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先生1924年3月10日出生于浙江海宁,原名查良镛。虽有报人、社会活动家等多种身份,但以武侠小说家最为公众熟知。1955年,他首次使用“金庸”名号在《大公报》上连载《书剑恩仇录》,至1972年连载完毕《鹿鼎记》,共创作了15部作品——他将此概括为“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外加一部《越女剑》。金庸先生的作品,对上世纪70年代至90年代出生的国人有着巨大影响。值其百年诞辰,以此文申纪念之志。
作为华人世界公认的武侠小说泰斗,文学界对金庸予以越来越多严肃讨论。而今回顾金庸,我想从两则批评切入。通过对这两则批评的回应和再思考,有助于我们认识造神与贬损之外,那个无法简单概括的金庸武侠世界。
金庸小说最关键的价值 恰恰是在金庸缺席后凸现的
第一则来自王朔发表于《中国青年报》的《我看金庸》。他的观点总结有如下几条:一、武侠本是旧小说的一种,金庸小说的语言和立意基本没脱旧白话小说的俗套;二、金庸大约是为娱乐大众才写这类读物,不必抬高为文学;三、金庸笔下的侠,其实是罪犯,以道德的名义杀人。
王朔也指出:“金庸能卖,全在于大伙活得太累。”的确,金庸武侠里上天遁地的武林豪杰,唤起了多少都市人现实里做不到的英雄梦。可王朔看到金庸小说爽文的一面,却忽略了其中意味深长的悲剧成分。萧峰之死、靖康之耻、郭靖死守襄阳等情节,绝不能叫爽文,却还回荡在读者心中,这不是“读者活得太累”所能解释。正如同王朔生猛时写的小说,媒体赞誉反权威、反严肃。王朔能成为一代青年眼中的文学弄潮儿,也不能全赖大伙活得太累。
另一个观点来自于刘震云:“他从相同的生活里看到的全是相同。他不算有深入持久思考能力、能够不断地提供世界观和方法论的一个作家。”
王朔和刘震云象征了文学界对金庸的两种典型看法。而金庸小说刚在中国大陆流行时,也有作家和学者发现它的价值。譬如学者严家炎著有《金庸小说论稿》。陈平原将金庸作为珍贵的小说家来对待,认为“金庸小说的背景,大都是易代之际。此种关注国家兴亡的思路,既有政论家的人生感慨,也有‘乱世天教重侠游’的现实考虑,还包含章太炎、周作人所说的纲常松弛时思考的自由度”。
从1985年TVB电视剧《射雕英雄传》被引进内地,同年百花文艺出版社取得授权出版《书剑恩仇录》以来,金庸小说风靡大众。说其影响了20世纪70年代—90年代中国人,并不为过。
而我要说,金庸小说最关键的价值,恰恰是在金庸缺席后凸现的:它是一种用文学唤起公共参与感的感染力。金庸小说,是一种极富有公共思辨性和命运伦理的文字。它指引读者思考身份、家国、命运等议题,又提醒着“用宏大叙事牺牲具体之善”的恐怖。生逢乱世,徙居香港,金庸对现实具有极强的敏感度。他所要写的,不只是千古文人武侠梦,还有个人如何在混乱割裂的世道中践行理想、匡扶正义,又不以牺牲弱小者为代价。
金庸反复重申“用宏大叙事牺牲具体之善”的恐怖
金庸小说里,大英雄的“不忍”,是他常常描绘的性格特征。张无忌可以在光明顶大战天下英豪,但要他像朱元璋那样冷酷果决,他做不到。萧峰血战聚贤庄,面对弱者和穷人常有慈悲之心,最终为阻止宋辽战事带来的生灵涂炭,他不惜牺牲自我;再如令狐冲、段誉、郭靖、杨过这一个个性格各异的豪杰,他们的共性就是对于具体弱者的善。他们不是为了宏图伟愿能冷酷牺牲局部的政客,你无法想象他们说出“为了大局,苦一苦百姓”这种话。而杨过字“改之”这个细节,本身就是一重暗示,暗示人物身上的自省性。金庸笔下的大侠常是被命运悲剧和自省反复折磨的。这种自省,恰恰使他们可爱、慈悲。
金庸小说的形式和内核并不肤浅,它只是用了连载小说、类型文学的框架,引发部分人先入为主的成见。就刘震云的观点而言,刘震云并不是说金庸不配称为作家,而是认为金庸距离“文学家”还有一定差距。我想刘震云是将金庸和福克纳、卡夫卡这种具有文体创新意识的作家,或者中国近现代的鲁迅、沈从文、李劼人等名家做对比,认为金庸是一个能够批量制造故事爆款的手艺人,但在思想层面和写作严谨程度上弱了一些。
刘震云确实点到了金庸小说的薄弱之处,但他也忽略了金庸作品宝贵的地方——金庸其实是当代中国少有的融合史诗精神与中文之美,又借助武侠小说来发扬光大的作家。海宁查氏是诗礼之家,但公允地说,由于金庸年少时没有念过私塾,上的是新式学堂,缺乏旧学幼功,他在经史上的学问并不牢固:《天龙八部》新修版里,慕容博的书房竟然出现民国时期才出版的硬皮洋装书《诸子集成》;活跃于北宋中期的段誉,脱口而出“爹爹请了一位老师教我念四书五经”——而“四书”说法自南宋朱熹起才流传。
金庸的长处也很显见。他阅读量大,善于将不同学识融会贯通;他的经史不到大学问家的地步,但用到小说里已然绰绰有余。而他在节奏感与用典上是有天赋的,金庸小说化用了不少深入人心的典故,比如用《洛神赋》《周易》《逍遥游》等典故,分别命名凌波微步、降龙十八掌、北冥神功;又如前人说过《天龙八部》回目恰可配成五个词牌五首词:《少年游》《苏幕遮》《破阵子》《洞仙歌》《水龙吟》,而“苏幕遮”即可隐喻萧峰身世,也可代指姑苏慕容家。
金庸小说中真正难得的地方 尚没有被充分对待
从初读金庸小说,到如今重新回味,不知不觉,金庸小说已陪伴我十余载。而笔者对它的认识,经历了阅读、惊喜、审思、怀疑、重温,到如今平常心看待。虽然市面上有人宣传其他武侠小说家常会用到“比金庸更文学”,或“重新定义武侠”这般话术;虽然也听人辩论,讲金庸如何被高估,他的小说没什么文学性,但直到今天,笔者重温最多次的武侠小说,依然是金庸。这出自阅读直觉,而不能被任何理念替代。笔者不惮承认,金庸仍是自己心中分量最重的武侠小说家。
回顾金庸小说,若只说它是中国超级英雄,或文人情怀,都不准确。金庸小说是士人抱负、商品经济与市民社会趣味的混合,是一种“借古话,说今事”,又在无形中冲击着正派小说的边界。
身逢乱世,徙居香港,金庸有一番投身社会、改良世道的决心,这是士人心态;香港商业发达,贫富差距极大,香港社会是资本主义与中华文明的杂交,文人在此经历严酷的市场考验,这是商品经济的冲击;而香港凭借特殊条件,在20世纪较少经历战乱,市民社会较完备。三者汇合,熔炼出金庸小说的底色。
作为一个报人和时评作者,金庸将他对现实的思考委婉地融进小说里。譬如《笑傲江湖》成书于1967年,书中对名门正派进行了非常辛辣的讽刺,对于那些打着正义口号却让小人物流水般牺牲的叙事,作者进行了毫不留情的解构。单是这一条,便足以让读者浮想联翩。
而《天龙八部》何尝不是一出关于身份认同的悲剧?萧峰本是辽人,阴差阳错生长于宋土,从小接受少林寺和丐帮恩泽,想要做一个匡扶正义、维护大宋百姓的英雄,却在父辈设计的阴谋中一次次被误解:一边他要证明自己不是杀人凶手,一边他受困于自己的身份认同——到底是宋人,还是辽人?可是宋辽两国,又有什么区别?不一样也都有好人,都有坏人?朴素的话语中流淌着善念,也正因他没有被过多辞令污浊,而其实最接近慈悲的境界。
《天龙八部》整部小说写了太多的命运弄人与“执念的奴隶”:从渴望光复大燕的慕容父子,到种下一屁股情债、让子女陷入悲剧的段正淳,再到天山童姥与李秋水之争,乃至最具有古希腊英雄悲剧色彩的萧峰——《天龙八部》是金庸小说中最具有史诗感,也每每让人扼腕叹息的一部。尽管它也存在不少情节设计上的硬伤,但放眼近二十年,你很难在中文世界找到类似这般立意深刻、人物繁多而鲜活、完成度高、具有古典史诗气质的作品。
从《天龙八部》中的身份认同困境,到《神雕侠侣》中个人在父辈叙事、家国大义、个人自由之间寻找平衡,再到《笑傲江湖》的反乌托邦寓言、《鹿鼎记》对于理念正义和结果正义的思辨,金庸小说并非重复自我的文化快餐。它之所以到今天还被人怀念,恰恰是在于它有很强的思辨性和命运感。
金庸去世,代表着一种武侠公共性的消退。在他之后,武侠的潮流变成写实和往小入手。那些粗制滥造的姑且不论,从徐皓峰的硬桥硬马,到路阳的“绣春刀”系列,再到以《莲花楼》为代表的侦探武侠、市井武侠风格,创作者求变求新,武侠也绝不只是金庸一种路数。但一个相当明显的变化是,武侠作品的公共性在消退。
逐渐,读者只是把武侠作为快餐或情绪按摩仪,他们会一声叹息,或讨论某个武侠人物的魅力,但很难因此迸发出一种热烈的现实参与感。造成此种状况的原因纵深复杂,本文难以展开。但或可思考的是,武侠小说气质的变化也是这种环境变化的缩影。武侠彻底变成商品、快餐、匠人手艺。王朔批评的那种风气,反倒不是在金庸那里完成,而恰恰是在金庸之后。
从文学与思想的尺度,笔者虽认为金庸不如鲁迅、张爱玲等文学大家,但同时觉得,金庸小说中真正难得的地方,尚没有被充分对待。金庸先生不仅是写通俗小说的一代宗师,也为文学注入了新的活力,提供了新的方法论的启示。
百年之后,这一代里大部分纯文学作品会被遗忘,而金庸作为“大武侠小说”的代表,仍然会被记住。金庸走后,我才更意识到他的可贵。因为在他之后,很难再找到第二个人,像他这样写武侠小说。而武侠小说这一原本堪称社会最流行文化的门类,如今已然衰弱。
金庸的去世,不啻为武侠公共情怀退场的隐喻。我们纪念他,也是在怀念一个属于武侠公共情怀的黄金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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