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观漫读|我认为豆腐是世界上最美味的东西

正观漫读|我认为豆腐是世界上最美味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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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这世上有很多我没有见过、甚至没有听说过的美食,但在很长一段时间,我认为豆腐才是世界上最美味的东西。

那时候,豆腐可以从街上换来。

冬天的清晨,很多时候,我会被卖豆腐的吆喝声唤醒。从被子里探出脑袋,往结了冰花的窗玻璃上使劲哈气,用手抹开冰渣,就能见到卖豆腐的。印象中卖豆腐的多是中老年男人,穿着黑色或者灰色的棉袄,推一辆独轮车。车上的豆腐用一块白布小心翼翼地盖着,当白布掀起,水灵灵白生生肥嫩嫩的豆腐就颤颤地露了出来。母亲将半瓢黄豆倒上秤盘,便能得到一块豆腐。豆腐切得方方正正,规规矩矩,哪怕只差一点点不够秤,卖豆腐的人也会切一片补上,即使切多了也就那样了。卖豆腐的做得是生意,是乡情,也是人情世故。

我喜欢每一个卖豆腐的人。他们的吆喝声非常美妙,即便把我从美梦里扰醒,内心也充满愉悦。那吆喝声简单直接,就两个字“豆——腐”,“豆”字拖得极长,“腐”字却极短促,藏在“豆”的结尾处,轻快并且俏皮。直到现在,在我的老家,卖豆腐的也是这样的吆喝,未曾有过一点改变。后来我听相声,《学叫卖》《卖布头》《叫卖图》《卖估衣》……捧逗皆拿出看家本领,叫卖得热闹精彩,我却感觉那些吆喝太花哨。在我老家,卖什么把什么喊出来就完了,其他的一个字都不必多说。想想也挺有趣,假如现在的电视广告也学我老家的叫卖方式,卖橘子的就两个字“橘——子”,卖电视的就两个字“电——视”,卖西装的就两个字“西——装”,卖汽车的就两个字“汽——车”,估计消费者可能不会买账。而在我老家,这就足够了。

这就是信任。

豆腐换回来,母亲会切下一小块,把它一分为二,再淋点酱油,就是我和我哥难得的零食。酱油豆腐保持了豆腐最纯粹的香嫩与酱油最纯粹的咸鲜,入嘴即是满足感与幸福感。我和我哥坐在灶台前,一边大口吃着豆腐,一边扭头看着电视。有时我会边吃边问,咱家的黄豆还有多少?母亲说,能换到明年清明。精打细算的母亲,总能让豆腐的香气贯穿我家的整个冬天,再加大半个春天。

黄豆是自家种的。豆子收了,部分留种,部分磨粉,剩下的母亲留着换豆腐。在我的记忆中,童年漫长的冬季,每个月总能吃上两三次豆腐。白菜是整个冬天最普通最扎实的味道,而豆腐,则让单调的白菜,焕发出新的生机。

复杂些的做法,母亲先将豆腐切成片,然后用一点点油煎烙得表面金黄。白菜削成薄片,与豆腐一起炒。煎过的豆腐不仅更香,并且可以更多地吸收汤汁,味道很足。待菜出锅,绿、白、金黄,漂亮且显得上档次。虽然这是一道家常菜,但完全可以待客,绝不会显得不尊重。不过在当时的乡下,植物油非常金贵,这道白菜炒煎豆腐就难免有些奢侈,并且因多出一道油煎的程序,豆腐会多多少少失去一些原本的滋味。至于麻婆豆腐、豆腐炖鱼头这些,我们既不会做,也不喜欢。

老家人常做的,喜欢的,就是白菜粉条炖豆腐。

白菜下锅,粉条下锅,然后豆腐下锅。不必放案板,母亲将豆腐托在掌心,横几刀、竖几刀,豆腐就变成规规矩矩的小块——豆腐必须切得整整齐齐、规规矩矩,才是吃豆腐的样子。多年以后我曾在饭店里吃到一道“蒸豆腐”,将豆腐整块放在锅里蒸透,然后用筷子胡乱搅成几块,再浇上料汁,撒上葱花,竟卖出了烤鸭的价格。且不说这道菜价格昂贵、口味一般,仅是对待豆腐的态度,就让我心生不满。我一直固执地认为,豆腐就应该方方正正,如同那些朴素的农人。

白菜粉条炖豆腐,热气腾腾的一大盆。冬日里一家人围坐炕上,大口大口嚼着豆腐,“嗞嗞溜溜”地吸着粉条,农人的日子,便有了滋味。如果再有几块猪血,几块肥肉,甚至几块大骨,便是无敌的存在了。只不过这些东西实在罕见,通常情况是,母亲放在锅里的那一勺猪油,已经让一家人心满意足。

这种满足,绝不是对生活质量的不求上进,而是对于朴素庸常的日子的热爱,甚至感恩。外面天寒地冻,火炕烧得暖晎晎的,窗玻璃上的冰花开始融化,黑白电视机里重播着连续剧,我和我哥的书包安静地挂在墙上,父亲摘下冒着白汽的帽子,母亲将一块极小的肉渣夹进我的碗里,门口跑过嬉闹的孩子,一群麻雀飞过院落,远处的天空炸开一个响雷……这样的日子,我是过不够的。而当我终于意识到我愿意过这样的日子,已是多年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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