满载金帛、珍宝北上。北宋就此灭亡，史称“靖康之难”。
这一年，英雄岳飞刚满二十五岁，而陆游尚在襁褓之中。
靖康之耻是整个汉民族历史上前所未有的事件。“靖康耻，犹未雪”，不仅仅是岳飞，一直到辛弃疾、陆游，他们都觉得这种民族的耻辱始终是要去雪恨的。
（中南民族大学教授　王兆鹏）
仿佛命运注定，陆游的一生要被伤国之痛所纠缠。
靖康之难发生时，陆游的父亲陆宰携家眷仓促南归，一路上东躲西藏，饱受凄惶惊吓之苦。这一段逃难的经历，给幼小的陆游留下了刻骨铭心的记忆。
我生学步逢丧乱，家在中原厌奔窜。
淮边夜闻贼马嘶，跳去不待鸡号旦。
人怀一饼草间伏，往往经旬不炊爨。
呜呼！乱定百口俱得全，孰为此者宁非天！
——陆游《三山杜门作歌》
历尽千辛万苦，南宋建炎元年（1127年），陆宰带着家人终于回到了老家山阴（今浙江绍兴）。
就在陆游跟随父亲辗转避祸的岁月，南宋政权建都临安（今杭州）。面对金人的进一步侵略，宋高宗赵构为了保住自己的皇位，以秦桧为独相，采取了消极作战、积极求和的政策。
在这种形势下，陆宰的政治热情逐渐低落，再也无心仕途，开始在山阴老家过起了隐居著书的生活。
陆游曾经在诗里说，他的家庭是“七世相传一束书”，就是往上数七代都是以诗书传家的。朝廷有时候要从民间征集书，陆游的家就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对象。他们家向朝廷捐献了一万三千多卷书，可见他家的文化底蕴和实力。
（绍兴陆游研究会会长　高利华）
在家庭环境的熏陶下，陆游的童年弥漫着书香，据《宋史》记载，陆游“年十二，能诗文”。山阴老家的阳光，照耀着书生意气。
然而，靖康之耻的阴影笼罩着南宋士人，陆宰虽然在家闲居，但往来的朋友多是期盼恢复中原的主战派。
这些来到家中的客人，每当说到国事时局总是情绪激愤，食不下咽，恨不得人人以杀身来报效国家。此情此景，深深地烙印在了陆游的脑海里。
绍兴初，某甫成童。亲见当时士大夫相与言及国事，或裂眦爵齿，或流涕痛哭。人人自期以杀身翊戴王室，虽丑裔方张，视之蔑如也。
——陆游《跋傅给事帖》节选
他们觉得，国家灭亡，士大夫文人也没什么好日子过了。他们的命运跟国家是联系在一起的，所以激发了文人士大夫的一种家国情怀、政治责任感，觉得收复中原就是他们一生的使命。在文学当中体现出的爱国主义精神空前高涨。
（绍兴陆游研究会会长　高利华）
前辈们的忠义之情、凛然之气，激发了陆游抗金复国的壮志。床头案前，除了诗书还有兵书。
在老家安静的时光中，陆游渐渐长大。为了实现“上马击狂胡”的宏愿，陆游选择出仕为官。然而，在科考的道路上，他遇到了最大的敌人。
绍兴二十三年（1153年），南宋都城临安，一场锁厅试刚刚举行完毕。主考官陈子茂正在审阅试卷，这次考试，第一名早已被内定。
然而，阅卷时，陈子茂发现其中一份考卷诗文俱佳，叹为观止，犹豫再三，顶着巨大的压力，陈子茂还是决定将这份考卷列为第一名。
考卷的主人便是陆游。事实上，这是陆游第三次参加科考。
此时，他已经二十九岁，在当时广有诗名。当状元的桂冠近在眼前时，意外地，陆游在殿试中被除名落第了。
而陆游这次的失败，与一个人有关，这个人就是当朝宰相秦桧。
不巧的是，陆游科考的那一年，正好秦桧的孙子秦埙也来应试。秦桧上窜下跳，将主考官逐一打点，他以为孙子秦埙这次科考拿状元已如探囊取物。结果没想到，那一届的主考官陈子茂特別有骨气，看到陆游的试卷，就觉得这个人才应该是第一名，所以把陆游点为第一名。
（中南大学教授　杨雨）
主考官陈子茂的行为让秦桧大为震怒，次年呈报礼部殿试时，秦桧以喜论恢复鼓动抗金为由，公然把陆游的名字剔除，同时问罪陈子茂。
特别有意思的是，秦桧做了这一番手脚，他的孙子秦埙依然没有拿到状元。因为宋高宗也洞若观火，知道秦桧为什么这样做，他其实也不满意秦桧这种一手遮天的做法，所以那一年的状元是张孝祥，是另一位主战派的爱国人士。
（中南大学教授　杨雨）
绍兴二十五年（1155年），经历第三次科考的失败，刚满三十岁的陆游来到沈园散心，却没料到，在这里，他遭遇了人生的另一场黯然伤怀。
陆游的原配妻子唐琬，正同现任丈夫赵士程一起在沈园游玩。
意外地，陆游见到了唐琬，千言万语，无法开口。
赵士程向陆游行礼后，携唐琬匆匆离去。剩下陆游在原地久久凝神，他想起了自己和唐琬在一起的日子。
南宋绍兴十四年（1144年），二十岁的陆游和表妹唐琬成婚。在陆游看来，唐琬是堂舅的女儿，母亲的侄女，两人青梅竹马，一切都应当是令人满意的。
唐琬不仅容貌姣好，而且风雅多才。婚后的陆游和唐琬情投意合，恩爱缠绵。
春日料峭时，他们兴致勃勃地踏雪探梅：
莫遣扁舟兴尽回，正须冲雪看江梅。
楚人原未知真色，施粉何曾太白来！
——陆游《雪中寻梅》
夏日炎热时，他们一起荡舟赏荷：
三更画船穿藕花，花为四壁船为家。
——陆游《同何元立赏荷花追怀镜湖旧游》节选
秋日来临，他们采集菊花的清香，缝制枕囊，两人一起沉浸在花前月下、诗茶风流中：
采得黄花作枕囊，曲屏深幌閟幽香。
唤回四十三年梦，灯暗无人说断肠。
——陆游《余年二十时尝作菊枕诗颇传於人今秋偶复采菊》
偏偏陆游的母亲对这样一位媳妇非常不满，逼迫陆游休妻。
好多人认为唐琬被休弃，主要是因为她不生育，其实不然。陆游是二十岁时娶的唐氏夫人，二十一岁时，两个人其实已经分开了，从头到尾也就是一年多的时间。在一年多的时间中不生育，这是很正常的。
（绍兴陆游研究会会长　高利华）
陆游的父母，尤其是他的母亲认为他们俩感情太好了，好到陆游可能一度沉迷于爱情当中，荒废了学业。
（中南大学教授　杨雨）
陆游的父母家族出于对陆游仕途经济的考虑，他们是不允许这种风花雪月的生活的。
（绍兴陆游研究会会长　高利华）
在封建社会，家族的利益高于一切，陆游不敢违背父母之命，在万般无奈之中忍痛与唐琬分离。之后不久，陆游续娶王氏，唐琬亦改嫁越中名士赵士程。
年轻时的这场婚变，成了陆游终身难愈的伤口。
时隔多年，沈园的意外重逢让陆游百感交集，千种情愁、万种怨苦一起涌上心头。在酒后微醉时，陆游在沈园的墙壁上题写了一首《钗头凤》：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陆游《钗头凤·红酥手》
相传，唐琬看到陆游的题词后，也曾和写了一首。
南宋陈鹄的《耆旧续闻》中，唐氏夫人的和词只有六个字：世情薄，人情恶。只有两句，后面就没有了。后来怎么到了清代人手里就越来越圆满了？我觉得是好事者为了使他们的爱情对话更加完整，由后人补写的。但是也很有才，写得也不错，使这个爱情悲剧有了一个呼应。
（绍兴陆游研究会会长　高利华）
沈园重逢后不久，唐琬一病不起，郁郁而终。
在今天的网络话语中，有人将陆游和赵士程对比，指责他抛弃唐琬，是一个情场懦夫。
然而，我们无法超越时代评价陆游，重回历史的语境，800多年前，唐琬从未在陆游的生命中消失。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陆游《沈园二首·其一》
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
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陆游《春游》
陆游跟唐琬离婚之后，他对于唐琬的思念持续了一生。先撇开《钗头凤》这首词不说，他还有很多诗词与唐琬相关，比如《沈园》。他在七十多岁、八十多岁还不断地去沈园写下一些凭吊的作品。
（中南大学教授　杨雨）
他一生当中都在愧疚，说得大一点，他是为了事业和功名舍弃了爱情。最后，当功名和事业没有完全如愿的时候，他觉得非常对不起唐氏夫人。其实在夫人王氏健在的时候，他对这种伤痛的表达还是很隐晦的，直到夫人过世以后，他才非常淋漓尽致地表达出内心的这份伤痛。
（绍兴陆游研究会会长　高利华）
屡败考场，痛失所爱，诗人的心境是郁闷的，但个人之上还有国家。他跑到了绍兴的云门草堂，在那里一边读书、一边习武，期待着有朝一日能够报效国家。
很快，机会来临了。绍兴二十五年（1155年），南宋朝廷发生了一件大事，秦桧去世了，高宗趁机铲除了秦桧朋党，朝廷形势开始出现转机。
秦桧死后第三年，三十四岁的陆游在老师曾几的保荐下，终于可以做官。他先被任命为福州宁德县的主簿。两年后，又调入京城，担任敕令所删定官，主要负责修改审定律令。虽然官不大，但作为京官，可以接触到很多国家的军事信息，陆游很是高兴。
就在陆游满怀热情投入自己的工作时，绍兴三十一年（1161年）九月，金主完颜亮率领60万大军分三路大规模南侵，打算百天之内灭掉南宋。在情势所逼下，宋高宗决心迎战。
消息传来，陆游激动万分，他做好了一切准备，打算请缨北伐。恰巧这时，陆游接到了高宗的召对。于是，在南宋的最高统治者面前，陆游干了一件出格的事情。
当时朝廷上下还是主和派声音最高，陆游对此非常不满，所以他“泪溅龙床请北征”，慷慨陈词。这时他是逆潮流而行，而此时朝廷上下还是主和，都觉得我们逆来顺受算了。
（绍兴陆游研究会会长　高利华）
这次战争因金人的内讧很快结束，之后，宋高宗赵构急忙与金国重修旧好，宋金之间再一次达成协议。陆游泪溅龙床的行为，不仅没有得到回应，反而导致他被罢官。
绍兴三十二年（1162年）六月，宋高宗赵构退位，接替他的是年轻的赵昚，历史上称为宋孝宗。孝宗即位后，首先为岳飞父子平反，开始起用主战派，决心对金朝采取强硬措施。
在这种形势下，陆游得到了觐见宋孝宗的机会，并获得一个天大的喜讯。
史浩、黄祖舜等人推荐说，陆游这个人很不错，善词章而且谙典故，文笔很好。宋孝宗接受了史浩以及黄祖舜的推荐，就把陆游赐为进士出身。
（绍兴陆游研究会会长　高利华）
孝宗的恩情给了陆游巨大的鼓励，也弥补了他三败考场的遗憾。赐进士出身后，陆游继续留在临安任枢密院编修官。为了报答孝宗的知遇之恩，陆游更加积极地献言献策，谋划对金作战。
然而，在主和派仍旧占据上风的南宋朝堂，陆游的行为势必遭到排挤。仅仅第二年，陆游就因得罪了孝宗的亲信大臣，再次被贬黜出京。
重入修门甫岁余，又携琴剑返江湖。
乾坤浩浩何由报，犬马区区正自愚。
缘熟且为莲社客，伻来喜对草堂图。
西厢屋了吾真足，高枕看云一事无。
——陆游《出都》
经此打击，陆游怀着苦闷的心情离开了临安。
之后，陆游辗转镇江、隆兴（今江西南昌）任通判。
乾道二年（1166年），四十二岁的陆游再次被罢黜，回到了故乡山阴，在镜湖畔的三山别业开始了隐居生活。
不同于之前，这一次罢免归乡，陆游心里坦然而平静，甚至还有几分解脱的欣喜。
此时，陆游的第五个儿子刚刚出生，在江南水乡优美的环境中，陆游和家人一起过起了轻松愉快的田园生活。
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
从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时夜叩门。
——陆游《游山西村》
然而，山水之乐、老庄之道并不能磨平诗人个性的棱角。时间一长，投闲置散的痛苦，开始萦绕在陆游的心中。
慷慨心犹壮，蹉跎鬓已秋。
百年殊鼎鼎，万事祗悠悠。
不悟鱼千里，终归貉一丘。
夜阑闻急雨，起坐涕交流。
——陆游《闻雨》
时光流逝，功名未成，现实的境遇引发了志士的怅恨和悲鸣。
幸好，在四川的南郑（今陕西汉中），陆游等来了柳暗花明。在那里，他将迎来诗歌的高潮，也是他人生的高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