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 重返西堰村

第32章


　　一

　　过了春节，在初三的傍晚，郭松带着一伙人下山了。

　　为了行动的方便，他只在第八大队挑了韩登科一个排叫世俊带上。蓝蓉、凝芳、陈达平也挑了几个精干的干部，组成了一个工作组，连小娥在内一共十个人。大家欢腾鼓舞地准备了一天，下午郭松叫大家睡觉，但谁也没有睡。香儿见小娥被挑上了，她也要跟着去，郭松却叫她跟永春一个排回风峪沟去开展工作，她噘着嘴闷闷不乐地躺了一下午。

　　一路上大家说说笑笑，不觉下了山岭，到了沟口。走在前面不远的两个尖兵忽然在村边站住了，好象和什么人说话。郭松带着大家赶上前去，在朦胧的暮色里仔细一辨认，却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竟是冯德奎。他披一件破羊皮袄，戴一顶卷耳破毡帽，正拦住尖兵打听队伍的住处，立刻人们围拢过来，熟悉的人都热情地齐声问询起来。

　　德奎见跟前出现了这么多旧伙伴，高兴到了极点，便声音抖动地说起他的情形，自从西会出来，在长沟追赶曹仲参的战斗中他腿上负了伤，便把他留在野猪梁，养了好多天，伤口才收住了。他急着要去找队伍，但哪里也问不到消息，他只好回了家。刚到家便听说队伍在山上打了胜仗，他高兴得想立刻就上山，家里人却不放他走，直到过了年，今天才跑出来了。

　　郭松十分关切地问道：“你的伤完全好了吗？”

　　德奎苦笑着说：“好是好了，只是伤了点筋骨，山里又找不到药，化了几次脓，现在落下点毛病，走路没有以前利落了。”

　　世俊担心地说：“这样你还能跟上队伍？干脆回去养好了再来吧！”

　　德奎着急地说：“好容易找到了你们，我死也不回去了，这几个月可把我急坏了。”

　　蓝蓉说：“叫他在供给处干点不跑路的工作吧！”

　　陈达平笑着说：“行了，我这里正愁没人呢！”

　　郭松想了一下安慰说：“你回来得正好，你的腿跟不上队伍，还有很多别的工作可做，今天我们正要下山去，你就暂时跟上我们吧！”

　　他们整起队伍又继续往前走。郭松一路上向德奎问询村里的情况，德奎告他村里已经成立了维持会，杨守中在晋祠当了区长，村里不管大小事仍然要去请示他。从鬼子来了以后，粮款无穷尽地要，人们连饭都吃不上了。……

　　郭松问道：“世俊的母亲和嫂子有下落吗？”

　　德奎说：“她们刚回来没几天，家里连锅都揭不开，你们得给她们想点办法才好。”

　　郭松本来打算下去先了解一些情况，然后插到公路以东，在汾河沿岸离敌人较远的地方开辟几个中心点，再向周围扩展。现在听了德奎的叙说，便同蓝蓉、陈达平几个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先到西堰村。

　　一出山沟，大家都静悄地快走起来。越过公路又往东走，在半夜以后，他们到了西堰村。为了不惊动村里人，轻轻地叫开了村边的两个院门，队伍进去住下了。

　　郭松叫大家体息睡觉，准备明天在这里进行工作。凝芳和小娥却不想睡，她们和郭松、蓝蓉商量了一下，想找冯春英去。蓝蓉听了也想去。郭松说：“等世俊回来，你们一起去吧！”

　　一会儿，世俊、登科布置好警戒回来了。凝芳对世俊说：“我们想看看春英姐去，你去不去？”

　　世俊说：“你们先去吧，我一会儿再去。”他又对郭松说：“维持会的人得赶快去抓，要不一会儿就全跑了。”

　　郭松考虑了一下说：“登科带两个人把他们请来吧，方式、态度都要讲究点，不要使他们害怕。”一面又对世俊说：“你不要出面了。”

　　世俊领会了郭松的意思，便到班里安顿大家休息去了。

　　蓝蓉、凝芳、小娥来到高家门口，小娥在门上轻轻敲了两下，对着门缝低声喊道：“春英姐！”唤了半晌，里面才有了响动。一会儿春英走出来问道：“谁呀？”

　　小娥说：“春英姐，我是小娥。”

　　门立刻开了。春英拿着一根点燃着的麻秆，掩着胸怀，头发乱莲蓬的，张着两只吃惊的眼睛：“呀！小娥你怎么回来了？哟！还有凝芳姐！”不知是过度兴奋，还是骤然感到室外的寒冷，她牙齿簌簌地发起抖来。

　　小娥扑过去抱住她的胳膊指着蓝蓉说：“还有蓝蓉姐，你还没见过。”

　　蓝蓉笑着说道：“我们队伍今天下来了，我们几个专门来看你！”

　　春英听说队伍来了，眼睛立刻光亮起来，抿着嘴说：“怪不得刚才村里乱腾腾的，我只当是那些恶鬼们又来了，若不是小娥叫门，我还真不敢出来呢！”

　　她手里的麻秆熄落了，顺手关了门，领着她们进了屋子。

　　世俊的母亲早已坐起来点着了小油灯，看见她们进来，惊愕得张大了嘴呆住了。

　　春英高兴地说：“妈！咱们的队伍下来了。”

　　老婆子登时浮出满脸喜色，咧开嘴问道：“他们弟兄俩都回来了吗？”

　　小娥忙管道：“大哥在山上没下来，世俊来了。”

　　老婆子叹了口气说：“你们赶快来惩治惩治那些恶鬼吧，人们简直没法活啦！”

　　蓝蓉坐在炕边上，对这咳声叹气的老婆子不知该怎样安慰。她看了看屋子里空落落的，地下只有半截盛水的破瓮，瓮边支着一块小板，放着两双碗筷和半瓢小米，炕上没铺没盖，只有两个小包袱放在炕头上，她不由地问道：“大娘，日子过得很困难吧？家里还有吃的吗？”

　　老婆子苦着脸说：“哪里还有吃的，腊月二十几才回来，大年初一连锅盖都没揭，俺媳妇刚借回来二升米，白天还叫维持会倒走了一升多，就剩下瓢里那几颗了。”

　　她们正说着话，邻近院里忽然发出一声女人尖厉的狂叫，象恐怖，象愤怒，又象痛苦，在深夜的寂静中令人毛发悚然，吓得小娥尖起眼睛，赶忙钻到蓝替和凝芳的当中。凝芳也不由地抖了一下，紧紧地抓住了小娥的手。

　　春英皱起眉说：“不用怕！这是东院里的雪梅，天天黑夜这么叫。”

　　小娥奇怪地问道：“怎么，是雪梅？”

　　春英说：“她疯了。”

　　小娥越发奇怪起来：“怎么，她疯了？”

　　春荚声音低沉地说：“去年腊月黑狗子下来给鬼子要花姑娘，年轻的姑娘媳妇都藏了，只有雪梅和后村王家新娶的媳妇没藏得及，被拉到了城里。几天以后，王家的媳妇投井死了，雪梅却疯得连羞耻都不知道了，整天衣服也不穿，光着脚丫子满处跑。家里只有个瞎眼老妈妈，也没法管她。后来几个邻居实在看不过，才把她从城里领回来，现在整天锁在家里。”

　　小娥倒抽了一口冷气，心里不禁难过起来。她想起雪梅和自己从小在一起长大，曾经是自己很要好的同伴，现存居然遭到这样的不幸，立刻一股怒火在心里点燃起来。她咬着牙狠狠地说道：“捉住那些狗强盗们，叫雪梅一刀一刀割了他们！”

　　凝芳也难过地说：“是不是那个长得白白胖胖的姑娘，上次我来还见过她，多么好的个姑娘啊！”

　　蓝蓉也绷紧了脸，凝神沉思起来。老婆子连叹了几口气，喃喃地说：“好好的一个大姑娘给糟践成这个样，多么伤天理呀！如今简直不成个世界了。这是哪里的一群恶煞下了界，早晚要把人们都折腾死！”

　　大家沉默了顷刻，外面又有人敲门。小娥说：“世俊回来了！”说着赶忙跑出去开门。刚跑到门口，东院里又发出一声比先前更凄厉的惨叫，她立刻缩回来迟疑地说道：“凝芳姐，你和我两个去！”

　　春英笑了一下说：“我去吧。”说着跑出去了。小娥也跟在后面。

　　世俊一进屋，看了看家里的凄凉景象，喊了一声：“妈！”便颓然地在炕沿上坐下了。

　　母亲高兴得挪到炕边，在他脊背上，胳臂上摸了又摸，声音颤抖地说：“孩子！你们都好好的，我这颗心也就放下了。你们弟兄俩算是走对了，不走在家里也没法活，这年月就剩下你们这一条路好走了。”

　　世俊沉默了半晌，抬起头问道：“爹有信儿吗？”

　　老婆子的脸立刻耷拉下来了，她似乎用了很大的努力才鼓起了一点力量，伤心地说：“你们不用挂念你爹了，就当他死了吧！杨守业是想拿你爹圈套你们弟兄俩，他是想把你们都毁坏了才甘心。你们可千万不能上他的当！你爹那么大年纪了，也到了快死的时候了，叫杨守业杀了也罢，剐了也罢，反正有他那条老命顶住了！”她虽然这么说，眼里却止不住地流眼泪。这些时候，她似乎在一堆痛苦当中挑了又挑，拣了又拣，虽然她挑的拣的仍然还是一个很深很重的痛苦，但是比起杨守业给她安排的痛苦，她宁愿忍着心肠舍掉老头子。

　　春英酸楚地说：“到城里领雪梅的人回来说，杨守业逼着爹写信叫你们弟兄俩回来，还答应给你们弟兄俩官坐，被爹大骂了一顿。爹捎出话来说，以后不管什么人说这种话，叫你们千万不要听，他自己死了就算了，不能把你们俩也送进虎口里。”

　　蓝蓉见老婆子哭得伤心，便安慰道：“大娘不用难过，大爷有骨气，做得对，我们一定要想办法救出他老人家！”

　　大家沉默了一阵，凝芳，小娥问起春英这一向的情况。春英告她们，自从公公被抓走以后，她们婆媳俩逃到了榆次，本来打算去投奔一家亲戚，不想那家亲戚也逃难走了。一冬天婆媳俩忍饥受寒，沿村乞讨，直到腊月底听说杨家的人都进了城，她们才回了家。但是家里被汉奸们翻腾得什么也没有了，回了家也是没法活。这两天听说西山上来了咱们的队伍，婆媳俩正商量着要上山去找队伍，不想队伍倒来了。

　　凝芳安慰说：“你和大娘的生活我们一定想办法，等一会儿我们跟郭松同志说一说。”

　　蓝蓉想了一下，十分关切地说：“你和大娘住在家里，也安生不了，我看春英姐干脆跟上我们参加工作吧！”

　　春英苦笑着说道：“那敢情是好，我早就有这个心，可是……”她说到这里低下头不说了。

　　老婆子听出了她的意思，赶忙接口说：“你们不知道，俺过媳妇就是舍不得扔下我。我早就说过，队伍回来了，叫她上山跟她男人去，我一个老婆子怎么也好说，别说眼前我还不是老得不能动弹。”

　　凝芳说：“要不，大娘也跟上我们吧！”

　　老婆子笑了，说：“我可没那个本事跟你们东跑西颠！”

　　她们正谈说间，忽然远处打了几枪，大家立刻紧张地站起来，世俊拔出枪往外就跑。春英抓住他说：“不要紧，天天黑夜打枪的，鬼子和黑狗子这会儿不出来，这是那些赖鬼①们出来抢劫人。去年退下来的乱兵把枪都扔了，那些赖鬼们全有了枪。”

　　老婆子感叹地说：“这会儿白天是鬼子和黑狗子的世界，黑夜是赖鬼们的世界！”

　　蓝蓉说：“时候不早了，该睡觉了，我们明天再来看你们吧！”

　　老婆子依恋地说：“你们几个就在这里睡吧！”

　　蓝蓉笑着说：“我们是队伍，大家要住在一起。”
老婆子又说：“世俊和小娥不用走了，好容易回来了，在家住一宿吧！”

　　小娥红了脸，蓝蓉、凝芳看着她笑起来。世俊说：“妈！你别瞎说了！”

　　老婆子茫然地说：“怎么？你们的事还没办哪？”

　　世俊说：“办什么？鬼子还没打出去。”说着转身走了。

　　老婆于又叮咛小娥说：“孩子！赶快回去看看你爹吧！自你走了以后，他也没过一天好日子！”

　　小娥答应了一声，随蓝蓉，凝芳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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