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榆

王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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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榆


那年端午节将近,天气漸漸热了。李媽已买了箬叶、糯米回来,分别浸在凉水里,預备裹糉子。母亲忙着做香袋,預备分給孩子們挂,零零碎碎的紅緞黃綾和一束一束綠色、紫色、白色、紅色、橙色的絲綫,夹滿一本臃肿的花样簿子。有一种将近欢宴的气象悬縈在家庭里,悬縈在每个人的心上。父亲忙着筹款,預备还米鋪、南貨鋪、酒館、裁縫鋪的賬。正在这时,邮差递进了一封信,一封古式的紅签条的信,信封上写着不大工整的字,下款写着“丽水王寄”。母亲一看,便道:“这又是王楡来拜节的信。”抽出一张紅紅的紙,上面写着:



恭賀

太太

大少爷 大少奶

諸位孙少爷 孙小姐

节禧

晚王榆頓首



每到一个季节,这样的一封信必定由邮差手中递到,不过在年底来的賀笺上,把“节禧”两个字換成了“年禧”而已。除了王楡他自己住在我們家里外,这样的一封信,簡簡单单的几个吉利的賀語,往往引起父亲母亲怀旧的思念。祖母也往往道:“王楡还記念着我們。不知他近况好不好?”母亲道:“他的信由丽水发的,想还在那边的厘卡上吧。”

自从祖父故后,我們家里的旧用人,散的散了,走的走了,各自顧着自己的前途。不听見三叔、二叔或父亲有了好差事,或亲戚們放了好缺份,他們是不来走动的。間或有来拜拜新年,請請安的,只打了一个千,說了几句套話,便走了。只有王楡始終如一。他沒有事便住在我們这里,替我們管管門,买买菜。他也会一手很好的烹飪,便当了临时的厨房,分去母亲不少的劳苦。他有事了,有旧东家写信来叫他去了,他便收拾行李吿辞,然而每年至少有三封拜年拜节的賀片由邮差送到,不象别的用人,一去便如鴻鵠,一点消息也沒有。

我不該說王楡是“用人”。他的地位很奇特,介乎“用人”和亲密的朋友之間。除了对于祖父外,他对誰都不承認自己是用人。所以他的賀片上不象别的用人偶然投来的賀片一样,写“沐恩王楡九叩首拜賀”,只是素朴的写着“晚王楡頓首”。然而在事实上他却是一个用人,他称呼着太太,少爷,少奶,孙少爷,孙小姐,而我們也只叫他王楡。他在我家时,做的也都是用人或厨子的事。他住在下房,他和别的用人們一块兒吃饭。他到上房来时,总垂手而立,不敢坐下。

他最爱的是酒,終日酒气醺醺的,淸秀瘦削的脸上紅紅的蒸騰着热气,呼吸是急促的,一开口便有一种酒糟味兒扑鼻而来。每次去买菜蔬,他总要給自己带回一瓶花雕。饭不吃,可以的,衣服不穿,也可以的,要是禁止他一頓饭不喝酒,那便如禁止了他生活下去。他虽和别的用人一块兒吃饭,却有几色私房的酒菜,慢慢的用箸挾着下酒。因为这样,别人的饭早已吃全了,而他还在浅斟低酌,尽量享受他酒国的乐趣,直到粗作的老媽子去等洗碗等得不耐煩了,在他身边慢慢的說:“要洗碗了,喝完了沒有?洗完碗还有一大堆衣裳等着洗。今天早晨,太太的帐子又換了下来。下半天还有不少的事要做呢。”

他便很不高兴的叱道:“你洗,你洗好了!急什么!”他的紅紅的脸,带着紅紅的一对眼睛,紅紅的两个耳朵,显着强烈的憤怒。又借端在厨房里悻悻的独駡着,也沒人敢和他頂嘴,而他駡的也不是专指一人。母亲听見了,便道:“王楡又在发酒疯了。”但幷不去禁止他,也从来不因此說他。大家都知道他的脾气,酒疯一发完,便好好的。

他虽飮酒使气,在厨房里駡着,可是一到了上房,尽管酒气醺醺,总还是垂手而立,諾諾連声,从不曾开口頂撞过上头的人,就連小孩子他也从不曾背后駡过。

偶然有新来的用人,看不慣他的傲慢使气的样子,不免要抵触他几句,他便大发牢騷道:

“你要晓得我不是做用人的人,我也曾做过师爷,做过卡长,我掙过好几十块錢一个月。我在这里是帮忙的,不象你們!你們这些貪吃懶做的东西!”

眞的,他做过师爷,做过卡长,掙过好几十块錢一个月,他幷不曾說謊。他的父亲当过小官僚。他也讀过几年書,認識一点字。他父亲死后,便到我的祖父这里来,做一个小小的司事。他的家眷也带来住在我們的門口。他有母亲,有妻,有两个女兒。在我們家里,我們看他送了他的第二个女兒和妻的死。他心境便一天天的不佳,一天天的爱喝酒,而他的地位也一天天的低落。他会自己烧菜,而且烧得很好。反正沒有事,便自动跑到我們厨房里来帮忙,漸漸就成为一个“上流的厨子”,也可謂“爱美的厨子”。祖父也就非吃他烧的菜不可。到了祖父有好差事时,他便又舍厨子而司事,而卡长了。祖父故后,他也带了大女兒回乡。我們再見他时便是一个光身的人,爱喝酒,爱使气。他常住在我們家里,由爱美的厨子而为职业的厨子,还兼着看門。

他常常带我出門,用他戔戔的收入,买了不少花生米、薄荷糖之类,使我的大衣袋鼓了起来。但他見我在泥地里玩,和街上的“小浪子”“擂錢”,或在石阶沿跳上跳下,或动手打小丫头,便正顏厉色的干涉道:“孙少爷不要这样,衣服弄齷齪了,”“孙少爷不要跟他們做这下流事,”“孙少爷不要这样跳,要跌破了头的,”或“孙少爷不要打她,她也是好好人家的子女!”我横被干涉,横被打断兴趣,往往厉声的回报他道:“不要你管!”

他和声的說道:“好,好,同去問你祖母看,我該不該說你?”他的手便来牵我的手,我連忙飞奔的自动的跳进了屋。所以我幼时最怕他的干涉。往往正在“擂錢”擂得高兴时,一眼見他远远的走来,便抛下錢,很快的跑进大門去,免得被他見了說話。

全家的人都看重他,不当他是用人,連父亲和叔叔們也都和顏的对他說話,从不曾有过一次的变色的訓斥,或用什么重話責駡他,——也許連輕話也不曾說过——他是一个很有身分的用人(?),但我这个称謂是不对的,所以底下又加了一个疑問号,不过我实在想不出什么别的恰当的語句来称他,他的地位是这样的奇特。……

我第一次到上海来,預备轉赴北京入大学。这时,王楡正在上海电报局里当一个小司事,一月也有三四十元。他知道我經过上海,便跑来看我,殷勤的邀我到酒楼里喝酒去。我生平第一次踏到这样的酒楼。楼下柜台上滿放着一盆一盆的熏炙的鷄、鴨、肝、腸,墙边滿排着一甕一甕的紹兴酒。楼梯边空处是几张方桌子,几个人正在喝着酒,桌上只有几小碟的冷菜。王楡領我一直上楼,倚着靠窗的一张方桌坐下。他自己又下楼去,說道:“就来的,就来的,請坐一坐。”窗外是一条一条的电綫,时时动蕩着,嗤嗤的声音,由远而近,連支綫的鉄柱上也似有嗡嗡的声响,接着便是一輛电車駛过了。車过后,电綫动蕩得更厉害,这条綫的动蕩还未停止,而那边的电綫上又有嗤嗤的声响了。車过后,远远的电綫上还不时发出灿烂的火光。我的幻想差不多随电綫而动蕩着。而王楡已双手捧了几包报紙包着的东西上楼来。解开了报紙,里面是白鷄、烧鴨、熏脑子之类,正是楼下柜台陈列着的东西。他道:“自己下去买,比叫他們去买便宜得多了。”我們喝着酒,談着,他的話还是带有敎訓的气味,如当我孩提时对我說的一样。我有点不大高兴,勉强敷衍着。他喝了酒,話更多,紅紅的一张淸秀瘦削的脸,紅紅的細筋显現在眼白上,而耳朵也連根都紅了,嘴里是酒气噴人。我直待他酒喝够了,才立起来說:“謝謝了,要回去了。”他連忙拦阻着道:“还有面呢。”一面又叫道:“伙計,伙計,面快来!”

我由北京回到上海时,他已先一年离开了。听人家說,电报局长換了人,他也連带的走了,住在那个旧局长家里——他也是他的旧东家——充当厨子。但常常喝酒,发脾气,太太很不高兴他,因此他便走了,不知到什么地方去。这一年的年底,我接到一封古式的紅签条的信。象这样的信封,我是許多年不曾見到了。从熟悉的不大工整的字体上,我知道这是王楡的拜年信。这一次他只写信:“恭賀大少奶,孙少爷,孙小姐年禧,”因为只有我母亲和妹妹和我同住在上海。賀笺之外,还有一张八行笺,还有两张当票。他信上說,他現在吉林,前次在上海时,曾当了几件衣服,不贖很可惜,所以,把当票寄来,請我代贖。我正在忙的时候,把这信往抽屜里一塞。过了十几天不曾想起,还是母亲道:“王楡的当票,你怎样还不替他去取贖呢?”我到抽屜里找时,再也找不到这封信和这两张当票。我想,大約已經滿期了吧。他信上說,快要滿期了,一定要立刻去取。我很难过不曾替他办好这一事。然而,到了第二节,他又写信来拜节了,却沒有提起贖当的事。我見了这“恭賀少奶孙少爷节禧”的賀笺,便覚得曾做了一件負心的事,一件不及补救的負心的事。

在我結婚之前,合家已迁居到上海来,祖母也来了。王楡这时正由吉林到上海,祖母便也留着他帮忙。在家里,在礼堂里,他忙了好几天。到結婚的那一天,人人都到礼堂去,沒有肯在家里留守的,只有他却自吿奋勇的說道:“我在家里好了,你們都去。”这使我們很安心,他是比别人更可靠,更忠心于所事的。这一天他整天的不出門,酒也喝得少些。我們应酬了客人,累了一天后,在午夜方才回家。而他已把大門大开着,大厅上点了明亮亮的一对大紅烛,帮忙的人也有几个已先时回来,都在等候着。一見汽車进了弄口,他便指揮众人点着鞭炮,在劈劈拍拍的响声中,迎接我們归来,迎接新娘子的第一次到家。他見我的妻和我只在祖先神座前鞠躬了几下,似乎不大高兴,可是也不敢說什么。

他在这里,暫时屈就了厨子的职务。在他未来之前,我家里先已有了两个用人。这两个用人見他那么傲慢而古板的样子,都不大高兴。他还是照常的喝着酒,从从容容的一筷一筷挟着他私有的下酒的菜,慢慢的喝着。喝了酒,脸色紅紅的,眼睛紅紅的,耳朵連头頸都紅紅的,而一口的酒糟气,就在三尺外的人都聞得到。且还依旧借端发脾气,悻悻的駡这个,駡那个,还指揮着这个,那个,做这事,做那事,做得不如意,便又悻悻的駡着,比上人更严厉。为了他这样,那两个原来的用人也不知和他吵过几回嘴,上来向母亲控訴过几多次。母亲只是說道:“他是老太爷的旧人,你們讓他些,一会兒就会好好的。”他們見母亲这样的縱容他,更覚不服,便上来向我的妻控訴着。有好几次,他們私自对我的妻說:“王楡厨子眞好舒服!他把好菜留給自己下酒,却把坏的东西給主子吃。昨天,中饭买了一条黃魚,他把最好的中段切下来自己淸燉了吃,魚头和魚尾却做了主子的饭菜。哪有这样的厨子!”第二天,他們又来报吿道:“昨天中饭,他又把咸蟹的紅膏留下自己吃了,蟹壳和蟹肉却做了饭菜。”如此的,不止报吿了十几次。我的妻留心考察饭菜,便眞的发現黃魚是沒有中段的,咸蟹的紅膏只寥寥可数的几小块放在盘子里。她把这事对我說了,也很不以为然。我說道:“随他去好了,他是祖父的旧人。”

“是旧人,难道便可以如此舒服不成!”妻很生气的說着。我默默的不說什么。

过了一二月,帮忙的老家人都散去了,只有王楡,祖母还留他在厨房里帮忙,然而口舌一天天的多了;甚至,底下人上来向妻說,他是这般那般的对少奶奶不恭敬,听說什么菜是少奶奶要买的,他便道:“我不会买这菜,”連少奶奶天天吃的鷄子,他也不肯去买。这样的話,使妻更不高兴。

有一次,他領了五块錢去买菜,菜也沒买,便回来在厨房里咕嚕咕嚕的駡人,說是中途把錢失落了。几个底下人說:“一定是假装的,是他自己用去了,还了酒賬了。”但妻見他窘急得可怜,又补了五块錢給他。他連謝也不說一声,还是长着脸提了菜籃出門。这又使妻很生气。

妻見我回家,便慣憤的又把这事吿訴了我。我慰她道:“他是旧人,很忠心的,一定不会說假話。”妻道:“是旧人,是旧人,总是这样說。旣然他如此忠心,不如把家务都交給他管好了!”

我知道这样的情势,一定不能更长久的維持下去,而王楡他自己也常想吿辞,說工錢实在不够用,幷且也受不了那末多的閑气。然而他到哪里去好呢?这样的古板的人物,古怪的脾气,这样的使酒謾駡的习慣,非相知有素的人家,又誰能容得他呢?我为了这事躊躇了好几天。后来,和几个朋友商定,叫他到一个与我們有关系的俱乐部里去当听差,事务很閑空,而且工錢也比較的多。他去了,还是一天天的喝酒,喝得脸紅紅的,眼睛紅紅的,耳朵連头頸都紅紅的,一开口便酒气噴人。他自己烧饭烧菜吃,很舒适,很舒适的独酌着;无論喝到什么时候都沒人去管他。然而,他只是孤寂的一个人,連脾气也无从发,又沒有一个人可以給他駡,給他指揮,而且戔戔的工資,又实在不够他买酒买菜吃。他常常到我家里来,向我訴說工錢太少,不够用。又說,閑人太多,进进出出,一天到晚开門关門实在忙不了。我嘴里不便說什么,心里却有些不以他为然。

然而他虽穷困,却还时时烧了一鉢或一磁缸祖母爱吃的菜蔬,送了来孝敬給“太太”吃。祖母也常拿錢叫他买东西,叫他烧好了送来。“外江”厨子烧的菜,她老人家实在吃不慣。

有一次,俱乐部里住着一个和我們很要好的朋友。他新从天津来,沒地方住,我們便請他住到俱乐部一間空房里去。于是王楡每天多了倒脸水、泡茶、买香烟等等的杂事,門也要多开好几次,多关好几次。他又跑来对我訴說,他是专管看門的,看門有疏忽,是他的責任,别的事实在不能管。我說道:“他不过住几天便走的,暫时請你帮忙帮忙吧。”而心里实在不以他为然。

有一天淸晨,他如有重大事故似的跑来悄悄的对我說:“你的那位朋友,昨夜一夜沒回来。今天一回来,便和衣倒在床上睡了,不知他干的什么事。我看他的样子不大对,要小心他。”又說道:“等了一夜的門,等到天亮,这事我实在不能干下去。”我只劝慰他道:“不过几天的工夫,你且忍耐些。他大約晚上有应酬,或是打牌,你不必去理会他的事。”而心里更不以他的多管閑事、爱批評人的态度为然。

过了几天,他又如有重大事故似的跑来悄悄的对我說:“你的朋友大約不是一个好人。他一定賭得很利害,昨夜又沒有回来。今天一回来,便用白布包袱,包了一大堆的衣服拿出門,大約是上当鋪去的。这样的朋友,你要少和他来往。”我默默的不說什么,而心里更不以他为然。我相信这位朋友,相信他决不会如此,我很不高兴王楡这样的胡乱猜想,胡乱下批評,且这样的看不起他。

过了几天,在淸早,他更着急的又跑来找我,怀着重大秘密要吿訴我似的。我們立在阶沿,太阳和煦的把树影子投照在我們的身上。他悄悄地說道:“我打听得千眞万确了,他实在是去賭的。前天出去了,竟两天两夜不曾回来。这样的人你千万不要再和他来往,也千万不要再借錢給他,他是拿錢去賭的。”我再也忍不住了。我相信这位朋友决不会如此,我不願意这位朋友被他侮辱到这个地步。我气憤憤的一脚把阶沿陈設着的两盆花,猛力踢下天井去,砰的一声,两个綠色的花盆都碎成片片了。同时厉声的說道:“要你管他的事做什么!”他一声不响的轉身走出大門,非常之怏怏的。

我望着他的背影,心里后悔不迭。他不曾从祖父那里受到过这样厉声的訓斥,不曾从父亲那里受到过这样厉声的訓斥,不曾从叔叔們那里受到过这样厉声的訓斥,如今却从我这里受到!我当时眞是后悔,眞是不安,——至今一想起还是不安——很想立刻追去向他吿罪,但自尊心把我的脚步留住了。我悵然的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大門外。我想他心里一定是十分的难过的。他殷殷的三番两次跑来吿訴我,完全是为了同我关切之故,而我却給他以这样大的侮辱,这侮辱他从不曾受之于祖父、父亲、二叔、三叔或别的旧东家的。唉,这不可追补的遺憾!我願他能寬恕了我,我願向他吿一个、十个、百个的罪。也許他早已忘記了这事,然而我永不能忘記。

又过了几天,好几个朋友才紛紛的来吿訴我:这位朋友是如何如何的沈溺于賭博,甚至一夜輸了好几千元,被人迫得要去投江。凡能借到錢的地方,他都設法去借过了,有的几百,有的几十。他們要我去劝劝他。王楡的話証实了,他的猜疑一点也不曾錯。他可以說是許多友人中最先发現这位朋友的狂賭的。王楡的話証实了,而我的心里更是不安,我几乎不敢再見到他。我斥責自己这样的不聪明,这样的不相信如此忠恳而亲切的老人家的話!

然而,他还在俱乐部看着門,幷不因此一怒而去。大約他幷不把这个厉声的斥責看得太严重了吧。这使我略覚寬心。但隔了两个月,他終于留不住了,自己吿退了回去。促他吿退的直接原因是:俱乐部来来往往的人太多,有一天,他出去买菜,由里边出外的人,开了門不曾关好,因此,一个小偸掩了进来,把他的一箱衣服都偸走了。他說道:“这样的地方不能再住下去了!”于是,在悻悻的独自駡了几天之后,才用墨笔画了一个四不象的人体,頸上鎖着鉄鏈,上面写道:“偸我衣服的賊骨头”,把它用釘釘在墙上。几天之后,他便向我和几位朋友說,要回家了,請另外找一个看門的人。我道:“回家还不是沒事做,何妨多留几个月,等有好差事了再走不晚。”他道:“这里不能再住了,工錢又少,又辛苦,且偸了那末多的东西去,实在不能再住了,再住下去,一定还要失东西,回去先住在女兒家里,且順便看看母亲,有好几年不見她了。住在那里等机会也是一样的。”

我們很不安,凑了一点錢,偿补他失去衣物的損失。他收了錢,只淡淡的說了声謝謝。

此后每逢一个年节,他还是寄那紅紅的賀笺来,不过賀笺上,在恭賀“太太,大少奶,孙少爷”之下,又加添上了一个“孙少奶”的称謂。从去年起,他的賀笺的信封上,写的是“水亭分卡王寄”,显然的他又有了很好的差事,又做了卡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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