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被誉为深圳商业的原点,28栋现代化大型商厦分布在15条主要街道上——东门步行街位于深圳市罗湖区中心地段,是深圳最具市井烟火气的商圈,有中国内地第一家麦当劳、中国内地第一家百丽、深圳第一家新华书店。
去年10月以来,全国各地户外主播在东门步行街集聚“开播”,这里出现了一条“网红直播街”。
这里的竞争异常激烈。名列前茅的主播靠着“这条街”,仅半年从1万多粉丝涨到了14万多。而“最失败”的主播,打开手机查看收入记录,一个半月的直播收入仅有79.9元,最惨淡的一场直播,几个小时下来,收入0.1元。
这里也经历过一轮野蛮的生长,主播们被称作“群魔乱舞”与“妖魔鬼怪”,而政府包容了这条“街”的存在,并出台相关管理与保障措施,期待与主播们实现共赢。
“一夜暴富”这个词,在采访众多位主播时无人提过,但“努力”“改变”“赚钱”这些词经常被他们提起。
这里像另一方小世界。
【1】流量神话
今年元旦后,东门步行街的文化广场和紧邻的解放西广场的分贝比以往都要高。
广场边的便利店商户珍姐记得,主播们来之前,眼前的广场只是一处给顾客穿行的空地而已。现在变得很吵,直到晚上10点多,播放DJ音乐的音响才会停止,但直播还在继续。珍姐关店往往已经是2点多了,还能看到两三个主播举着手机,坐在路边,跟网上的观众聊天。
东门步行街的主路与它的“直播街”比起来要显得安静许多,人流经过“直播街”时会汇聚成一个一个小“湖”,又再次变回人流。位于“湖”中央的是户外主播们,直播形式眼花缭乱:唱歌、跳舞、走秀、聊天、打PK、整活儿......
“网红直播街”从野蛮生长,到今年元旦后经过有关部门整治,划定主播们可以在东门步行街文化广场、解放西广场两个地方有序进行直播。
东门商圈党群服务中心一名工作人员表示,如要在东门步行街进行直播,要提前两天在“东门步行街直播报备平台”小程序进行预约,并对直播内容进行审核,审核通过后领取工作证件,才能进行直播。从今年元旦开始实行,分为三个时间段:10时到13时,14时30分到18时30分,18时30分到22时30分,每个时段限定30个名额。
“限制是因为要维持秩序,人太多了,会有安全隐患。要提前审核直播内容,有些内容并不适合直播。”该名工作人员介绍。
小美去年11月初成为一名主播,第一站选的就是东门步行街,那时这里只有一个百万粉丝的跳舞主播、她,以及另外两个小主播。
人生第一次正式直播后一个礼拜,小美直播间的在线人数突破了一万。直播工会的一个男助手举着手机给小美拍摄,她握着麦克风在东门步行街上边走边唱,不时跟线上的和现实中的观众互动一下。她走走停停,围观的路人把她围成一个圈,也跟着走走停停。
她开始收到一些外地同行主播的私信,问的都是同一个问题:在东门步行街播是不是流量很好?一个礼拜后,东门步行街的“直播街”就开始初具规模了,从三个主播变成了四五十个主播,每隔两米便会站着一个举着手机在直播的人。那时候还没有限制,哪怕路边都有一些小主播站着,或者走来走去跳舞。到了晚上,甚至会有千万级的大主播过来。
“东门那么高流量,我感觉我也有一点功劳。”小美笑着说。
但在竞争中小美没能驾驭住这股热度,她的人气和流量被一点一点地瓜分。直播间从上万人在线,后面变成了几千人,到如今固定只有200多人。
但她没有沮丧,反而在今年元旦辞掉做了10年的酒吧驻唱工作,成为一名全职主播。
小美有一个歌星梦,“小时候看到歌手打扮得漂漂亮亮,在台上又唱又跳,享受下面的人仰望。”她从民歌美声专业毕业后,去酒吧当了一名驻唱歌手。30岁以后,她开始觉得自己不太适合在舞台上,“酒吧驻唱是一碗青春饭,要熬夜,对身体的损耗很大。”并且很多90后和00后的小孩露头,让她产生了一种自卑心理,“身材没他们好,颜值没他们高,不想再去舞台上演出了。”小美看到,网上很多年纪大的人都还在唱,她坚信这是一个新的机会。
【2】“东门最失败的主播”
余海觉得自己是东门最失败的主播。
直播是余海的主业,他在东门直播街火了之后来到这里。今年3月,由于之前的账号被封,他新创了一个号,以播别的跳舞和走秀女主播为主。
到4月15日,这个号有211个粉丝,直播收入为79.9元,其中3月份的收入为30.95元,4月半个月的收入为48.95元,最低的一场直播收入仅为0.1元。开直播两年来,余海赚了不到300元。
如果没有被驱赶,或者是晚上的蚊子少一点,能睡个好觉的话,余海会在早上6点多就出现在东门步行街划定直播区域。他坐在一个银行门口的台阶下,这里能遮阳,除了拿着一个三脚架、两台用于直播的手机和一个充满电的充电宝外,他还带着一张竹制凉席,一个装着各种换洗衣服和被子枕头的显眼绿色布袋,在这里等待开播。
直播内容被他自己形容为瞎跳乱跳,张牙舞爪地跳。周围人投来的眼光异样,他不是那么在乎。不舒服的时候,心想是为了直播,忍一忍便算了。
他起初想要通过直播赚钱还债,现在的目标是赚到每天的生活费。2019年,他在线下开了4家房产中介店,最后一家倒闭在2023年国庆节的第一天,还为此背上了一笔债务。
除此之外,直播还能很好地贯彻他在19岁时立下的誓言:永不打工。
他今年32岁,健谈,未婚,额头处的头发却已经有点秃了,留着八字胡,穿着一双人字拖,脚上粘着一些来自附近公园或是桥洞里的泥巴,左手前臂上点缀着数十颗蚊子咬的包。
余海在步入社会前,曾设想过自己的一生:打工,结婚,买房,进入一个普通人的生活。
他从15岁开始,分别当过摩托车修理店学徒、服务员、洗碗工、洗菜工,干过油漆厂、手袋厂、皮具厂、塑胶厂、五金厂,最后一份工作是保安,离职的导火索是每次经理和老板进来时,他都要给他们开门并敬礼,余海觉得这样活得很卑微。
他骨子里渴望自由,画画是他的爱好,也被他视为一把打开工厂牢笼的钥匙。那一年他还没满20岁,从工厂离职的那一天被他形容为挣脱了牢笼。之后,他开始了自己的10年流浪生活。
这10年人生被余海形容为“很好,只是没那么杰出罢了”。
他对去过的地方如数家珍:北京、云贵地区、川渝地区、江西、浙江、陕西、甘肃、山西、河南。生活来源和路费来自卖一些小玩具和摆摊画画,画中国风的水彩画。“如果说顾客是属狗的,就把他的名字画成一只狗”,最多一个晚上能有一两百块的收入,有生意就待久一点,没生意就换地方。
转变发生在第10年的春夏之交,他像前几年那样,到贵州丹寨的龙泉山看开了几千年的映山红。摆地摊时,一位女性朋友对他说,“没有女人会喜欢流浪的人,你应该找一份稳定的工作,要么去创业。”那一刻,余海突然觉得他不能再流浪下去了,他现在想要安定、平稳,并渴望一个家。
余海觉得他的整个人生是失败的,“现在30多岁了,房子没有,也还没结婚,还欠了一屁股债,没有一样是成功的。”但是他又不后悔,“觉得年轻一定要去看看这个世界,生到那么好的时代,最少也算见识过这个世界了。”
对于直播,余海称还会继续坚持下去,“不停的突破和改变自己。”
【3】新来的人和“战地记者”
小美曾试过在家里直播,但流量不好。如果家里有几十个人看她的话,户外就会有几百个人。“围观的效果会很好,能冲到上千人,几千人都是有可能的。”小美说。
小麻对此很认同,“来到这里直播是因为这边人气高,自带人气。很多人来逛街,看到你在直播,也会去直播间凑热闹。”小麻一场直播平均在线人数有上千人,他在东门已经站稳了脚跟,在这场流量竞争中名列前茅。
他今年28岁,周末,他是一名已经跳了10年街舞,并且拿到了中国舞蹈家协会认证的注册街舞老师,开私教课教学生跳街舞,舞种是breaking。而工作日,他是“东门直播街”上的一名主播。下午3点后,他会带着一台直播手机、一个三脚架、一个充电宝、几瓶1000ml的矿泉水和4件出汗之后用于更换的短袖T恤,和街舞团其他8名成员一起来到东门步行街开播跳舞,直到10点半这条街落幕。
小麻做直播不到两年,在小美之后来到东门,至4月中旬,他的个人账号已经积累了14万粉丝,其中的12万多粉丝是来东门步行街之后涨的。小麻记得,他最高一场直播在线人数达到2.3万人,最多做完一场直播之后涨了8000个粉丝。
东门步行街自带的高人气属性,吸引了很多新人加入这场流量争夺战中。
小高就是其中之一,她原本只是一个观众,平时爱好唱歌。来东门步行街逛街时,一个网红邀请路人合唱,她被朋友鼓舞上前,唱的是电影《旺角卡门》中的插曲,王杰和叶欢的《你是我胸口永远的痛》。唱完后,她个人账号的粉丝数量涨了1000。之后,小高开始在东门步行街开启直播。
阿七排场比别人大,她的个人直播账号有60多万粉丝。今年3月她从湖南来到深圳东门步行街,每天晚上8点,会在广场中直播唱跳。围绕她的是一个圆形大灯、两个音响、各种设备的黑色电线、一个长方形实时直播屏和一个导播台,然后才是围观的路人。她的公司派了3个幕后工作人员跟着她一起到深圳,一行5人中还有她的父亲,负责后勤,专门过来支持女儿的事业。但是他们马上就要走了,去其他城市人流量大的地方,因为在线人数从一开始的五千降到了三千,流量已经开始下滑。
“战地记者”老洪对这种现象司空见惯。他在东门步行街的角色是拿着手机直播美女主播跳舞或走秀,提供旁观者视角,赚取人气和收入。
他见过很多主播来来去去,称大主播如候鸟般离开,迁徙理由不外乎流量,留在深圳是一笔不小的花销,如果收益不成正比,就会去找下一个有热度的地方。“比如说长沙的五一广场,还有重庆的观音桥。他们把一个地方的流量吸完之后,就会去下一个地方。”
“战地记者”们正在直播一名女主播跳舞。图/九派新闻 黄家樑
老花是老洪的一众“战友”中尤为显眼的那个,穿一身红红绿绿的东北大花布袄和大花裤。他们会互通消息,比如今天有哪个美女主播,会几点过来,好随时待命。
老花今年54岁,今年2月,他离开生活了20多年的北京,携妻带子,冲着“东门网红直播街”的名气而来,从零开始做主播。一半是“来玩儿”,另一半是想做大主播。但他认为“一个大老爷们儿没人看”,于是一边跟拍东门的美女主播涨粉,一边练习唱歌。
老花正在直播唱歌。图/九派新闻 黄家樑
【4】直播街的未来
小美很不喜欢“东门直播街”被冠以“群魔乱舞”或“妖魔鬼怪”的标签,担心别人以偏概全地给她扣帽子。
她对此颇感无奈,东门刚火时,来了非常多博眼球、哗众取宠的人。“装疯卖傻的组合都来了,很多人穿着奇装异服,举着根杆子,一直‘空咙哐啷’,一整场直播几个小时,一直在说这个。”小美回忆道。交通和治安也受到影响,整条街经常被人围得水泄不通。
小美还遇到过醉汉的骚扰。她直播时,一个醉汉拿着酒瓶,站在她的面前,对她指指点点,嘴里念念不休。她听不懂粤语,但感觉像是在骂自己,也不顾镜头还对着自己。小美马上跑开,内心十分惧怕这个醉汉会拿酒瓶砸她的头。
余海是小美口中穿着奇装异服的那群人。他刚来东门的时候,在淘宝上花了几千元,买了20多套衣服做直播。最开始穿唐僧的衣服,后来又穿《唐伯虎点秋香》里四大才子的衣服,还扮过《倩女幽魂》里背着竹篓的秀才。
余海正在直播。图/九派新闻 黄家樑翻拍
在小美看来,奇怪的直播形式,往往会比正常唱歌的人气要高,正儿八经地唱歌流量很低,越正经越没人看,很多人都喜欢看搞笑的,出丑的。“观众其实听不出来你唱的有多好,他们大部分都不是来看你唱歌或跳舞的。”
直播的门槛不高,只要有一台手机就可以随时开播,谁都可以当主播。自称东门“四大天王”之首的阿东是80后,在来东门步行街当主播前,他在工地上干了20年活,现在的直播形式是观众送什么礼物,他就跳什么舞,来赚取礼物钱。他称转行的理由很简单,想赚更多钱。
“直播技巧大于直播内容。”小美总结。关于直播技巧,她理解为情商高,要维护好粉丝,要能接得住话,面对黑粉的恶语相向,要幽默应对,在不说脏话的情况下,让他变成红粉。
但小麻认为,要做得好必须有才艺,直播技巧只是附属。“只靠博眼球的话,基本直播间人数不会超过一千人。”坚持和努力才是最重要的。有一个晚上,小麻开播不到10分钟,开始下雨,小麻担心马上下播会影响数据,在大雨中完成了1小时的直播。
除了主播本身的因素外,“东门直播街”的出现与火热离不开政府部门的支持。小麻去过很多地方直播,基本跳到一半都会被赶,但在东门步行街不一样,这里能留下来。
除了维护好环境的生态和服务的同时,九派新闻记者了解到,政府部门也在研究如何通过合理有效的方式与网红主播们实现共赢,譬如打造“东门商圈直播基地”“才艺展示大舞台”“特色巡游活动”等。
据深圳特区报,深圳市网络直播协会秘书长刘娜认为,深圳直播业有着独特的优势。一方面是深圳市对于电商直播发展非常支持,市区都出台了一系列的政策,深圳营商环境好,项目和机会多。另一方面,深圳的气候宜人,这也是吸引主播们来到深圳发展的原因之一。
发达的服饰业,曾是东门造富神话的缩影。刘娜称,东门直播火了,成了一个新的异军突起的IP。这不仅让东门的客流更多,商业氛围更浓,而且对深圳整个直播业的发展也是件好事。正是因为东门户外主播火了,也吸引着一批电商主播来到深圳。当下,深圳的直播电商发展突飞猛进,这是一个朝阳行业。
外贸是深圳经济社会高质量发展的重要支撑。深圳做网络直播还有一个突破口就是做跨境电商的直播带货,这个领域的空间非常大。另外,东门有非常多的服装品牌,网红带货也非常有潜力。
刘娜建议,希望通过各方面的共同努力,创造一种更好的生态,营造更优的氛围和环境,让主播们在这里有更好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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