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调查(一)-2

第一部分 调查(一)-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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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斯科,2016年4月6日

这一刻,我们感觉简直像做梦一样。就在早上,这块头骨似乎还遥不可及。几个月无止境的沟通,一遍又一遍的递申请、写邮件、寄信函、打电话、发传真(是的,传真在俄罗斯还频繁地使用),以及和顽固的公务员之间的拉锯战。终于,我们站在了这块人类遗骸碎片的面前。这是一块颅盖骨的残片,肉眼来看,应是整体的四分之一,大致位于头颅的左后方(准确来说,是两块顶骨和一块末端枕骨)。这就是全世界历史学家和记者垂涎已久的对象。可是否确如俄罗斯当局所称,这就是希特勒的头骨?还是像近来一名美国科学家所确认的那样,这是一块属于四十多岁女人的头骨?然而,在“加尔夫”局内部提出这个问题相当于敲响政治对峙的警钟,让克里姆林宫的官方声明陷入质疑。这是档案局局长不希望听到的。绝对不希望。

拉丽萨·洛戈瓦娅执管“加尔夫”局才不过几天,代替的是前局长塞尔吉·米洛恩科的位置。在普京时代的俄罗斯,这是一个极其政治化而敏感的职位。当着我们的面,拉丽萨·洛戈瓦娅对于说出的每一个词都斟酌再三。她独自一人回答我们的问题,旁边的二人闭口不言。答案总是十分精简,有时两个字,有时三个字,面容也总是绷紧着。这位高官似乎已经后悔答应我们的调查来访了。但事实上,她根本就什么都没答应。同意我们观察这块头骨残片的命令来自她的上级。到底是多高的上级呢?很难说。来自克里姆林宫吗?肯定是,来自克里姆林宫的哪一位呢?拉娜坚信所有消息都来自总统办公室。就像在苏联时代一样,国家档案馆又成了一处机密之地。2016年4月4日,弗拉基米尔·普京签署了一份政令,明确规定档案的管理、出版、查取和降级的权力都直接归属于俄罗斯联邦总统,也就是普京自己。鲍里斯·叶利钦时代首创的历史文献开放政策画上了句号。于是,“加尔夫”局极具威信的局长、众多国外历史学家的好朋友塞尔吉·米洛恩科从此离职,无数来访者都对他近乎自由的文献查阅政策予以盛赞。“少一些评论,多一些资料。资料可以自己说话。”他曾向那些对这一开放政策表示吃惊的同事一遍遍地解释道。但这一切全都结束了!米洛恩科被收进了壁橱。他在“加尔夫”局整整二十四年廉正奉公的服务什么也没能改变。大笔一挥,克里姆林宫就把他降了职。没有被辞退,也没有申请退休(在六十五岁的年纪,他完全可以这么做),更没有被调去另一个部门,而是被降了职。不仅屈辱,还很是失势,因为新任的女局长,我们亲爱的拉丽萨·洛戈瓦娅其实就是他曾经的下属。

普京的政令发布于2016年4月4日。短短两天之后,我们便站在了这个装着头骨的盒子面前。拉丽萨·洛戈瓦娅并不算是偏执的人,为了让我们知难而退,她可谓费尽了心力。面对我们的来访,她从头到脚都写满了厌恶二字,生怕落得和米洛恩科一样的下场。于是乎,当我们要求把磁盘盒从里面拿出来时,小会议室里的气氛一下子紧张了起来。拉丽萨转向身边的两名同事,开始一小段秘密的谈话。尼古拉摇摇头,表示不赞同。金娜从纸箱底部抓起一张纸,推了推鼻梁上那副让她看起来奸诈狡猾的小眼镜,然后走近拉娜。

与此同时,女局长示意尼古拉自己并没有改变主意。他还有些怀疑,犹豫了片刻。随后,他违心地把细长的手臂伸进箱子里,小心翼翼地取出那个磁盘盒。

“你们得签一份现场访问单。写上日期、时间和你们的身份。”金娜向我们指出需要填表说明的地方。然后,拉娜便去一旁仔细地写了起来。在她填表的同时,我便准备上前,开始仔细查看那块头骨。这时,尼古拉过来干预。拦在我前面一边发出“嚯嚯”的恼人声音,一边指出我的错误。“请先填好现场访问单。”女局长坚持道。拉娜为我的笨拙表示歉意。“他是法国人,一个外国人,他不懂。”她笑着试图向他们解释,就像一个不安分的孩子那样有些手足无措。为什么要如此小心,为什么会有这样紧张的氛围?米洛恩科从小会议室开着的门前经过。我认出了他,之前查找希特勒档案的时候,我在好些报道中见到过他。他一个人走在过道上,身体有些沉重。他拖着沉重的身子走了过去,连看都没看我们一眼。他想必知道我们在做什么。之前,正是他负责出面会见记者。这块头骨,他可是了然于胸。当时是5点30分,他已经拿起了他的厚大衣,大舌帽遮住了他灰白的头发。他的一天结束了。拉丽萨的一天却还没有。“一切都应该按规矩办事。时代不同了,我们得谨慎些。”米洛恩科走出大楼的时候,女局长这样说道。“我们是得到中央政府的许可才让你们看头骨的,但是我们这儿也有我们的规矩要遵守。”听完,我们赶忙回答:“明白了,这很正常,显然是该这样,完全没问题。”估计拉丽萨也不愿意从我们这儿再听到一些别的什么话了。这块头颅骨,或者说剩下的这些残片,重又变为不和睦的源泉,一个介于俄罗斯以及余下世界中相当一部分地区之间事执争端的源泉。这真是希特勒的吗?俄罗斯方面有没有说谎?关键的问题就在于这些残片的真实性,对此,拉丽萨并没有感到意外。她的回答只有短短的一句:“我知道是真的!”金娜和尼古拉,她的下属,也是知道的。但我们不知道。“你们又怎么能如此肯定呢?”听完后,拉丽萨将自己精心准备好的回答一字不落地说给我们:“这是苏联国家安全委员会和苏联最优秀的科学家们经过了多年调查、分析、文献查阅之后得出的结果,这块头骨确实是他的,是希特勒的。无论如何,从官方而言,这就是他的。”女局长第一次改变了讲话的措辞。肯定的态度略微有了裂隙。“官方”这个说法并非毫无意义。不是从科学意义上,而是“从官方而言”,这就是希特勒的头骨。

拉娜已经填完了现场访问单。尼古拉就像变戏法似的从我面前消失。终于,磁盘盒和这块头颅骨是我们的了。我们把脸凑近塑料盒盖,一张大大的贴纸,也就是磁盘商标,完完全全地遮住了我们的视线。就算我们把头拧成麻花从侧面去看,也无济于事。我抬手示意,询问是否可以将盒盖打开。钥匙,用钥匙打开行不行?我的手势似乎奏了效。尼古拉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钥匙,把锁打开了。随后他就又退回到我们的身后。但他并没有把盒盖掀起来。于是我又胡乱比画了一通。这次我做出了打开的手势,把盖子抬起来。我做了两遍,非常慢。拉丽萨眨了眨眼睛,尼古拉明白了,低声咕哝着了打开盒子。头骨终于真正展现在我们的眼前。

“加尔夫”局档案处所保管的头骨残块,由莫斯科方面鉴定为希特勒的头骨。这可能就是希特勒的一块头骨。这块残片被紧凑地放置在一个毫不起眼的20世纪90年代的磁盘盒内。对于曾想要粉碎大部分欧洲并奴役成百万人的那个人来说,这是怎样的讽刺啊!希特勒曾一度担心自己会沦为粗鄙不堪的战利品,被放在莫斯科的橱窗里展示。这个人性之恶的化身甚至无权布置一番场面,好与他在当代历史中的重要地位相匹配。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俄罗斯人把他安置在了档案局被遗忘的一角,当作一条狗的残骸来对待。尽管获得许可亲眼看到这块残片是如此之难,但这并非因为俄罗斯方面担心会破坏它的保存,或者造成什么质地上的损耗,更多是出于政治上的考量。谁都不能再对这块头骨加以检查,或者质疑它的真实性。这块头骨就是希特勒的,没什么好讲的。至少对俄罗斯人而言就是这样。

说实话,我感觉有一些失望。这难道就是俄罗斯档案局内部最机密的材料了吗:一块糟糕的头骨残片,还被放在一个磁盘盒里?要知道,这可能就是整个人类世界中最大的政治恶魔之一留下的最后一块残骸,想到这里,失望的情绪之外又加进了一丝憎恶。但我们要振作起来,回过头来想想我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揭开希特勒的最后时光的纱幔。为此,我们得好好提几个问题。这块头骨是在哪里发现的?是谁发现的?什么时候?如何证明它就是希特勒的头骨?我们想要知道所有这些答案。为了开始这一切,我们首先需要检测一下这块头骨。“检测?”在听到我和拉娜之间的英语对话后,拉丽萨大吃一惊。“是的,就是做一些测试……比如DNA检查。我们可以找一名专家来,一名法医学家……”拉娜仔细地把我们的请求翻译成俄语。女局长礼貌地听完了她的话,没有从中打断。“这样的话,以后就不会再有什么疑问了。完全不会有。再也没有人会对这块头骨提出质疑。是不是希特勒的,这难道不重要吗?”这样也能对在纳粹暴行结束后产生的谣言做个了断。有人说希特勒在巴西,也有人说希特勒去了日本,还有人说他在南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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