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回忆
张大千《荷花图》
《忆王孙·夏词》
李重元
风蒲猎猎小池塘,
过雨荷花满院香。
沉李浮瓜冰雪凉。
竹方床,针线慵拈午梦长。
且不去管谁是李重元,文学史书上不会提到他,偶尔提到,也不过一两句,比如“宋徽宗宣和年间人”,“生平不详”。他的人隐去,只留下四首词,即《忆王孙》四首,这是极好的。这四首词,既是给四季的献诗,也是对吾民诗意栖居的赞美。
词中的夏天,是李重元的夏天,更是所有中国人的夏天,或曾经的夏天。让我们看看词中这些美好的事物,留意它们的命名:风蒲,过雨荷花,沉李、浮瓜、竹方床、针线、午梦。诗人不是描述事物,而是通过词语的魔法,创造出比客观物象更真实的事物,如果语言不灭绝,这些事物就会永生。
进入一首诗的方式有很多种,可以切题,也可以不切题,只要产生感觉就可以。作为读者,每个人有自己的激活密码,借用博尔赫斯的话,诗歌是一盘神秘的棋,它的棋盘和棋子像在梦境中一样变幻无穷。
这首词的每一句,对于我,都是一条通往夏天的路,一条童年的小路。
“风蒲猎猎小池塘”,我心爱的河滩,那时有一片蒲苇荡,修长密立的蒲苇在风中猎猎作响,这正是夏天的景象。蒲棒,我们俗称“毛蜡”,暑天折来晒干,夜里用以燎烟驱蚊。蒲苇丛生于河滩的浅水里,野性而清新的风在那里嬉戏,河水汩汩流淌更觉甜蜜,更有远意。
“过雨荷花满院香”,荷花亦在滩地,亦是野生。蒲与荷,一种可以追溯到《诗经》的古老的爱,一种美的存在:“彼泽之陂,有蒲与荷。”荷叶田田,不枝不蔓,荷花朵朵,袅袅婷婷。暑假的下午,我们必要去河滩,绕着蒲苇荡,绕着荷塘,在草堤上缓步闲游。
时或折一片荷叶,随手倾侧,看水珠晶莹,在上面滴溜溜滚动。李白的《折荷有赠》:“攀荷弄其珠,荡漾不成圆。佳人彩云里,欲赠隔远天。”《古诗十九首》亦有“涉江采芙蓉”,汉唐人也这么爱攀折,只不过他们折荷欲赠情人,我们那时年纪小,荷花开在水中央,要折也够不到,唯爱折那荷叶,弄珠之余,擎在手中如伞盖,未必遮阳,却是碧绿可喜,清芬蕴藉。
“沉李浮瓜冰雪凉”,将瓜和李浸入井水,隔半日取食,那种冰雪清凉,沁人心脾,绝非冰箱制冷所可比拟。小时候,我爱看李子浸在水里,深情红紫,令人垂涎,还有西瓜浮于井水中,碧绿鲜美,全都活生生。
“竹方床,针线慵拈午梦长。”从前的人家,都有一张竹方床,至少有一张凉席,暑天用来歇晌。午后昼长,烈日蝉鸣,白天劳作,夜短且蚊子多,困乏的大人们都在睡午觉,针线活计抛在一旁。小孩不睡午觉,或在院子里玩,或在村巷漫游,走路和说话都悄悄的,并无人叫我们噤声,但整个村里那样安静,我们知道不可惊扰。
这四行诗,每一行完整自足,像四幅屏风,并置出夏日的风景。夏日呈现自己,毫无深意,读者如同爱丽丝漫游仙境,从一片风景平移至另一片风景。
幸福寻常而私有
南宋 佚名《草堂消夏图》
《销暑》
白居易
何以销烦暑,端居一院中。
眼前无长物,窗下有清风。
热散由心静,凉生为室空。
此时身自得,难更与人同。
寂寞的时候,喧嚣的时候,皆可读白居易的诗。读他的诗,如听一位乡村长者闲话,他谦逊恳切,爰笑爰语,既自身清好,又与人世无隔。
那年夏天,和每年夏天一样热,热得人心烦。“何以销烦暑”,销暑有很多方式,开空调直接见效,从前的人可以挥扇,可以去游泳,吃绿豆冰沙,等等。白居易的做法很简单,那就是什么也不做,“端居一院中”,端坐着就行。
这样岂不太无聊?是的,更无聊的是“眼前无长物”,院子里一无可观。但是且慢,“窗下有清风”,有风,感觉那风,感觉风的清凉。有风的地方,就会给人想象,想象就是浪漫。白居易不浪漫,他太传统,太普通,却也能在诗句中印上他的个性。他的个性就是没有个性,正因如此,他才敢宣称他的诗老妪能懂。
“热散由心静,凉生为室空。”心静自然凉,这个道理我们都懂,就像很多道理我们都懂,却依然过不好这一生。现在的人喜欢直白,“销暑”这个词已不大会说,要么即嫌太书面,他们说“降温”。暑热表现为高温,但高温绝不能涵盖暑热,销或消,是内在化解,不是外部迫降。
这两句也可以反读。若心不能静,即使不在暑天,也依然躁热。若房间里东西杂乱,或心中很多杂念,即使开着空调,恐怕也不会清凉。
想到这里,白居易一声叹息:“此时身自得,难更与人同。”凡事听闻不如亲历,体验过了,你才会真懂。知易行难,学问、文章、道德多伪,即在于未能得之于身。然而,得之于身的东西,往往难以告人,难以与人分享,除非那人也亲身体验到了。
老子的感慨更悲观,《道德经》里说:“吾道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悉达多证悟后的醒世恒言类似,即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只因妄想执着不能证得。
我还有什么不满足?
《江村》
杜甫
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
自去自来梁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
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
但有故人供禄米,微躯此外更何求?
这是杜甫在成都草堂的第一个夏天,也是他人生中最清闲的一个夏天。草堂新落成不久,历经蜀道万难之后,生活终于暂得安定,他的心情总算轻松下来。
唐代诗人写妻儿的不多,杜甫是一个,他不仅写妻儿,而且写得认真,认真到妩媚,而他自己却像浑然不知。生性耿直,诗情沉郁,“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偏是他吟出,发自肺腑。
这首《江村》,物物自在,读来颇觉岁月静好。起句便风景如画:“清江一曲抱村流”,小小村落,三五户人家,在江流的臂弯,好像安睡在摇篮。长长的夏天,风日闲静,没有什么事发生。
卜居溪水西,远离嚣尘,触目所见,充耳所闻,皆是动植物,所以杜甫在这里写了不少咏物诗,燕子、鸥鸟、花鸭、鸬鹚、竹笋、楸树、枇杷等,它们的身影也经常出现在别的诗中。“自去自来梁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他看鸥燕的目光既羡慕,又有些失落。小动物可爱,但它们活在自己的世界,只要不被伤害,对于它们,人类等于不存在。
人类有人类的世界,杜甫有他相亲相近的家人。“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夫妻偕老,相敬弥笃,稚子痴顽,不隔贤愚。这两句朴直,随景布词,满纸野气,与第二联并读,但见物得其幽闲之性,人尽其伦理之和。
真是闲适啊,我们也由衷而叹。可是诗成之时,忽作凄凉语:“但有故人供禄米,微躯此外更何求?”杜甫自问:生活如此安好,有朋友供给钱米,这条命已经保住,我还有什么不满足?这两句另有版本:“多病所需惟药物,微躯此外更何求?”意思差不多,表面上是满足,实质恰因不满足。
为什么不满足?他自己也说不清。人无端活着,本身就是一件说不清的事。说不清的事,强为其难去说,只能越说越糊涂。不过,我们倒是可以问问:人为什么要写诗?人为什么要读诗?
因为人没有办法。无法回答的问题,无法说清的事,无处安放的灵魂,诗为此创造了空间,即使找不到终极答案,探寻的过程本身,也已给人适当的安慰,已是人所能做的最好的事。
杜甫有两句诗,反思写诗这件事,他说:“愁极本凭诗遣兴,诗成吟咏转凄凉。”诗不是廉价的安慰,真正的诗有一种饥渴或疼痛,因为诗人置身在一个裂缝:一边是眼前可以触摸的现实,一边是通过觉醒的语言努力抵达的现实。
读到最后,我们再回头吟咏,是不是发觉“事事幽”滋味有所不同?长夏江村固然幽静,未免也太幽静,每天都是重复,什么也没有发生,人活在村里杳无音讯,感觉自己好像已经死了。
简单说两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