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心满意足(5)

第十四章 心满意足(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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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曲子很粗鄙,艾达却被感动了。她相信,这比她从船坞街到米兰的歌剧院里听过的所有歌剧都更动人,因为斯托布洛德演奏时完全相信音乐是实在的,能够引导一个人走向更好的生活,让人有朝一日感到心满意足。艾达希望能像玻璃干版照相一样拍摄下听到的音乐,这样就可以保存下来,以备未来有人再度需要它所代表的一切时能够聆听。
琴曲接近尾声的时候,斯托布洛德抬起头仿佛看着星星,然而他的眼睛却紧闭着。小提琴底部抵着他的胸口,琴弓急促地、仿佛抽搐般地跃动着。最终那一刻,他的嘴巴突然张开,但他没有像艾达预料的那样大喊或尖叫,而是浮现出一个意味深长、带着无声喜悦的微笑。
他结束了演奏,琴弓举在空中,停留在最后一次上弓终止的地方。然后,他睁开眼看了看火光映照下的其他人,想看看自己的演奏效果。那一刻,他的脸上显出圣徒似的愉快,松弛而微含笑意,慷慨大方地施展天赋,对自己的才能持客观的态度,仿佛他早就愉快地承认,无论他的作品演奏得有多好,他总是可以做得更好。假如全世界都有这样的笑容,战争就只会成为一个苦涩的回忆。
他拉的曲子对你有好处,潘哥儿对艾达说。说完,他似乎因为自己竟然直接跟她说话吓了一跳,便低下头,又朝树林里望去。
我们将演奏最后一曲,斯托布洛德说。
他和潘哥儿放下乐器,脱下帽子,表示下面将是一首圣歌——一首福音赞美诗。斯托布洛德开始唱了起来,潘哥儿跟
他一起唱。男孩天生嗓子含糊不清,斯托布洛德勉强把他训练成男高音。所以,潘哥儿磕磕绊绊地重复着斯托布洛德的乐句,换一种思路来看,风格就好像唱滑稽戏一样。他们的声音大部分时间互相冲突,慢慢才形成合奏,然后他们配合起来,找到了深深的和谐。这首歌讲述了我们的生活是多么黑暗,多么寒冷而狂暴,多么缺乏理解,最终不免走向死亡。这就是一切了。一曲终了时,令人觉得阻塞和不完整,跟对这类风格的歌曲预期不同,最后一刻没有出现光辉的段落,将人引向充满希望的未来。它似乎缺少了一段关键的歌词。然而,两人的合唱却充满亲昵和谐的兄弟之谊,其中的甜美多少冲淡了歌声中的阴郁。
他们把帽子戴回头上,斯托布洛德拿出酒杯,鲁比给他倒了一点苹果酒就停了下来,他用食指碰了碰她的手背。艾达看着他们,以为这是一个温柔的动作,后来却意识到他只不过是催她多倒一些酒罢了。
红色的火星从乔纳斯岭背后升起,篝火已经烧到只剩下一堆焦炭,鲁比宣布肉烤好了,然后用耙子把它从灰堆里拨出来。牛腩外面的调料结成了一层焦脆的外皮,鲁比把它放在一根树桩上,用小刀逆着纹理切成薄片,里面的肉粉嫩多汁。他们不用盘子,就用手指抓着吃,此外再也没有别的晚餐。他们吃完后,从田野边上拔起干莎草,把手擦干净。
然后,斯托布洛德扣上了衬衫最上面的扣子,抓着大衣领来回扯了扯,把大衣拉平整。他摘下帽子,用手掌把鬓角的两缕头发捋到耳后,又重新把帽子戴回去。
鲁比看着他,仿佛自言自语地说,他快要托别人帮他做事情了。
斯托布洛德说,我只想跟你说说话。想问你些事情。
—怎么?她间。
是这样,我需要照顾,斯托布洛德说。
�一你的酒都喝光了吗?
�酒是应有尽有。事实上,他说,我感到害怕。
他解释说,自己害怕的是抢劫会使他们受到法律的惩罚。
逃兵们推举出了一个首领——一个穿熊皮大衣的人。他是个能说会道的人,赋予了他们一个基本的信念:他们在战争中所经历的战斗,并不像他们曾经以为的那样纯粹。它已经被玷污了,因为他们愚蠢地为大人物对黑人的所有权而战,是仇恨这个人类的弱点在驱使他们战斗。他们以前是一群傻瓜,但现在醒悟了。他们整天都在说这些,聚在火堆旁边议论纷纷。他们一致同意,接下来只为自己的利益而战斗。他们不会轻易被抓住,再送回军队里去。
—他想让我们都立下血誓,今后要像狗一样死去,斯托布洛德说,要用我们的利齿咬住敌人的喉咙。但是,我离开军队,可不是为了加入另外一支队伍。
斯托布洛德打算跟潘寻儿尽快撤出那里,另找其他的避难所,离开那队好勇斗狠的人。他需要食物的保障,天气恶劣时有干燥的谷仓躲避,最好时不时还有点闲钱,最起码等到战争结束,他可以自由地出来活动为止。
吃草根吧,鲁比说,喝泥浆,睡在树洞里。
你对你爹就这么点感情?斯托布洛德说。
�我不过是教你点野外生存技能,这是经验之谈。你跑出去鬼混的时候,我可没少吃过草根,我睡过的地方比树洞糟糕多了。
�你知道我已经尽力照料你了,那时候世道艰难啊。
�现在更艰难。而且千万别说你已经尽力了。除了顺手的事情,你什么都没有为我做过。我可受不了你在这儿假装我们之间有很深的感情。对你来说,我从来什么都不是。你来去自由,等你回来,我也许在那里,也许不在,都无关紧要。假如我死在山里,你也许会以为我过一两个星期就会出现。就好像黎明到来、号角吹响时,一大群浣熊猎犬里面有一只走散了,顶多有些遗憾罢了。所以,别指望你现在一声招呼,我就会挺身而出。
�但我是个老年人,斯托布洛德说。
�—你说你还不到五十岁。
�—我感觉自己老了。
我也一样,但那又怎么样?还有一点,假如关于蒂格的传闻有一半是真的,那么我们就得为窝藏你的事提心吊胆。
这里不是我的地盘,不由我说了算。但是如果我有发言权,我会说不行。
他俩都看着艾达。她围着披肩坐着,双手放在膝盖之间的裙子里取暖。她可以从他们的脸上看出,他们把她当作裁决者,也许因为她是地主,或者因为她受过教育、有文化。尽管她确实对土地有某种直接的所有权,但她发现自己对主人的角色感到不舒服。她只能想到鲁比的父亲刚刚死里逃生,很少有人能像他这样得到第二次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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