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有种观点是,鉴于他是你的父亲,你在某些时候有责任照顾他。
—阿门,斯托布洛德说。
鲁比摇了摇头。我们对父亲有两种不同的概念,她说,我可以告诉你我经历的事情。我不知道自己当时多大,只记得还在换牙齿,他出门去酿酒了。
她转向斯托布洛德说,你还记得吗?你、普兹勒和冷山?
那使你想起什么了吗?
—我记得,斯托布洛德说。
好吧,讲讲你记得的那部分,鲁比说。
斯托布洛德就讲起了他的故事。他和一个同伙打算酿酒卖钱,他们跑去住在山里树皮搭的棚屋里。在他看来,鲁比似乎可以自食其力了,所以他离开了她三个月,当时她还没有满八岁。他和普兹勒并不精通酿酒这个行当。他们每一批快速酿出的酒都几乎装不满一壶,而且因为觉得太麻烦,他们也没有把洗干净的木炭放进第一次蒸馏的酒液里过滤,因此流出来的每一滴酒几乎都呈混浊的绿色或黄色。但是酒很烈,他们不愿把酒稀释到七十五度以下。这跟他们的凯尔特人祖先酿造的威士忌和土豆酒差不了多少,但是,他们的顾客发现它过于刺激肠胃了。生意失败了,他们没挣到钱,因为倒出他们自己要喝的酒之后,剩下的酒只够用来交换下次酿酒的原料。斯托布洛德一直待在那里,直到悲惨的经济状况和十一月寒冷的天气将他
从山里赶出来。
等他讲完后,鲁比叙述了她那部分故事,他走以后那几个月她都做了些什么事情。她到野外觅食,掘草根、用柳枝编的网罗捕鱼、用类似的圈套逮住飞鸟。她抓住什么鸟就吃什么鸟,但从来不吃食腐鸟类,也尽可能避开吃鱼的鸟。只有通过尝试和失败,她才知道哪些鸟的内脏能吃,哪些不能吃。她忘不了有一个星期,她运气差到什么都捉不到,只能把栗子和山核桃磨成粉,在火炉边的一块石板上烤成面饼吃了。有一天,鲁比外出采集坚果的时候,碰巧发现了他们的蒸馏室。斯托布洛德正在棚屋里睡觉。他的同伙说,他整天都躺在床上,只有偶尔动一下脚趾头时,你才知道他还活着。在那一刻以及后来很多时候,她都宁愿跟随便哪个狼孩交换命运。在鲁比看来,艾达给她读过的故事里的罗慕路斯与雷穆斯’是幸运的男孩,因为他们起码拥有凶猛的守护者。
然而,除了这些艰难和孤独的时候,关于斯托布洛德,鲁比不得不公平地说,他从未在生气的时候扇过她一巴掌。她从来不记得挨过打。当然,他也从未有一刻亲切地拍过她的脑袋,或者用手抚摸她的脸颊。
她看着艾达说,怎么样,那符合你对责任的概念吗?
没等艾达来得及想好,哪怕只是说一句“噢,我的天”之前,鲁比就站起来,大步走进了黑暗之中。
斯托布洛德什么都没有说。潘哥儿仿佛自言自语地轻声说
道,她现在一定非常生气。
晚些时候,艾达送走了斯托布洛德和潘爵儿,他们都只抱了微弱的折中的希望。然后她沿着小路走向库房。夜晚越来越寒冷了,她猜想黎明时路上会起一层白霜。一轮满月高高升起,银辉酒落,每一根树枝都在地上投下蓝色的阴影。假如艾达愿意的话,可以从口袋里拿出《亚当•比德》在月光下打开阅读。灰色的天空中只有最亮的星星在闪烁。艾达观察了一会儿,注意到猎户座从东方的天空升起,然后她看到月亮缺了一角,好像被挖走了一小勺,原来是月食出现了。
她回到房子里,拿出三条被子和门罗的小型望远镜。这个望远镜是意大利制造的,从光学角度来看没有德国制造的精良,但看上去很漂亮,黄铜镜身上雕刻了蔓叶花纹。她走进棚屋,从四把折叠躺椅中拿出一把,心下怀疑是否就是门罗去世时坐的那把。她在前院打开折叠椅,把自己紧紧裹在被子里,然后伸出手,抬头仰望着天空。她透过望远镜看着,旋转镜身调准焦距。在她眼中,月亮发出耀眼的光芒,被阴影笼罩的一角呈红铜色,但依然清晰可辨,顶部有个硕石坑,中间有一座山。
艾达看着阴影扩张到整个明亮的圆盘,月食完成后,月亮仍然依稀可见,颜色好像深棕的一美分旧硬币,大小也差不多如此。月亮整个隐去后,银河亮了起来,仿佛闪闪发光的河水流淌过天空,又如路上吹起的尘土形成的带子。艾达拿着望远镜掠过银河,然后停下来凝视着星空深处。透过望远镜,密密
匝匝的繁星好像一团纷乱的亮光,似乎无穷无尽,直到她感到自己好像一动不动躺在峡谷的边缘。仿佛她悬挂在自己星球辐射的光线下缘,正在往下看而不是往上看。有一瞬间,她感受到在埃斯科家的水井边体验到的那种眩晕,仿佛她一松手就会无助地坠入那些光芒之中。
她睁开另一只眼睛,把望远镜放在一边。布莱克谷四周黑黢黢的山壁向上升起,把她拢在山谷中间。她心满意足地躺下看着天空,月亮慢慢从地球的阴影背后出现。她想起了斯托布洛德晚上唱的一支曲子的副歌,那是一首粗犷的情歌,最后一句歌词是:请求你回到我的身边。斯托布洛德唱的时候充满自信,仿佛这句堪比《恩底弥翁》’中更加复杂的诗句。艾达不得不承认,率直、浅白、不设防地流露心声,可能比四千行约翰•济慈的诗更动人—起码偶尔如此。她一辈子都没有这样做过,但她想学习如何去做。
她走进房子里,拿起便携式书桌和一盏蜡烛灯,回到椅子旁。她用笔蘸了蘸墨水,然后坐下凝视着纸,直到笔尖干涸。
她想到的每一句话,似乎都矫揉造作、充满讽刺。她用一张吸墨纸把笔擦干净,又蘸了一下墨水写道,请求你回到我的身边。她签上自己的名字,把信纸折叠起来,写上州首府医院的地址。她裹紧被子很快就睡着了,霜凝结起来,在她的被子外面结了白蒙蒙的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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