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老爹

五老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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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老爹


我們猜不出我們自己的心境是如何的变幻不可測。有时,大事变使你完全失了自己的心,狂热而且迷乱,激动而且暴勇,然而到事变一过去,却如暴风雨后的天空一样,仍旧蔚蓝而澄淸;有时,小小的事情,当时幷不使你怎样感动,却永留在你的心底,如墨水之渗入白木,使你想起来便凄楚欲絕。有时,浓摯的友情,牵住你一年半年,而一年半年之后,他或她的印象却如梅花鹿之临于澄淸无比的綠池边一样,一离开了,水面上便不复留着他們的美影;有时,古旧的思念,却力劫而不磨,愈久而愈新,如喜馬拉雅山之永峙,如东海、南海之不涸。

三十年中,多少的亲朋故旧,走过我的心上,又过去了,多少的悲欢哀乐,經过我的心头,又过去了;能在我心上留下他們的深刻的印象的有几許呢?能使我独居靜念时,不时忆恋着的又有几許呢?在少数之少数中,五老爹却是一位使我不能忘記的老翁。他常在我童年的回忆中,活泼泼的現出;他常使我忆起了許多童年的趣事,許多家庭的瑣故,也常使我凄楚的念及了不可追补的遺憾,不忍复索的情怀。

是三十年了,是走到“人生的中途”了,由呱呱的孩提,而童年,而少年,而壮年;我的心境不知变异了几多次,我的生活不知变异了几多的式样,而五老爹却永远是那样可惊的不变的五老爹。长长的身材,长长而不十分尖瘦的脸,月白的竹布长衫,汚黃的白布袜,慈惠而平正的双眼,徐緩而滞涩的举止,以至常有烟臭的大嘴,常有烟汚的焦黃色手指,厚底的靑緞鞋子,柔和的微笑,善講善說的口才,善于作种种姿势的手足,三十年了,却仿佛都还不曾变了一絲一毫似的。去年的春天,我到故乡去了一次。五老爹知道我回去了,特地跑来找我。他一見了我,便道:

“五六年不見了,你又是一个样子了。听說你近来很得意。但你五老爹却还依然是从前一貧如洗的五老爹!……”

面前立的宛然是五年前的五老爹,宛然是三十年前的五老爹,神情体态都还不变,連头发也不曾有一茎白,足以表示五年的,三十年的岁月的变迁的,只有:他的背脊是更弓弯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的見他。半个月后,我离了故乡。三四个月后,黃色封套,貼着一条蓝色封套,上写“訃聞”二大字的丧帖,突然的由邮局寄到。“前淸邑廩生春浩府君痛于……”我翻开了丧帖一看便怔住了:想不到活泼泼的五老爹那末快便死去了。

后来听見故乡的亲友們传說,五老爹临死的两三个月,体态完全变了一个样子,龙鍾得連路都走不动;又变成容易发怒,他的妻,我們称她为“姑娘”的,一天不知給他駡了多少次,甚至动手拿門閂来打她。亲戚們的資助,他自己不能去取了,便叫了大的男孩子去。有时拿不到,他便叨叨罗罗的大駡一頓,是无目的的乱駡。他們都私下說“五老爹变死”了。而眞的,不到两三个月,这句咒語便应驗了。

但我沒有見到过这样变态的五老爹。五老爹在我的回忆中,始終是一位可惊的不变的五老爹。长长的身材,长长而不十分尖瘦的脸,月白的竹布长衫,汚黃的白布袜,……三十年来如一日。

我說五老爹是“老翁”,一半为了他輩分的崇高。他是祖母的叔父,因为是庶出的,所以年龄倒比祖母小了十多岁。他对祖母叫“大姊”,随了从前祖母母家的称号;祖母則称他为五老爹,随了我們晚輩的称呼。叔叔們已都称他为五老爹了,我自然应該更尊称他。然而祖母說:“孩子不便說拗口的話,只从众称五老爹好了!”

我說五老爹是“老翁”,一半也为了他体态的蒼老。我出世时,他只有三十多岁,然而已見老态,举止徐緩而滞涩,語声蒼劲而沙板,眼睛近視得連二三尺前面的东西也看不淸楚。他还常常夸說他的經历,他的見聞。我們渾忘了他的正确的年龄,往往当他是一个比祖母还老的老翁。然而他的蒼老的体态,却年年是一样的,如石子縫中的蒼苔,如屋瓦下的羊齿草,永远是那样的蒼綠。所以三十多岁不覚他是壮年,六十多岁也不覚他变得更老,除了背脊的更为弓弯。

他幷不曾念过許多書。听說,年輕时曾赴过考場。然而不久便弃了求功名的念头,由故乡出来,跟随了祖父謀衣食。如繞树而生的綠藤一样,总是随树而高低,祖父有好差事了,他便也有;祖父一时賦閑了,他便也閑居在家;祖父虽有短差事在手而不能安插自己私人时,他便又閑居着。大約他总是閑居的时候多。他閑居着沒事,抱抱孩子,以逗引孩子的笑乐为事。孩子們見他閑居在家便喜欢;五老爹这个,五老爹那个,几乎一时一刻离不了他;見他有事动身了便覚难过;“五老爹呢?五老爹?我要五老爹!”个个孩子一天总要这样的吵几次。而我在孩子們中尤为他所喜爱。我孩提时除了乳母外,每天在他怀抱中的时候最久。他抱了我在客厅中兜圈子;他抱了我,坐在大厅上停放着的祖父的藤轎中蕩动着;他把我坐在書桌上,而他自己裁紙折了紙船紙匣給我玩。我一把抓来,不經意的把他折的东西毁坏了,而他还是折着。在夜里,他逗引着我注視紅紅的大洋油灯。我不高兴的要哭了,他便連声的哄着道:“喏,喏,喏,你看墙上是什么在动?”他的手指,便映着灯光做种种的姿态。我至今还淸楚的記得:他映的兎头最象,而两个手指不住的上下扇动,状若飞鳥之拍翼,最使我喜欢。其他犬头、猫头、猪头,也都和兎头的样子差不了多少,不过他定要說它是犬头、猫头或者猪头罢了。最使我害怕,又最使我高兴的,是:他双手叉着我的胁下,高高的把我举在空中,又如白鵠之飞落似的迅快的把我放下。我的小心脏当高高的被举在空中时,不禁扑扑的跳着。我在他头頂上,望下看着,似乎站在絕高的山頂,什么东西都变小了,而平时看不見的黑漆漆的轎頂,平时看不見的神龕里的东西,也都看得很淸楚,連絕高的屋脊也似乎低了,低了,低到将与我的头顱相撞。当我被迅速的放落时,直如由云端墜落,暈迷而惶惑。而大厅的方砖地,似乎升上来,升上来,仿佛就要升撞到我的身上。直到我无恙的复在他怀抱中时,我才安心定神,而我的好奇心又迫着我叫道:“五老爹,再来一下!”

我大了一点,他便坐在祖母的烟盘边,抱我在膝上,講故事給我听。夜間靜寂寂的,除了小小的烟灯,放出圓圓一圈紅光,除了祖母的嗤嗤潺潺的吸烟声,除了一团的白烟,由烟斗,由祖母嘴里散出外,一切都是宁靜的。而五老爹抱了我坐在这烟盘边,講有长长的,长长的故事給我听,直講到我迷迷沈沈的双眼微微的合了,祖母的脸,五老爹的脸漸漸的模糊了,远了,紅紅的小灯漸漸的似天边的小圓月般的亮着,而五老爹的沙板蒼劲的語声,也如秋夜的雨点,一声一滴的落到耳朵里,而不复成为一片一段时,他方才停止了他的講述,說道:“睡着了。”便輕輕的把我放在床鋪上躺着睡,扯了一床毡子盖在我身上。

他講着“海盜”的故事,形容那种紅布包在头上,見人便杀的“海盜”,是那样的眞切。他說道:“‘海盜’都拿着明晃晃的刀,尖尖的长枪,人一見了他們便跪下来献东西給他們。他們还是一刀把人的头斫下,鮮血直噴!有一次,一大批的男男女女,老老小小,躱在一大堆稻草下面避着‘海盜’。‘海盜’团团轉轉的找不見人,正要走了,一个执着长枪的‘海盜’无意中把枪尖向草堆里刺了一下,正中一个男人的腿,他痛得喊了一声。于是‘海盜’道:‘有人!有人!’他們都把长枪向草堆中乱刺,稻草都染得紅了,草堆里的人是一个也不剩。还有,我家的一个亲戚,你应該叫她祖太姑的,她現在已經死了;她的一家死得才惨呢!‘海盜’来了,全家不留一个人,只有你祖太姑躱藏在厨房的灶洞中,沒有被他們看見。她亲眼看見‘海盜’的头上包着紅布,手里都拿着明晃晃的刀枪,头发长长的。‘海盜’走后,她由灶洞里爬了出来,滿天井是死人!亏得一个老家人躱在别处的,回来見了她,才背了她出城逃难。半路上,他們又遇見一个‘海盜’,老家人头上被斫了一刀,紅血流得滿脸;还好,你祖太姑很聪明,連忙把手上戴的小金鐲脱下来給他,才逃得性命出来!”

他这样的追述那恐怖时代的回忆,使我又害怕又要听。微明而神秘的烟盘边,似乎变成了死骸遍地的空宅、曠場。而他的講述《聊斋》,也使我有同样的恐怖。我不怕狐仙花怪的故事,我最怕的是山魈、殭尸。有一次,他說道:“一位老太太和一个婢女同睡在一屋。老太太每夜听見窗外有人噴水的声音,便起了疑心,叫醒婢女一同去张望。却見一个白发龙鍾的老太婆在那里用嘴噴水洒花。她知有人偸窺,便向窗噴了一口水。老太太和婢女都死了过去。第二天,家里的人推进房門,設法救活他們,却只救活了婢女,老太太是死了。婢女述夜中所見的情形。家人把老太太所沒入的地方掘起来,掘不到七八尺,却見一个殭尸,身体还完好的,躺在那里,正是婢女夜中所見的白发龙鐘的老太婆。他們把她烧了,此后才不再出現。”我听得怕了起来,仿佛我們的窗外也有人在呼呼的噴着水一样。我紧紧的伏在五老爹胸前不敢动,眼睛光光的望着他,脸色是又凄凝,又詫异,如一个宗敎的罪人听着牧师講述地獄里的惨状一样。

但他最使我兴高采烈的,笑着、聚精会神的听着的,还是他的《三国志》的講述。他手舞足蹈的形容着,滔滔不息的高声講述着刘备是怎样,张飞是怎样,曹操是怎样,这些英雄的名字都由他第一次灌输到我心上来。他形容着关公的过五关,斬六将,仿佛他自己便是紅脸鳳眉长髯的关羽,跨了赤兎馬,提着靑龙偃月刀。他形容着张飞的喝断板桥,仿佛他自己便是黑脸的张飞,立在桥边,举着丈八蛇矛,大喝一声,喝退了曹操人馬。他形容着曹操的赤壁大敗,仿佛他自己便是那足智多謀,奸計滿胸的曹操。他形容曹操的割鬚弃袍,狼狽不堪的样子,不禁的使我大笑。他講得高兴了,便把我坐在床上,而他自己立起来表演。长长的身材,映在昏紅的小小灯光之下,仿佛便是一个絕世的英雄。这一部《三国志》足足使他講了半年多,直到他跟了祖父到靑田上任去,方才吿終,然而还未講到六出祁山。每夜晚饭后,我必定拉着他,說道:

“五老爹,接下去講,曹操后来怎样了?”

于是他又抱了我坐在祖母的烟盘边講述着这长长的,长长的故事。

我已經到了高等小学里讀書。有一天,吃中饭时,我一个不小心,把一根很长的魚骨鯁在喉头了;任怎样咳嗽也咳不出,用手指去摳,也摳不到,吃了一大团一大团的饭下去也粘它不下去。喉头隐隐的作痛,祖母、母亲都很惊惶。他們叫我张大了嘴給他們看,也看不見魚骨鯁在哪里。我急得哭了起来。五老爹刚好从外面进来——当然,他这时又是賦閑住在我們家里——我一見他,便哭叫道:“五老爹快来!五老爹快来!魚骨鯁得要死了!要死了!”五老爹徐緩的踱了过来,說道:“不要紧的,等五老爹把你治好,五老爹有取魚骨的秘方。”于是他坐在椅上,拉我立在他双膝中間叫我张大了嘴,又叫丫头去取一把鑷子来。他細細的,細細的看着,不久便用鑷子探进喉头。随鑷子到口腔外的是一根很长的魚骨,还带着些血。他問道:“現在好了么?”我咽了咽口水,点点头,心里輕快得多,直如死里逃生。至今祖母对人談起这事,还拿我那时窘急的祥子来取笑。

五老爹快四十三四岁了,还不曾娶亲。还是祖父帮助了他一笔錢,叫他回故乡去找一个妻子。他娶的是大戶人家的一个婢女,年紀只有二十左右,同他在一起眞可算是父女。当然,他的妻不会美丽,圓圓的一张脸,全身也都胖得圓圓的,身材矮短,只齐五老爹的腋下高,簡直象一个皮球;她不大說話,样子是很儍笨的。他結婚了不多几月,便把她带到我們家里来,于是他們倆都做了我們家里的长住的客人。我們只叫他的妻做“姑娘”,幷沒有什么尊称。自此,五老爹不再指手画足的談《三国》,講鬼神,但却还健談;一半,当然是因为我已經大了,自己会看小書了,不会再象坐在他膝上听講《三国志》时那末的对于他的講述感兴趣了,一半,也因为他現在已成了家。

他成了家不久,姑娘便生了一个女孩子。这孩子很会哭,样子又难看,合家的人都不大喜欢她,而她的母亲,姑娘,終日呆涩死板的坐在房里,也不大使合家怎么滿意。只有五老爹依旧得众人的欢心,他也依旧健談不休。

祖父故后,我們家境也很見艰难,当然养不起許多閑人食客,于是在一批底下人辞去后,跟着吿别回归故乡的,还有五老爹和他的“姑娘”和他們的善哭的女兒;他的去,一半也因为祖父已經去世,他的希望、他的“靠山”是沒有了,所以不得不归去,另謀别一条吃饭的路。

啊,与我童年时代有那末密切的系連的五老爹是辞别归去了,从这一别,直到了十年后方才在北京再見。記得他带了他的妻女上“閩船”归去时,祖母叫了一个老家人替他押送着行李,那簡簡单单的包括两只皮箱、一只网籃、一卷鋪盖的行李,还叫我也跟了去送行:“頂疼爱你的五老爹回家了,你要去送送。”閩船是一种不及二三丈长的帆船,专走閩浙一路海边販运貨物的,而載客是例外。这样的船,在海边随风駛行着,由浙到閩,风順时也要半个月,逆风时却說不定是一月两月。由閩出来时,大都販的是香菰、靑果之类,由浙回閩,販的却都是猪。猪声 口会 口会 的,与人声交杂,猪臭騰騰的,与人气混合。那眞是难堪的苦旅行。五老爹要是有錢,他可以走别的路径,起陆,或由上海坐輪船回去。然而五老爹如何有这样大的力量呢?于是只好杂在猪声猪臭之中归去。船泊在东門外,那里是一长排的无穷尽的船只停泊着,船桅参参差差的高聳天空,也数不淸是多少。五老爹認了半天,才認出原定的船来,叫伙計帮着拿行李上船,抱孩子,扶女人上船。伙計道:“船要明早才开。”五老爹自己立在船头对我說道:“你不要上船了,跳板不好走,回去吧。我一到家就有信来。”又对老家人說:“来順,你好好的送孙少爷回去,太阳底下不要多站了。”来順說:“五老爹叫你回去,你回去吧。”我心里很难过,沒情沒緒的跟了来順走。走了几十步,回头望时,五老爹还站在船头遙望着我的背影。

啊,与我童年时代有那末密切的系連的五老爹是辞别归去了。

十年后,我在北京念書,住在三叔家里。每天早晨去上学,下午課毕回家。有一天,天气很冷,黑云低压的悬在空中,似有雪意。枯树枝萧萧作响,几片未落尽的黃叶紛紛揚揚的飞墜地上。我匆匆忙忙的赶回家。一进門,看見有一担行李,放在門房口,便問看門的李升道:“是誰来了?”李升道:“一个不認識的老头子,刚由南边来的,好象是老爷的亲戚。”

我把書包放在自己房里,脱了大衣,便到上房。一掀开門帘,便使我怔住!和三叔坐着談的却是五老爹,十年未見的五老爹!他的神情体态宛然是十年前的五老爹,长长的身材,长长而不十分尖瘦的脸,汚黃的白布袜,靑緞的厚底鞋,慈惠而平正的双眼,柔和的微笑,一点也沒有变动,只是背脊是更弓弯了些。他見了我也一怔,随笑着問道:“是一官么?十年不見,成了大人了,样子全变了,要是在路上撞見,我眞要不認識了呢。只是鼻子眼睛还是那样的。”

屋里旺旺的烧着一大盆火,五老爹还只是說:“北京眞冷呀!冷呀!”三叔道:“五老爹的衣裳太薄了,要換厚的,棉鞋棉袜也一定要去买,这样走出去,要生冻疮的。”

五老爹还是那样的健談。在晚上的灯光底下,他說起,在家里是如何的生活艰难,万不能再不出来謀生,而謀生却只有北京的一条路。他說起,他的动身前筹备旅費是如何的辛苦,东乞求,西借貸,方才借到了几十块錢。他又說起,一路上是如何的困苦难走,北边話又不会說,所遇到的脚夫、車夫、旅館接客,是如何的刁恶,如何的善于欺压生客。由晚饭后直說到将近午夜,还不肯停止。还是三叔說道:“五老爹路上辛苦,不早了,先去睡吧。李升已把床鋪理好了。”五老爹走到房門边,把門一推,一陣冷风,卷了进来,他打了一个寒噤,連忙縮了回去,說道:“好冷,好冷!”三叔道:“五老爹房里煤爐也生好了。睡时千万要当心,窗户不要閉得密密的。煤毒常要熏坏了人。”五老爹道:“晓得的。”三叔又給他一条厚围巾把他脖子重重围了,他方才敢走出天井,走到房里。

他的房間在我的对面,也是边房,本来是做客厅的,临时改做了他的臥房。第二天,他起床时,太阳已輝煌的照着。天井里,屋瓦上,枣树上,阶沿上,是一片的白色。太阳照在雪上,反映出白光,覚得天井里格外的明亮。他开了門,便叫道:“啊,啊,好大的雪!”

这一天,他又和三叔談着找事的問題。三叔微微的蹙着双眉,答道:“近来北京找事的人眞多,非有大力量,大靠山,眞不容易有事。二舅在这里近两年了,要找一个二三十块錢一月的录事差事,也还找不到呢。”

五老爹默默的不言。他在北京直住到半年,住到北京的残雪早已消融完尽,北河沿和东交民巷边界的垂楊,已由金黃的絲縷而变成粗枝大叶,白楊花如雪片似的在空中乱舞时,他方才覚得希望尽絕,不得不收拾行李回家。在漫长的冬天里他只是縮頸的躱在火爐边坐着。太阳輝煌的照着,而且一点风也沒有,这时,他才敢拖了一把椅子坐在阶沿晒太阳。天色一阴暗,一有风,他便連忙躱进屋来,一步也不敢离开火爐边。刚开了門,一陣冷风便虎虎的卷了进来,他打了一个寒噤,叫道:“好冷,好冷!”又連忙縮回火爐边去。

一到了晚上,他更非把炎炎旺旺的白爐子端放在他房里不可。三叔再三的吩咐他,把房子烘暖后,爐子便要端出門外去;要放爐子在房里,窗戶便要开一扇。煤气是很厉害的;一冬总要熏死不少人。他似听非听的,每夜总是端了烧得炎炎旺旺的白爐子进屋,不再放它出門,窗戶总是閉得严严密密的。好几天不曾出过什么毛病。

有一夜,我在半夜中醒来,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呻吟,那重浊而宏大的呻吟声,不似人类发的,似是馬或駱駝的呻吟,或更似建幕于非洲絕漠上时所聞的獅子的低吼。我惊了一跳,連忙凝神的靜听,淸淸楚楚的,一声声都听得見,这声音似从对房发出的。我穿了衣,披了大氅,开了門出去,叫了几声:“五老爹,怎样了?怎样了?有病么?”他一声都不答。我推了推門,是閂着的,便去推他的窗子。窗子还沒有关閉着。我把窗一推,一股恶浊的煤气由房里直冲出来,几乎使我暈倒。这时,三叔也已聞声起来了。我們由窗中爬进,把門开了,房里是烟霧瀰漫的。五老爹不省人事的躺在床上呻吟着。合家忙碌碌的救治他,把他擡到天井里使他呼着淸新的空气,李升又去盛了一大碗酸菜湯来,說是治煤毒最好的东西,用竹筷掘开他的牙齿,把酸菜湯灌了进去。良久,他才叹了一口气而复活了,叫道:“好难过呀!”

足足的靜养了五天,他才完全复原。自此,他乃浩然有归意。挨过了严冬,到了白楊花如雪片似的在空中乱舞时,他便眞的归去了。送他上东車站的是三叔和我。行李还是輕飘飘的来时的那几件,只多了身上的一件厚棉袍,足上的棉鞋、棉袜。

五年后,在故乡,我們又遇見了几次,是最后的几次。他一听見我回来了,便連忙赶来看我。还宛然是五年前的五老爹,十五年前的五老爹,三十年前的五老爹,神情体态都一点也不变,只是背脊更弓弯了些。

他依然是健談,依然是刺刺不休的訴說他的貧况,依然是微笑着。但身上穿的却是十五年前的衣服,而非厚的棉衣,足上穿的却是十五年前的汚黃的布袜,靑緞的厚底鞋,而非棉袜棉鞋。他叹道:“穷得連衣服都当光了。有几个亲戚每月靠貼一点,但够什么!”

第三天,二舅母来时,她說,五老爹托她来說,如果寬裕,可以資助他一点。我实在不寬裕,但我不能不資助五老爹。三十年来,他是第一次向我求資助。

我带了不多的錢,到他家里去拜望他。前面是一間木器店,他住在后进,只有两間房子,都小得只够放下床和桌子。他請我在床上坐,一会兒叫泡茶,一会兒叫买点心,殷勤得使我不敢久坐。我把錢交給了他,說道:“这次实在带得不多,請五老爹原諒。以后如有需要时,請写信向我要好了。”他微笑的謝了又謝。

第二天早晨,他又跑来了,說道:“我还沒替你接风呢。今午到我家里吃饭好么?”我刚要設辞推托,不忍花他的錢,他似已知道我的意思,連忙道:“你不厌弃你五老爹的东西么?五老爹在你少时也曾买糖人糖果請你,你还記得么?菜都已預备齐了,一定要来的。不来,你五老爹要怪你的。”我再也不能說得出推辞的話,只好說道:“何必要五老爹多破鈔呢!”

这一頓午饭,至少破費了我給他的三分之一的錢。他說:“听說你喜欢吃家乡的鮑魚海味,这是特别赶早起去买来的,你吃吃看。”又說道:“这鷄是你五老爹亲自燉的,你吃吃看,味兒好不好?”我带着說不出的酸苦的情緒,吃他这一頓饭,我实在尝不出那一碗一碗的丰美的菜的味兒。

我回到上海后,五老爹曾有一封信来过,說道,这二三月內,还勉强可以敷衍,希望端午节时能替他寄些款去,多少不拘。然而端午节还沒有到,而五老爹已成了古人了。我寄回去的却是奠仪而不是資助啊,我不忍思索这些过去的凄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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