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庙背影
山东曲阜,是孔子的故乡,那里风水很兴盛。
孔庙周围的古柏,浓密繁茂。再远,就是平阔的沃野、广阔的蓝天了。冬日阳光,透过细密的柏叶,洒在灰色的地砖上。灰喜鹊低头啄食,步态优雅,只顾自来自去。
孔庙, 如一个时间画轴。青石牌坊、帝王碑刻与参天古柏…… 构成一幅立体图。圆柏纵横成排,虬枝劲舞,倔强耸立。有的枝干包裹不住时间浓汁,形态各异的树瘤突出体外。阳光从树缝挤进来,硕大的树瘤越发醒目, 发出耀眼的光泽。孔庙巍峨, 却未染半点市侩气, 王朝的兴衰、文明的演进,都在画轴深处,延展开来。
“万仞宫墙”四个字警示着每一个走进孔庙的人该有的谦逊。学问如果以宫墙来喻,那么,孔子的见识有数仞之高,子贡尚且难以望其项背,紧紧追随,百姓岂非要匍匐而来,方可汲取点滴。先贤们倾心关注的芸芸大众的日常生活,最起码的生存环境,才是儒家更加投入的思想主题。青灰色的石阶, 泛起了幽幽的光, 为那些向古代文明的叩问, 留下了或窄或宽的思想通道。
苏轼喜欢书画与饮食, 始终保持思想的原则与底线。他曾在《宝绘堂记》里提出:“君子可以寓意于物, 而不可以留意于物。寓意于物, 虽微足以为乐, 虽尤物不足以为病。留意于物, 虽微物足以为病, 虽尤物不足以为乐。”谦谦君子,可把精神寄托在某件东西上,却不应过于留意那些物品。其实,在周游列国期间,孔子和那群虔诚的学生,早就育成了这种思考。譬如子路就毫不在意自己在穿着貂裘的显贵面前衣着破旧,始终胸怀坦荡。毕竟儒家的亲民之处,既有仁义礼智信,也有修身、治国、平天下的抱负。不过,孔子及其信徒在文化的路途上非常辛苦,最起码,碰不到太多知音。
那天,孔子与弟子们走散了。子贡急忙询问一位当地人,是否见过一个高大威猛、容貌过人的“夫子”。那人说, 在城东见过一个人, 除相貌独特外,更像一条凄凄惶惶的丧家犬。孔子,这位泽被后世的博学大儒,在世人眼中,不过“累累若丧家之犬”。有趣的是,孔子居然快活地接受这种评价, 说自己就像一只“丧家犬”,足见当时传播学养、谋寻知音的窘境。
西方也有一位被称作“狗”的思想家,那就是晚于孔子一百多年的古希腊哲学家第欧根尼。他靠乞讨为生,甚至住在一只木桶里。一天,高傲的亚历山大遇见晒太阳的第欧根尼,说:“我是大帝亚历山大。”第欧根尼则回答: “我是狗儿第欧根尼。”
东西方世界,两人稍一对比,东西方文化的差异,可窥斑见豹。第欧根尼以近乎行为艺术的疯狂,对抗权力的傲慢,获取身体与心灵自由的阳光; 孔子则怀着一颗悲悯之心,以“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入世精神,播撒博施于民的仁爱光辉。国学大师辜鸿铭把儒学定义为“好公民宗教”, 道出了儒家思想的亲民性。
为天下苍生讲安身立命的智慧,让各国诸侯为苍生建立各美其美、美美与共的社会秩序,堪称孔子的毕生使命。不过,柏拉图的“理想国”与孔子的“大同世界”有着类似的构建与理想。至今,后人犹能窥探孔子的理想世界。
中国人追求的幸福生活,不过如此:过好眼前的每一年、每一天。曾子描绘过和谐的生活:暮春时节, 清风暖暖地吹, 河水清澈地淌, 换好春衣, 一起在沂水洗洗澡,在舞雩台吹吹风,然后,再唱着歌回家。显然,儒家的理想世界,颇具世间情调了。“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颇具原始意味的和谐社会,已经徐徐拉开了帷幕。
可惜,后人总把孔子的思想神圣化,仿佛思想之树,高耸云端。在曲阜的孔府、孔庙, 处处可见龙腾龙跃、龙踞龙盘。孔子在世时肯定不会想到, 有朝一日,这些神灵会张牙舞爪盘踞在自家门庭。“道不远人”才是孔子的真切思想。人间的烟火气,恰恰牵动着圣人之心。这也是儒家思想深入民心的根基吧。
孔子的幽默可爱,算得上稀缺同侪。子贡问,假如手握一块美玉,是珍藏起来,还是卖掉呢? 孔子毫不掩饰地说,卖了吧,单等一个出好价钱的人来买走。相比道家的清高与孤傲,儒家的“待价而沽”实为一种隐忍含蓄的入世哲学。
难怪林语堂先生说,如果儒学是一块美玉,那么,孔子的头脑仅仅是璞玉。历经数代思想家打磨砥砺,才可能光芒四射,璞玉仅是美玉最原始的状态。
有位导游说,别看历代馈赠给孔子众多尊崇,其实,孔子并非服侍高贵的人群,而是把天下民众捧到了崇高地位。在烟火生活里,孔子的思想更像灶膛里的火苗,能升腾起浓烈的火光。
离开孔庙,那些泛着浅光的树瘤再入眼帘,忍不住伸手,想触碰一下时间的温度。依稀看到,孔子走在时间的横轴上,饥肠辘辘,衣衫狼狈,眼神里散发出圆熟、温润的光彩。为百姓的幸福生活而颠簸流离,即便自己苦一点,也足够了。至少,曲阜孔庙残留着一个时代的脚步,更折射出日渐丰满的学说、骨肉相连的哲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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