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之经典如何选读(共7节)
[原文]
【11】爱问文中子①、韩退之②。先生曰:“退之,文人之雄耳;文中子,贤儒也。后人徒以文词之故推尊退之,其实退之去文中子远甚。”爱问:“何以有拟经之失③?”先生曰:“拟经恐未可尽非。且说后世儒者著述之意,与拟经如何?”爱曰:“世儒著述,近名之意不无,然期以明道,拟经纯若为名。”先生曰:“著述以明道,亦何所效法?”曰:“孔子删述《六经》④,以明道也。”先生曰:“然则拟经独非效法孔子乎?”爱曰:“著述即于道有所发明。拟经似徒拟其迹,恐于道无补。”先生曰:“子以明道者使其反朴还淳,而见诸行事之实乎?抑将美其言辞,而徒以譊譊于世也?天下之大乱,由虚文胜而实行衰也。使道明于天下,则《六经》不必述。删述《六经》,孔子不得已也。自伏羲画卦,至于文王、周公,其间言《易》如《连山》、《归藏》⑤之属,纷纷籍籍,不知其几,《易》道大乱。孔子以天下好文之风日盛,知其说之将无纪极,于是取文王、周公之说而赞之,以为惟此为得其宗。于是纷纷之说尽废,而天下之言《易》者始一。《书》、《诗》、《礼》、《乐》、《春秋》皆然。《书》自《典》、《谟》以后,《诗》自二《南》以降,如《九丘》、《八索》⑥,一切淫哇逸荡之词,盖不知其几千百篇;《礼》、《乐》之名物度数,至是亦不可胜穷。孔子皆删削而述正之,然后其说始废。如《书》、《诗》、《礼》、《乐》中,孔子何尝加一语?今之《礼记》诸说,皆后儒附会而成,已非孔子之旧。至于《春秋》,虽称孔子作之,其实皆鲁史旧文。所谓‘笔’者,笔其旧;所谓‘削’者,削其繁⑦:是有减无增。孔子述《六经》,惧繁文之乱天下,惟简之而不得,使天下务去其文以求其实,非以文教之也。《春秋》以后,繁文益盛,天下益乱。始皇焚书得罪,是出于私意,又不合焚《六经》。若当时志在明道,其诸反经叛理之说,悉取而焚之,亦正暗合删述之意。自秦、汉以降,文又日盛。若欲尽去之,断不能去,只宜取法孔子,录其近是者而表章之,则其诸怪悖之说,亦宜渐渐自废。不知文中子当时拟经之意如何?某切深有取于其事,以为圣人复起,不能易也。天下所以不治,只因文盛实衰,人出己见,新奇相高,以眩俗取誉,徒以乱天下之聪明,涂天下之耳目,使天下靡然争务修饰文词,以求知于世,而不复知有敦本尚实、反朴还淳之行:是皆著述者有以启之。”爱曰:“著述亦有不可缺者,如《春秋》一经,若无《左传》,恐亦难晓。”先生曰:“《春秋》必待《传》而后明,是歇后谜语矣。圣人何苦为此艰深隐晦之词?《左传》多是鲁史旧文,若《春秋》须此而后明,孔子何必削之?”爱曰:“伊川亦云‘传是案,经是断’;如书弒某君,伐某国,若不明其事,恐亦难断。”先生曰:“伊川此言,恐亦是相沿世儒之说,未得圣人作经之意。如书‘弒君’,即弒君便是罪,何必更问其弒君之详?征伐当自天子出,书‘伐国’,即伐国便是罪,何必更问其伐国之详?圣人述《六经》,只是要正人心,只是要存天理、去人欲。于存天理、去人欲之事,则尝言之;或因人请问,各随分量而说,亦不肯多道,恐人专求之言语,故曰‘予欲无言’。若是一切纵人欲、灭天理的事,又安肯详以示人?是长乱导奸也。故孟子云:‘仲尼之门,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此便是孔门家法。世儒只讲得一个伯⑧者的学问,所以要知得许多阴谋诡计,纯是一片功利的心,与圣人作经的意思正相反,如何思量得通?”因叹曰:“此非达天德者未易与言此也。”
又曰:“孔子云:‘吾犹及史之阙文也。’⑨孟子云:‘尽信《书》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⑩孔子删《书》,于唐、虞、夏四五百年间,不过数篇,岂更无一事?而所述止此,圣人之意可知矣。圣人只是要删去繁文,后儒却只要添上。”爱曰:“圣人作经,只是要去人欲、存天理。如五伯以下事,圣人不欲详以示人,则诚然矣。至如尧、舜以前事,如何略不少见?” 先生曰:“羲、黄⑪之世,其事阔疏,传之者鲜矣。此亦可以想见,其时全是淳庞朴素,略无文采的气象。此便是太古之治,非后世可及。”爱曰:“如《三坟》⑫之类,亦有传者,孔子何以删之?”先生曰:“纵有传者,亦于世变渐非所宜。风气益开,文采日胜,至于周末,虽欲变以夏、商之俗,已不可挽,况唐、虞乎?又况羲、黄之世乎?然其治不同,其道则一。孔子于尧、舜则祖述之,于文、武则宪章之。文、武之法,即是尧、舜之道。但因时致治,其设施政令已自不同。即夏、商事业,施之于周,已有不合。故周公思兼三王,其有不合,仰而思之,夜以继日⑬。况太古之治,岂复能行?斯固圣人之所可略也。”又曰:“专事无为,不能如三王之因时致治,而必欲行以太古之俗,即是佛、老的学术。因时致治,不能如三王之一本于道,而以功利之心行之,即是伯者以下事业。后世儒者许多讲来讲去,只是讲得个伯术。”
[注释]
①王通(584—617),字仲淹,门人私谥“文中子”,隋朝绛州龙门(今山西河津)人,曾任蜀郡司户书佐。
②韩愈(768—824),字退之,郡望昌黎,世称韩昌黎,卒谥文,又称韩文公,唐朝河阳(今河南孟州)人,官至吏部侍郎,倡导儒学,辟佛道,有《昌黎先生集》。
③拟经之失:指王通仿效《六经》而制作经书,据朱彝尊《经义考》引司马光《补传》曰:“《礼论》二十二篇,《乐论》二十篇,《续书》百有五十篇,《续诗》三百六十篇,《元经》五十篇,《赞易》七十篇,谓之《王氏六经》。”后世儒者多以此讥讽其好名之心。
④《六经》:孔子晚年编修删改《诗经》、《尚书》、《礼记》、《乐经》、《易经》和《春秋》六种经典,即《六经》。
⑤《连山》、《归藏》:《周礼·春官·宗伯》云:“太卜掌三易之法,一曰《连山》,二曰《归藏》,三曰《周易》。其经卦皆八,其别皆六十有四。”《连山》相传为夏朝的《易》,《归藏》相传为商朝的《易》,后都失传。
⑥《九丘》、《八索》:孔安国《古文尚书序》:“八卦之说,谓之《八索》;九州之志,谓之《九丘》。”
⑦笔削:语出《史记·孔子世家》:“笔则笔,削则削,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辞。”
⑧伯(bà):古同“霸”。
⑨语出《论语·卫灵公》:“子曰:‘吾犹及史之阙文也,有马者借人乘之。今亡矣夫!’”意为孔子说:“我还能够看到史书存疑的地方。有马的人,先借给别人使用,这种精神,今天没有了吧。”
⑩语出《孟子·尽心下》。
⑪羲、黄:分别指伏羲和黄帝。
⑫《三坟》:孔安国《古文尚书序》曰:“伏羲、神农、黄帝之书,谓之《三坟》。坟,言大道也。”
⑬语出《孟子·离娄下》:“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其有不合者,仰而思之,夜以继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
[译文]
我询问先生对文中子和韩退之两个人的评价。先生回答道:“韩退之,是文人中的豪杰;文中子,是贤明的儒者。后人只以文章诗词的缘故推崇韩愈,其实韩愈与文中子相差甚远。”我问:“那么为什么文中子会因为造经而遭到后世指责呢?”先生说:“仿造经书之事恐怕不能完全否定。你且说说看,后世儒者们著书立说的用意与文中子的造经之事相比如何?”我说:“后世儒者们著书立说,追求声名的心思当然有,但大体以明道为宗旨。而造经则纯粹是为了名声。”先生说:“著书立说来阐明道理,那是效法谁呢?”我说:“孔子曾删订《六经》,目的在于阐明大道。”先生说:“那为何唯独文中子的造经就不是效法孔子呢?”我说:“著书立说是要对大道有所阐发。而造经则仅仅模仿孔子删订《六经》之形式,对于阐明大道并没有什么帮助。”先生说:“你以为阐明大道的人是使他们回归淳朴状态,而在现实中笃实行动吗?还是要炫耀其华丽言辞,仅仅求得世人知晓他而已?天下混乱,主要在于虚浮的文辞盛行,而笃实的行为欠缺。假使大道明白于天下,则《六经》也不必阐述。孔子删订《六经》是不得已。伏羲画出八卦,然后到文王周公,这中间《易经》有《连山》、《归藏》等,纷繁杂芜,不知有多少,《易经》的真正精神被淆乱。孔子因为天下喜好文辞的风气日益昌盛,知道各种学说将没有一个尽头,于是才吸取文王、周公的学说而倡导它,认为只有这种学说才是《易经》的真正精神所在。于是其他各种纷扰的学说完全废弃,天下谈论《周易》的开始归为一统。《尚书》、《诗经》、《礼》、《乐》、《春秋》五经都是如此。《尚书》自《尧典》《大禹谟》之后,《诗经》自《周南》、《召南》以下,如《九丘》、《八索》之类,一切淫秽放荡的诗词,不知道有好几千篇;《礼经》、《乐经》中的各种名物制度,也是数不胜数。孔子都进行了删订和改正,然后其他各种学说开始废弃。如今《尚书》、《诗经》、《礼经》、《乐经》中,孔子何尝加入了自己的话?今天我们看到的《礼记》都是后儒附会造成的,已经不是孔子当时的原本了。至于《春秋》,虽然都说是孔子写的,其实都是鲁国历史的旧文。所谓‘笔’,只是顺延旧有的文辞,所谓‘削’,是删除繁琐重复,总之是有减无增。孔子阐述《六经》,担心繁杂的文辞扰乱天下,追求精简,使得天下务必去除繁杂的文辞,以追求真实,不是要以文辞来教化天下。《春秋》以后,繁杂的文辞越来越昌盛,天下也越来越乱。秦始皇焚书遭到后人指责,是出于个人私心,又不应当焚烧《六经》。如果当时志向在于阐明大道,对于那些叛经离道的学说,全部拿来焚烧,则正暗合孔子删订《六经》的用意。自从秦汉以下,文辞又日益兴盛。想要彻底摒弃,自然不可能,只适宜效法孔子,选取那些接近大道的东西而传播宣扬,则那些怪诞荒谬的学说,也就自然慢慢废弃了。不知道文中子当时造经的用意怎么样?我深切感受到他造经这件事仍然有可取之处,哪怕是圣人再世,也不能轻易改变。天下之所以治理不好,就是因为虚文昌盛而实行衰退,人人都各抒己见,标新立异以求显赫,以此在世人面前炫耀获得好的名声,扰乱了天下人的聪明智慧,混淆天下人的耳目,使天下跟风争着修饰文辞,以达到为世人所知晓的目的,而不再知道有崇尚实行、回归淳朴的行为,这都是著书立说的人带来的影响。”我说:“著述有的也不可或缺,比如说《春秋》一书,如果没有《左传》,恐怕很难看得明白。”先生说:“《春秋》必须靠《左传》才能明白,这是歇后迷语。圣人何苦要使用这种艰深晦涩的词语?《左传》也多是鲁国的旧文,如果《春秋》必须靠《左传》才能明白,那么孔子何必删削?”我说:“程伊川曾说:‘传是案,经是断’,比如写杀某个君主,讨伐某个国家,如果不详细说清楚这些事,恐怕也难以判断。”先生说:“程伊川这句话,恐怕也是沿袭了先前儒者们的讲法,还是没有领会圣人编订经书的用意。如写‘弒君’,那么殺君就是罪,何必追问殺君的详细情况?征伐诸侯国的命令必须出自天子,写‘伐国’,则‘伐国’就是罪行,何必去追问讨伐国家的详情?圣人阐述《六经》,主要是端正人心,只是要存养天理,去除人欲。对于存天理、去人欲的事情,圣人都说过;有时是因人请教,看事情的重要程度而有不同讲述,但也不肯讲很多,担心有人专门拘泥在语言上,所以孔子说‘予欲无言’。如果是一切放纵人欲、残害天理的事情,又怎敢详细地写出来给别人看呢?那岂不是助长混乱,引导奸佞吗?所以孟子说:‘孔子门下,没有人讲齐桓公、晋文公的事情,所以后世没有把这些东西传下来。’这就是孔门儒学所定下的规范和准则。后世儒者只讲称霸的学问,所以要知道很多阴谋诡计,这完全是一片功利心,和圣人述说经书的用意正好相反,怎么思考得通畅呢?”由此先生叹息道:“不能上达天德的人,不能轻易和他谈论这些东西。”
先生又说:“孔子讲:‘我还能够看到史书存疑的地方。’孟子说:‘完全相信《尚书》那还不如没有《尚书》,我对于《武成》这一篇,只相信其中的两三段话而已。’孔子删《尚书》,对于唐尧、虞舜、夏禹四五百年间的历史,不过几篇而已,难道就没有记载其他事?但所讲述的只有这些,圣人用意由此可知啊。圣人只是要删除那些繁杂重复的文本,后来的儒者们反而要添加上。”
我问:“圣人制作经书,只是要去人欲存天理,如春秋五霸以下的历史,圣人不想详细地写出来给人看,那确实如此。但对于尧舜这些古代圣王以前的历史事实,为何也简略少见呢?”先生说:“伏羲黄帝时代的历史,事迹疏散,流传下来的也很少。由此也可以想象,那个时代全都是纯真素朴,几乎没有什么文采风气。这就是太古时代的治理状态,不是后世可以比得了的。”
我说:“如《三坟》这类东西,也流传了下来,孔子为何要删除它呢?”先生说:“纵然有流传,但也因为世道变化,逐渐变得不合时宜。风气越放开,文采日益兴盛,到了周朝末年,即便想变回到夏商时代的习俗,也不可能了,何况唐尧虞舜的时代呢!又何况伏羲黄帝的时代呢!然而不同时代具体治理方法虽然有差异,但治道却一脉相承。孔子效法尧舜之道,仿效文武做法。文王武王的做法就是尧舜之道。但根据不同的时代设置不同的治理措施,具体政令措施已经各自不同。就是夏商时期的治世方式,放到周朝,已经有不合时宜的地方。所以周公想要继承三王之治,有不相适应的地方,就仰天深思,夜以继日,况且太古时代的治理,怎么能再次实行呢?这本来就是圣人可以略过的地方。”又说:“专讲无为,不能像三王时代的因时而治,而必定要奉行太古的习俗,这就是佛教道家的学术主张。因时而治,不能像三王那样坚持一以贯之的道,而以追求功利的心思实行治理,这就是春秋五霸以下所奉行的。后世儒者们讲来讲去,只是在讲称霸的法术。”
【12】又曰:“唐、虞以上之治,后世不可复也,略之可也;三代以下之治,后世不可法也,削之可也;惟三代之治可行。然而世之论三代者不明其本,而徒事其末,则亦不可复矣!”
[译文]
先生又说:“唐尧虞舜以前的治理盛况,后世不可能恢复了,可以略去不论。三代以后的治理状况,后世不能效法,可以删削。只有三代之治可以推行。然而当世探讨三代之治的人往往不明白它的主旨,只知道效法它的枝节,那么三代之治也不可以恢复了。”
【13】爱曰:“先儒论《六经》,以《春秋》为史。史专记事,恐与《五经》事体终或稍异。”先生曰:“以事言谓之史,以道言谓之经。事即道,道即事。《春秋》亦经,《五经》亦史。《易》是包犧氏之史,《书》是尧、舜以下史,《礼》、《乐》是三代史:其事同,其道同,安有所谓异?”
[译文]
我说:“先儒讨论六经,认为《春秋》是史书。史书专门记载事实,恐怕与五经的体例题材终究有差异。”先生说:“从记载事实的角度而言称之为史,从蕴含根本道理的角度而言称之为经。史事中蕴含着道,道也离不开史事。《春秋》也是经,《五经》也是史。《易经》是伏羲时的历史,《尚书》是尧舜以下的历史,《礼经》、《乐经》是三代时的历史。所记载的史事是相同的,所蕴含的治道也是相同的,哪有什么差异呢?”
【14】又曰:“《五经》亦只是史。史以明善恶,示训戒。善可为训者,时存其迹以示法;恶可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奸。”爱曰:“存其迹以示法,亦是存天理之本然;削其事以杜奸,亦是遏人欲于将萌否?”先生曰:“圣人作经,固无非是此意,然又不必泥着文句。”爱又问:“恶可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奸,何独于《诗》而不删郑、卫?先儒谓‘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①,然否?”先生曰:“《诗》非孔门之旧本矣。孔子云:‘放郑声,郑声淫。’②又曰:‘恶郑声之乱雅乐也。’③‘郑卫之音,亡国之音也。’④此是孔门家法。孔子所定三百篇,皆所谓雅乐,皆可奏之郊庙,奏之乡党,皆所以宣畅和平,涵泳德性,移风易俗,安得有此?是长淫导奸矣。此必秦火之后,世儒附会,以足三百篇之数。盖淫泆之词,世俗多所喜传,如今闾巷皆然。‘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是求其说而不得,从而为之辞。”
[注释]
①语出朱熹《论语集注·为政第二》。
②语出《论语·卫灵公》:“放郑声,远佞人。郑声淫,佞人殆。”意为摒弃郑国的乐曲,斥退小人。郑国的乐曲淫靡,小人危险。
③语出《论语·阳货》:“子曰:‘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乐也,恶利口之覆邦家者。’”意为厌恶紫色夺去了大红色的光彩和地位;厌恶郑国的乐曲破坏了典雅的乐曲;厌恶强嘴利舌颠覆国家。
④语出《礼记·乐记》:“郑、卫之音,乱世之音也,比于慢矣,桑间、濮上之音,亡国之音也。”意为郑国和卫国的乐曲是扰乱世道的音乐,是亡国的音乐。
[译文]
先生说:“《五经》也只是史书。史书旨在彰明善恶,以示训诫。善行可以作为典范的,就记载当时的善行,作为后世的榜样;罪恶可以作为惩戒,就记载这种惩戒,而删削具体事迹,以杜绝奸恶之人的效尤。”我说:“记载善行善举以作为准则,是保存天理的本然状态,删削具体事迹以防止奸恶,是为了遏制人欲的萌发吗?”先生说:“圣人制作经书,本来就是这个目的,但不必拘泥于文辞。”我又问:“恶行可以作为惩戒,保存戒律而删削事迹目的在于杜绝奸恶再犯,为何《诗经》中的郑风、卫风不删除呢?朱子说‘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对吗?”先生说:“《诗经》早已不是孔子所删订的原本了。孔子说:‘放郑声,郑声淫。’又说‘恶郑声之乱雅乐也’,‘郑卫之音,亡国之音也’。这些都是孔门所定下的规则。孔子所确定的三百篇,都是所谓雅乐,都可以在祭天地的郊宫和祭祖先的宗庙里演奏,也可以在家乡演奏,都是为了宣扬和谐,涵养德性,移风易俗,怎么会有郑卫之音呢?这是助长淫邪通导奸恶。这必定是秦始皇焚书之后,后儒穿凿附会凑足三百篇之数。凡是淫邪之词,世俗之人多喜欢传播,如今大街小巷都是这样。‘不好的事物可以警戒人纵欲放荡的志向’,是在不能真正了解《诗经》原始面貌,从而无法给出圆融解释的情况下,说出来的话。”
【41】问:“文中子是如何人?”先生曰:“文中子庶几‘具体而微’①,惜其蚤死。”问:“如何却有续经之非?”曰:“续经亦未可尽非。”请问。良久,曰:“更觉良工心独苦②。”
[注释]
①语出《孟子·公孙丑上》:“昔者窃闻之:子夏、子游、子张,皆有圣人之一体;冉牛、闵子、颜渊,则具体而微。敢问所安?”
②语出杜甫《题李尊师松树障子歌》:“已知仙客意相亲,更觉良工心独苦。”王阳明引此,意为王通续经,颇费心思,自知其苦,难为他人言。
[译文]
问:“文中子是什么样的人?”先生说:“文中子差不多大体接近圣人,只是没有那么博大精微而已,可惜他死得太早。”问:“为什么他会在编撰经书这事情上遭人非议呢?”先生曰:“编撰经书也不能完全否定。”请问原因。过了很久,先生说:“更觉良工心独苦。”
【2】问:“‘思无邪’①一言,如何便盖得三百篇之义?”先生曰:“岂特三百篇?《六经》只此一言,便可该贯,以至穷古今天下圣贤的话,‘思无邪’一言,也可该贯。此外更有何说?此是一了百当的功夫。”
[注释]
①语出《论语·为政》:“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译文]
问:“‘思无邪’一句话,怎么能概括《诗经》三百篇的含义呢?”先生说:“哪里只是《诗经》?就是《六经》,也只是这一句话就可以概括,甚至所有古今天下圣贤的话,都可以用‘思无邪’一句话来概括。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话可以概括呢?这是一了百了的工夫。”
【247】一友问:“读书不记得如何?”先生曰:“只要晓得,如何要记得?要晓得已是落第二义了,只要明得自家本体。若徒要记得,便不晓得;若徒要晓得,便明不得自家的本体。”
[译文]
一位朋友问:“读书不记得怎么办?”先生说:“只要领会了就行,何必要记住呢?要领会都已经是第二层要求了,关键是要明白自己的良知本体。如果只要求记得,就未必领会;如果只要求领会,就未必明白自己的本体。”
先生曰:“学者读书,只要归在自己身心上。若泥文著句,拘拘解释,定要求个执定道理,恐多不通。盖古人之言,惟示人以所向往而已。若于所示之向往,尚有未明,只归在良知上体会方得。”
王文成公全书序
徐 阶
凡读书者以身践之,则书与我为一;以言视之,则判然二耳。《论语》之为书,世未尝有不读,然而一贯之,唯自曾子以后无闻焉。岂以言视之之过乎?自公“致良知”之说兴,士之获闻者众矣,其果能自致其良知,卓然践之以身否也?夫能践之以身,则于公所垂训,诵其一言而已足,参诸《传习录》而已繁;否则虽尽读公之书无益也。阶不敏,愿相与戒之。
【导读】
一、阳明先生眼中的经典
研读《传习录》第11节,不少人以为先生在评论人物,其实不然,他是在借助徐爱的提问,借助对历史人物的评判,表达自己对经典和著书立说的看法,当然也是在验证自己对经典的理解。
先生曰:“圣人述《六经》,只是要正人心,只是要存天理、去人欲。”要判断何为经典,先看作者写作的动机与主要内容,“正人心”便是圣人著述的主旨,其主要内容就是阐述“存天理、去人欲”的正心之法。符合这一条的典籍才是经典,离开了这个宗旨,即便是名人大咖,哪怕是文章见解新颖、逻辑缜密,辞藻华丽,也不过是哗众取宠,沽名钓誉,容易过期的“流行歌曲”而已。抓住了这一条,我们就知道该如何选择经典来阅读了。
四书五经虽各有偏重,但也逃不过“正人心”这一主旨。理解了先生对经典的这一看法,也就好理解下面几章一以贯之的主线了:
史事中蕴含着道,道也离不开史事,这是对《五经》,包括《春秋》、《易》、《书》、《礼》、《乐》、《左传》核心义理的提炼;
《六经》只此一言,便可该贯,以至穷古今天下圣贤的话,‘思无邪’一言,也可该贯。《诗经》甚至《六经》也只是‘思无邪’这一句话就可以概括了,甚至所有古今天下圣贤的话,都可以用‘思无邪’一句话来概括。
“思无邪”便是正人心的工夫,就是扩充善念,格去恶念的格物工夫,就是致良知。难怪先生认为这是一了百了的工夫。
二、经典的意义作用与选择
不少人每每打着“言语道断,心行处灭”的旗号蔑视经典,阳明先生曾提醒弟子们:“经有何过,岂碍汝念”。意思是说,实践的同时,不要忘记随时回归经典,因为经典所记载的语言文字都是从圣贤内心流淌出来的,是人世间的真理。特别是我们自己的良知,尚未莹彻以前,通过阅读经典,比如《传习录》,与圣贤的伟大灵魂直接对话,是十分必要的。良知大道非由经典,但是良知大道亦不离经典。自悟是自行体认的必需,但是经典亦不可或缺。
经典之用,首在激起我们对圣贤的崇敬和对圣境的向往,从而激励我们树立起成圣成贤,不枉此生的坚定志向。许多初学者都有这个问题,儒家经典略知一二,孔孟思想不了解,四书都没有仔细看过,就想走捷径,直接学习“心学”致良知,到头来不是一头雾水,就是举步维艰,因为他的初衷居然是通过致良知来升官发财,成为“成功”人士,所以说,这一段工夫着实省不得;
经典学习的第二个作用在于启发疑问,佛学讲“疑情”,经典中无论是阐述的方法还是境界,都要“咬定青山不放松”,对疑问的每一次突破,必然带来一次进步,其实就是一次小的开悟;
第三个作用在于验证己得,佛家“信解行证”的四个修习步骤,我们也不妨拿来一用。印证是极为关键的环节,不仅可以确保不发生方向性错误,还可以提振信心;
最后是磨砺心性。古时圣贤经历了种种的磨难,心学理论的形成和完善也不是一蹴而就的,我们时刻要庆幸,有缘接触到它,正所谓“百千万劫难遭遇”。如果我们不顾经典,纯由自悟,往往流于狂妄而无知,其实精彩之处,古人早已悟到,只是我们不知,反而觉得自己独得天下。经典是一面镜子,不可或缺。读书,讲习,探讨交流,就是一个给自己“加持”的过程。在还没有修炼到动力源源不断的情况下,书本上一句激励的话,朋友圈一个共同的修行感悟,都是对自己莫大的帮助。自明诚,谓之教,说的就是通过经典懂得了道理,诚意正心的过程。
参修儒家心学,筑基工程是免不了的,钱穆先生曾列举了中国人必读的九本书,他们分别是:论语、孟子、大学、中庸、老子、庄子、坛经、近思录、传习录,这九本书可以代表中国传统文化儒释道的精华,我花了六年才逐一读完。正所谓功不唐捐,在经典学习方面,从来不会有白花的力气,并且,钱先生把传习录放在最后,我想也不仅仅是因为年代排序的原因。
三、阅读经典之巧妙
既然圣人著述只是要正人心,那我们读圣人的书,当然目的就一个:正己心。何为“正心”呢?就是上一节十六字心法所提到的“念念存天理”,把人欲去掉了,纯乎天理了就是“心得其正”,也只有这样,就实现了读书从“记得”到“晓得”,最后到“明得自家的本体”,我称之为“心领神会”。
何为“心领神会”呢?我在修习李少波老师的真气运行法当中就有这样的体验。此法分为五步,其中第一步的文字是这样描述的:静坐时呼气注意心窝部,练功到三至五天,感到心窝部沉重,再往后,每呼气时,感觉到有一股热流注入心窝部。我在静坐的时候,先是“记得”,把这一段当作口诀牢牢记在心里,然后上网查找“心窝部”位置,做到“晓得”,然后开始练,直到练到第八天,感觉胃部上端有一种异样,就像想打嗝,却又堵在那打不出来的感觉。此时才知道,原来这就是李少波老师的“沉重感”,再练两天,心窝部的热感就越来越强烈,因为呼的气是持续和流动的,所以是“热流注入”。至此,我才真正建立起对这一段功夫描述的内心觉受,这就是“心领神会”。
在《王阳明全集》答季明德的书信中,先生说:“凡看经书,要在致吾之良知,取其有益于学而已。则千经万典,颠倒纵横,皆为我之所用。一涉拘执比拟,则反为所缚。虽或特见妙诣,开发之益一时不无,而意必之见流注潜伏,盖有反为良知之障蔽而不自知觉者矣。”
很多人阅读经典时会拘泥执着于圣人在言语中所下的结论,而不问这个结论,圣人是如何得来的,所以到最后脑子里记住了一大堆圣人说教的道理,生搬硬套,简单效仿,变成意必固我之见。殊不知,圣人都是“因人请问,各随分量而说”,就是“啐啄同机”的意思。就好比鸡子孵化时,小鸡将出,于是在壳内吮声,谓之“啐”;母鸡为助其出而同时啮壳,称为“啄”。这种只针对师徒二人的“道理”,咱们直接拿来用,反而会成了“良知之障蔽”。
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这句话其实是让我们反过来念,改写命运从读书开始,今天你读了什么书,决定了十年后你的命运。不要把“命”当作失败时的借口,而要把“运”作为成功时的谦辞。
潘鹰
二〇一八年一月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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