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凯旋读普里莫·莱维《休战》:生活就是一场战争,永远不会结束

景凯旋读普里莫·莱维《休战》:生活就是一场战争,永远不会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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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斯维辛的故事都是由亲历者讲述的,文体上大多属于非虚构作品,它们的震撼力在于其不容置疑的残酷事实,比如,在博罗夫斯基的《石头世界》、凯尔泰斯的《无命运的人生》,以及普里莫·莱维的《这是不是个人》中,囚犯求生的强烈欲望常常使一个人变成野兽,炼狱般的情景令人窒息,只有读到极少数幸存者最后获救时,读者才会从窒息中解脱出来,感到一丝轻松。

可对于幸存者来说,这是怎样的“轻松”呀。

“战争永远不会结束”

《休战》是莱维的第二部作品,讲述他从奥斯维辛获救后返回家乡都灵的故事,或者说,是他经历炼狱后重新发现生活的故事。

这不是一次普通的归来,从1945年1月到10月,莱维的获救和回家之路历时10个月,穿越大半个欧洲。奥德修斯在特洛伊战争结束后历经艰险,在海上漂流十年返回故乡,莱维的《休战》让人想到这位古希腊英雄,这使得《休战》具有一种古典史诗的味道,一部奇妙而艰辛返乡的现代《奥德赛》。

昆德拉曾讲过他对叙事艺术的一个发现,《伊利亚特》的故事在特洛伊城被攻陷之前很久就结束了,这是伟大的荷马定下的戒律:永远不要让个人命运的时间和历史事件的时间重叠。莱维在他的第一部作品《这是不是个人》中讲述了奥斯维辛的经历,《休战》则是写他获救后的返乡,其中的叙事不再是历史事件本身,而是注重囚犯个人的命运,因而跟莱维的其他纪实作品相比,《休战》更具有某种小说的性质。不同于一般的回忆录,小说的人物都是经过加工的。莱维后来承认,他常常将一个人身上发生的事加到另一个人身上。但在主要的事实方面,这部作品绝对是真实的。

当然,作为一个自然科学家, 莱维同时也更偏向于理性的思维,就是说,喜欢从共相的角度去观察人,观念与事实是相反的,“人”的概念总是先于“个人”的概念,这使得莱维对人物的描写往往是依照普遍的人性标准,显露出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主义思想。该书于1963年出版后获得极高赞誉,卡尔维诺将它与普希金、果戈理的名著相比,许多批评家也都注意到俄罗斯作家的影响,称它在简洁有力的风格上,可与索尔仁尼琴当时刚出版的《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媲美。

莱维是1943年年底在意大利北部山区被捕的,当时他是一名抵抗纳粹的游击队员,意大利军队抓住他后,发现他是犹太人,将他移交给纳粹,被送往奥斯维辛。他记得很清楚,当苏军士兵出现在集中营时,是在“1945年1月27日,中午时分”。囚犯们正在将同伴的尸体送往雪地上的乱葬坑,几个苏军士兵端着冲锋枪,通过铁丝网向里张望,看着集中营里一群骨瘦如柴的囚犯,这些年轻士兵脸上露出局促的表情,囚犯们没有上前去欢迎拯救者,他们只是感到痛苦的羞耻。

他们一群人被集中到主营区治疗,当时莱维正发着高烧。与莱维同时被关进集中营的650人中,有29名女性被送往比尔克瑙集中营,她们中只有5人活了下来。莱维在主营区期间又目睹了更多病人痛苦地死去,他们熬到了解放,却没有熬到返回家乡的时光。等到莱维病愈后,他告别集中营,踏上返乡的归途,与一群意大利人一起乘上火车,行驶在东欧广阔的雪野上。然而,护送他们的苏军士兵此时犯了一个错误,给他们指的方向是向东前往克拉科夫,而不是向西进入离家乡更近的德语区。

他们返家的希望落空了,新的磨难、饥饿和寒冷在等待着他们。中途火车坏了,莱维和希腊犹太人内厄姆于是离开那列火车,打算步行到克拉科夫。内厄姆身上有着东欧犹太人的那种狡狯,比莱维更懂得生存的技巧,他冒着危险从主营区仓库偷了一双鞋子和其他东西,并认为莱维是个傻瓜,不会想到冬天最需要的就是鞋子。在克拉科夫郊区,内厄姆通过向士兵贿赂偷来的猪肉罐头,赢得了一个在兵营睡觉的房间。

在莱维眼里,这个内厄姆就是一个恶棍,但这个恶棍却救了他,希腊人有他自己的道德原则,那就是只要能活下去,一个人可以采用任何手段,包括走私、偷盗和诈骗,但决不能接受别人的施舍,因为这意味着被奴役。他带着莱维去克拉科夫的市场上,高价叫卖偷来的衬衫。莱维反对他的做法,说现在不是战争期间,他回答道:“战争永远不会结束。”在希腊人心里,“生活就是一场战争。而他把所有拒绝这个钢铁世界的人视为可鄙和盲目。”也就是说,内厄姆把集中营看作人类生活的正常现象,而不是一个巨大的谬误,所以他从来不谈自己的奥斯维辛经历,因为这个经历已经证明了他对世界的基本看法。

他们是权力的得力工具,自身却不具备一点点力量

经过一番艰苦跋涉,他们到达卡托维兹,莱维与希腊人在这里分手了。后来在明斯克附近的斯卢茨克难民营,莱维还遇见过内厄姆,他并没有回自己国家,而是成了一名游荡在东欧大平原上的掮客,手下管理着许多妓女。不过,莱维已经从他那里学到了一个知识,有一技之长的人总是比普通人更容易活下来,凭着自己的化学家身份,莱维在难民营找到一个药剂师的工作,可以自由出入营地,营地的苏军护士玛丽亚还常请他去喝茶,而来自高加索的加琳娜则对战争有着不一样的体会,她说:“世界这么大,充满了千奇百怪的事情,趁着年轻,无忧无虑地周游世界是一件快乐的事。”

莱维的作品都有一个突出特点,它们全是以血书写的,故而有着令人无法忽视的强烈的道德感。《休战》的语调同样冷峻而清醒,但为了让自己重新燃起对生活的热情,莱维着意刻画那些有趣的人和事,书中因而充溢着某种抒情和喜剧的味道,这是一种非常纯净而质朴的风格,摒弃了种种现代技巧。菲利普·罗斯曾一语道出《休战》的写作秘诀,他在采访中对莱维说:“你同生命的和解发生在一个有时候在你看来是像宇宙原初混沌的地方。”实际上,所有经典作品都具有这种原初的感受力。

在卡托维兹的意大利难民营,莱维认识了做黑市生意的医生列奥拉多,整天愤怒不已的泥瓦匠摩尔,皮条客克拉维罗,见多识广的老人达斯克。这些意大利人个个都是冒险家,克拉维罗溜过无数检查站,徒步走回老家都灵,把莱维的信交给他家人,他还想要骗莱维家人的钱,事情没成功后便顺手偷走了一辆自行车,两年后的圣诞节,他从都灵监狱寄给莱维一张深情的贺卡。达斯克讲述的故事更是充满传奇色彩,他见过尼罗河边的豺狗一边跑一边喝水,以免被鱼咬到,到了夜里它们的眼睛像灯笼一样明亮,还用嘶哑的人声唱歌。

塞萨尔是莱维在书中着墨最多的一个人物,基本贯穿了全书,尽管求生的欲望常使他做出诈骗行为,但他的善良天性仍给莱维留下深刻印象。他是个机灵而朴实的犹太人,充满活力和快乐,常常喜欢耍小花招,捉弄周围人而又不给对方带来痛苦。塞萨尔时常向莱维吹嘘自己的生意头脑,在莱维眼里,他与希腊人内厄姆的区别就在于,塞萨尔总是将做生意也当作与人交往的有趣机会。

莱维很乐意跟塞萨尔去做生意,他想尽快接触集中营外面的人,跟这个陌生世界取得和解。他和塞萨尔溜出营地,走进卡托维兹城,到处都是战争留下的痕迹,每个街角都能看到军人的坟墓,烧焦的屋梁,铁皮搭成的棚子,衣衫褴褛的饥饿人群。然而,城市也正在恢复生机,许多商铺和咖啡馆开着门,自由市场上人声喧哗。他们决定去市场上搞到一些商品,然后拿到火车站,卖给那些复原返家的苏军士兵。

他们在市场上花50兹罗提买了一支钢笔,一只手表和一件羊毛衫,然后转手将羊毛衫高价卖给当地波兰人。所有交易过程都是用肢体语言,塞萨尔挥舞着羊毛衫,用手遮住它的一个破洞,拼命亲吻着它,仿佛舍不得出手,结果卖了150兹罗提,趁着那个破洞还没被买家发现,塞萨尔指挥莱维绕过街角,拔腿跑回难民营。

很快,塞萨尔就在市场上拥有了一个固定的摊位和一群熟悉的顾客,他给他们都取了俏皮的绰号。一天傍晚,塞萨尔突然失踪了,当他第四天黎明回来时,显得异常烦躁而自豪,原来他泡上了一个波兰姑娘,当时的波兰缺少男人,而意大利人的多情弥补了这一点,他们认真履行着丈夫的职责。塞萨尔坚信他的女人是真爱情,然而,当塞萨尔再次去见那个姑娘时,却发现一个俄国士兵取代了他的位置,他愤怒地抓起客厅里的一瓶酒便溜走了。

在卡托维兹待了几周,这群意大利人终于坐上火车,前往敖德萨,准备从海路返回意大利,沿途是无边的原野,阴暗的城镇和村庄,浓密的原始森林。这对于熟悉崎岖山地的意大利人来说是很新奇的自然景观,路上遇到两个从中亚徒步返回明斯克的俄国姑娘,她们有时乘卡车,有时步行,穿过沙漠到达里海边,然后乘渔船到巴库,“她们没有钱,仅仅凭借着对未来、对周围人的信赖,以及发自内心的对人生那纯洁的爱。”

到了日梅林卡,火车不再往前开了,他们在那里滞留了三天。车站附近村里的男女都披着山羊皮,穿着桦树皮制成的拖鞋。在一个仓库的原木之间,躺着十几个德国战俘,没人看管他们,他们甚至不尝试逃跑。“他们的面容显得痛苦、茫然而疯狂。他们习惯在纳粹当局的铁律中生存、活动和战斗。这铁律是他们的支柱和生计。一旦纳粹机器本身停止运转,他们便发现自身是软弱而毫无生气的。这些顺服的子民,这些所有命令的良好执行者,权力的得力工具,自身却不具备哪怕一点点力量。”世上所有作威作福的权力执行者,都是如此,无一例外。

“在死亡营之外,没有任何事物是真实的”

出于某种他们不知道的原因,这支返乡队伍又无法前往敖德萨了,他们不得不转向北方,重新远离大海,穿过草原、森林、村庄,前往一个新的流放地。坐了几天几夜的火车,到了明斯克附近的难民营斯卢茨克,在那里待了10天,然后徒步前往施塔里耶达尔罗依。途中莱维跟着塞萨尔进到一个小村庄,想用盘子换鸡吃,由于语言不通,塞萨尔不断向村民打手势,学鸡叫、刨地,最后还是莱维在地上画了一只鸡,村民才懂了他们的意思。后来,他们躺在茅草中晒太阳,走进树林里寻找草莓和蘑菇,抽着烟望着被风刮净的天空。

在施塔里耶达尔罗依,莱维再一次见识了塞萨尔的经商天才,他将营地每天分发的生鱼用绳子串起来,用注射器往鱼鳔里注水,然后挂在肩头,拿到附近村庄去卖,这种注水的鱼显然无法卖给当地同一位顾客,却很适宜卖给过路的苏军士兵。有一天,塞萨尔铁青着脸回来,手里没有鱼,也没有钱和货物:“我被蒙骗了。”他说。整整两天,他独自蜷缩在稻草上发怒,没人敢跟他说话。

“很久以后,在一个温暖而漫长的傍晚,他向我讲述了他的冒险经历,但让我发誓不把它说出去,因为如果人们知道了这件事,会有损他的商业信誉。事实上,他的鱼并不是被一个暴怒的俄国人抢走了,正像他一开始试图伪装的假象。并非如此,他是把鱼送了人,他向我坦白,满心羞惭。”

那天,塞萨尔去了一个村子,避开那些买过他鱼的村民,在一条林间小道上看见一个棚屋,四壁用砖头垒起,屋顶盖着波形铁板。一个骨瘦如柴的女人和三个苍白的孩子坐在门槛上,他向女人兜售注水鱼,她说她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交换,她们已经几天没吃东西了。望着孩子们饥饿的眼神,塞萨尔突然把鱼扔下,“像小偷一样跑掉了。”

他们在施塔里耶达尔罗依的营地待了两个月,无人搭理的昔日囚犯们每天游荡在树林里找吃的东西,甚至捕杀从德国驱赶去苏联的马匹充饥。尽管苏军管理当局不时组织一场文艺演出,或播放一部电影,却不告诉他们何时才能踏上归程。“这乡愁完全不同,它更私密,更富有人性。它是一种平静而清澈的痛苦,却是迫切的。它充满一天的每分每秒,排斥着其他所有念头,并唤起逃离的需要。”成群的苏军士兵和德军俘虏每天都经过此地,苏军士兵是带着战利品返乡,德军士兵则是被押往更遥远的东方。

他们终于接到命令,在施塔里耶达尔罗依乘火车返国,这时周围辽阔的大平原上传来牧人的歌声,“一个开始唱,另一个在几英里外应和着,然后四面八方都响起牧人的歌声,仿佛是大地在歌唱。”火车朝着当初北上的相反方向往南行驶。当火车停在一个车站时,塞萨尔最后一次在莱维面前表演了他的经商才能,他把一枚铜戒指磨得锃亮,假充金戒指卖给附近村庄的农民,为了避免被发现,他必须计算好火车开动的时间,在最后一刻跳上火车,藏在车厢角落,用毯子、袋子杂物盖住自己,然后得意地说:“现在让他们来找我吧。”

火车再一次经过日梅林卡,进入罗马尼亚境内,告别了单调、荒芜的俄罗斯大草原。这群胆大的意大利人甚至还冒险将两个避难的德国女人带出了苏联国境。接下来经过匈牙利的布达佩斯,到了维也纳,那座古老城市也是一片瓦砾,所有商店都关着门,有一列火车被烧焦了,车头朝向天空。昔日的囚犯们看着多瑙河浑浊的河水,市场上一片萧条,面黄肌瘦的市民只是站着,交换着土豆、面包。在美苏势力分界线的圣瓦伦汀,他们下了火车,进入慕尼黑。

最后一章取了个意味深长的题目:“休战”。在莱维看来,人类不过是暂时停战罢了。内厄姆说得对,生活就是一场战争,永远不会结束。按照恩格斯的说法,人来源于动物界的这一事实决定了,人永远不能完全摆脱兽性。可莱维还是想弄明白这场灾难为什么会发生,并且是以这种方式发生。不是简单地处死,而是折磨致死。在慕尼黑街头,他想要从德国人脸上找到熟悉的凶狠神情,想要质问那些德国人:“他们知道奥斯维辛吗?知道那每日无声的屠杀吗?这屠杀距离他们的门口只有一步之遥。如果他们知道,他们又怎能走来走去,回家并看着他们的孩子?……我感到文在前臂上的囚犯号码像伤口一样灼烧着我。”

经过八个月的艰苦旅程,莱维终于回到都灵家中。家人们都活着,没有人想到他会平安归来。莱维甚至没有描述亲人们见面时的欣喜场面,仿佛他觉得欢乐是不适宜的情绪。当年被送往奥斯维辛的650人,只有三个人返回。此后几个月,莱维每晚都做着同一个噩梦:“我再一次在纳粹集中营里,而在死亡营之外没有任何事物是真实的。其他的一切只是简短的暂歇,一种错觉,一个梦——我的家人、鲜花盛开的大自然、我的家。”

这就是一个集中营幸存者的感受,“在死亡营之外没有任何事物是真实的。”他从炼狱中归来,再也回不到过去的生活中。一个熟悉的声音总是在睡梦中不断响起,那是奥斯维辛的德语口令:起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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