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蝉声,才发现雨停了。
蝉声在喊:又到了夏天。
又到了夏天,好像很快,又好像很慢。
好像春天已经过去很久,
已经遥远得快要想不起来。
春去夏犹清
《晚晴》
李商隐
深居俯夹城,春去夏犹清。
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
并添高阁迥,微注小窗明。
越鸟巢干后,归飞体更轻。
初夏多雨,岭南尤然,今年比往年雨更多。自从旅途归来,天天下雨,听说已经下了三个星期。天气预报仍一片降雨,蓝色的雨,像湖泊,像海洋,落在大地上,像成吨的、死去的欲望。
凡是有生命的,都在忍受。树木站立在水中,鸟儿都不出声,人和鸟一样,也深藏在家里,门窗紧闭,统治时间的是雨,雨一直下。当雨一直下,世界随即消隐,成为模糊的回忆,明明灭灭,时近时远。
我并不忧急,雨总会停,就算天天下雨,也有停的时候,再说我没有被栽种在这里,我不是树木,我可以想走就走。
雨将停的时候,尤其向晚,天空突然明亮,鸟儿纷纷鸣叫,太阳露出来,有如回光返照,人声车声,世界的图景再次显现出来。
李商隐的《晚晴》,说的也许就是这种心情。他已离开长安,逃离了牛李党争的夹缝,跟随信任他的郑亚来到桂林,陌生的环境,人情的温暖,使他感到身心暂得解放。
“深居俯夹城,春去夏犹清。”深居,是居处的幽僻,也是他的生活习性。李商隐天性忧郁,桂林山水无论多么奇丽,他也没有心思出游。忧郁的诗人,尤其是阴郁的诗人,他们会一味沉浸在自己的忧郁里,如此写出来的诗,也细腻别致,但终归小家气,只关乎己,看不见广阔的天地。
从深居简出的楼上,俯瞰城门外的曲城,春天已去,时令始入初夏,天气清和。紧接着两句,“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来得突兀,正如天晴,阴雨既久,天晴总觉突然,特别是晚晴。就像下雨已成常态,人已经接受了雨,习惯了整天浸在雨中,出乎意料地,临近傍晚,天忽然放晴。“人间重晚晴”,久雨晚晴,人间皆喜,古来如此,但这句诗的意味,不期然超出了字面,或许为义山所始料未及。
遭受雨潦之苦的青草,忽遇晚晴,夕照余晖中,尤增幽净,“天意怜幽草”,义山说得甚好,幽草弱小,亦为天意眷顾。无意中又像在比拟自己,生而为人,也不过是小小一条命,承受风雨击打,承担活着的重负,如同幽草,亦为上天适时眷顾。
颈联描画晚晴,用笔工致,把“晴”字说得深而细。“并添高阁迥,微注小窗明。”雨霁云开,凭楼眺览,视野豁然高远,不觉生起楼前是天涯的怅然。夕阳微映小窗,晚景斜晖,光线柔弱,这一刻清晰得可以触摸。
“越鸟巢干后,归飞体更轻。”越鸟即南方的鸟,晚晴后归巢,它们飞得更轻盈。淡淡的喜悦,淡淡的忧伤。羁旅中人,见宿鸟归飞,不免触动乡愁,义山在此称“越鸟”,必是想起古诗十九首的“越鸟巢南枝”,有自伤的况味。
这首诗写晚晴,又似有所托寓,妙在有意无意之间,义山起先或无托物言志的意图,登高望远之际,适与物会,情与境谐,故能自然浑成,没有刻意痕迹。
夏天的园庐
《夏景园庐》
韦应物
群木昼阴静,北窗凉气多。
闲居逾时节,夏云已嵯峨。
搴叶爱繁绿,缘涧弄惊波。
岂为论夙志,对此青山阿。
在乡野构一间茅屋,青山当户,白云可庭,茅屋周围都是树。在那里过一个夏天,把自己还给天地,无思无虑,无牵无挂,纯然活在每个当下,几乎没有记忆。
白天树木静静地伫立,浓阴满院。“群木昼阴静”,不要急着往下读,先全身心感受这个句子,句子里的每个词,感受被词召唤的事物。一群树木,它们站立的样子,它们的默契,观想你坐在树下,或者成为一棵树,甚至成为整片园林,感受白昼的光影,此时此刻,世界上的一切与你无关。
你不知在那个瞬间停留了多久,然后移步北窗,那里更多清凉。感受那清凉,感受它的清醒,就好像它在觉知你。你也可以像陶渊明那样,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当凉风吹在身上,那一刻,你的幸福就是天堂。
“群木昼阴静,北窗凉气多。”若问这两句写了什么,我要说写的是夏日园庐的幸福,树木,昼阴,静谧,北窗,凉气,全都是诗人的幸福。
诗人于此闲居,不觉时节流转,忽然已是夏天。时间过得快,可以因为忙,也可以因为闲。忙处抛人闲处住,一个人太忙,会被时间抛在外面,所以一个总是在忙的人,根本不曾拥有时间。只有闲下来,才开始拥有时间,时间流逝如未曾流逝,如同永恒。“闲居逾时节,夏云已嵯峨。”夏天的云最好看,云的嵯峨变幻,让诗人发现已是夏天。
像孩子那样玩耍吧,让夏天引领我们回到童年,或者让我们回童年过一个夏天。“搴叶爱繁绿,缘涧弄惊波。”摘一片树叶,因为爱那繁绿,在溪涧边玩水,伸手去弄湍波,感觉水的寒冽,感觉皮肤和骨头被灼烧并唤醒的惊愕与喜悦。
“岂为论夙志,对此青山阿。”在这里谈论夙志,是煞风景的事,也很可耻。且看对面的青山,诗人说,山坡上写着人生答案。每个人都会死,不管这一生追求什么,不管得到什么,最后都化为一场空,一切喧嚣归于寂静。
孟夏读《山海经》
《读山海经十三首》其一
陶渊明
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
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
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
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
欢然酌春酒,摘我园中蔬。
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
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
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
陶渊明归园田居不久,生活尚多安闲,耕种之余,以琴书自娱。弃官之后,他喜欢读奇书,比如《山海经》、《穆天子传》、各种神话故事之类。魏晋时期,有一部志怪小说集《搜神后记》,是干宝《搜神记》的续书,撰者题为陶潜,即陶渊明,书中所记有陶渊明死后之事,据此或可推测其为伪托,或是经过后人增益。无论何种情况,至少说明陶渊明爱看神话志怪类的书。
陶渊明读这类书,不是为了猎奇,更不是迷信,魏晋时人读神话志怪故事,信以为真,几乎到痴迷的程度。《搜神记》的作者干宝,出身世家,博览群书,以著作郎领国史,著有《晋书》二十卷,后历数十年撰成《搜神记》,他在《自序》中明言,编撰此书乃因有感于家人的灵异经历,“及其著述,亦足以发明神道之不诬也。”我们今天视为怪力乱神,上古人却深信不疑,《山海经》也在很长时期是纪实地理书,相传大禹治水途经名山大泽,招其神而问之山川脉理金玉鸟兽之类,殊方异域土地里程等,使伯益简要记录下来。我们认为的荒诞不经,认为的虚构夸张,很可能只是因为自身认知太有限,想象力太贫乏,更重要的是,我们早已失去了相信神话的能力。
那年孟夏,陶渊明读《山海经》及《穆天子传》,读到兴会奇想处,他便写诗咏之,书中的神话传说,寓言历史,或化为沉思,或哀婉叹息,或若有所悟,成诗十三首,皆不过跌宕自喜。
其一为序诗,如调气息,气定神闲,而后开卷读《山海经》。“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说话的语气、口吻,可以传达出说话者的心灵状态。我们读这几句,就会感受到陶渊明的自得喜悦。涛涛孟夏,草木生长,屋子周围的树,枝叶扶疏,貌似客观的描述,溢满幸福。众鸟酬鸣,欣有所托,“吾亦爱吾庐”,满足而感恩的姿态,既妩媚又真率,可谓得其所哉。
“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此二句自足,已见耕读之乐,更有“欢然酌春酒,摘我园中蔬。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直叫人羡慕,羡慕他的状态,更佩服他写得这么淡,淡得奢侈。在园子里摘菜,一阵细雨飘落,日常小事,化入他的诗,便都成了奇迹。
归园田居的好处,还在于不被打扰,巷子太窄,故人的车没法进来,要来只能走路来。断掉一切不必要的社交,才能静下心来读读奇书:“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渊明读书的态度,依然是不求甚解,所谓“泛览”“流观”。不为获取知识,不为做研究,没有功利目的,只是带着兴趣,随意翻阅而已。
读书唯有如此,身心虚静,一无所求,才能俯仰之间,遨游宇宙,其乐何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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