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米希尔沉着嗓子,气冲冲地接着说:“我犯了什么天条,生下这个酒鬼的儿子?我这一辈子省吃俭用的,真是够受了!……可是你、你、你难道不能阻止他么?该死!这是你的本分啊。要是你能把他留在家里的话!……”
鲁意莎哭得更厉害了。
“别埋怨我了,我已经这么伤心!我已经尽了我的力了。你真不知道我独自个儿在家的时候多害怕!好像老听见他上楼的脚步声。我等着他开门,心里想着:天哪!不知他又是什么模样了?……想到这个我就难过死了。”
她抽抽噎噎地在那儿哆嗦。老人看着慌了,走过来把抖散的被单给撩在她抽搐不已的肩膀上,用他的大手摸着她的头:“得啦,得啦,别怕,有我在这儿呢。”
为了孩子,她静下来,勉强笑着:“我不该跟您说那个话的。”
老人望着她,摇了摇头:“可怜的小媳妇,是我难为了你。”
“那只能怪我。他不该娶我的。他一定在那里后悔呢。”
“后悔什么?”
“您明白得很。当初您自己也因为我嫁了他很生气。”
“别多说啦,那也是事实。当时我的确有点伤心。像他这样一个男子——我这么说可不是怪你——很有教养,又是优秀的音乐家、真正的艺术家,很可以攀一门体面的亲事,用不着追求像你这样一无所有的人,既不门当户对,也不是音乐界中的人。姓克拉夫脱的一百多年来就没娶过一个不懂音乐的媳妇!——可是你很知道我并没恨你;赶到认识了你,我就喜欢你。而且事情一经决定,也不用再翻什么旧账,只要老老实实地尽自己的本分就完了。”
他回头坐下,停了一会儿,庄严地补上一句,像他平常说什么格言的时候一样:
“人生第一要尽本分。”
他等对方提异议,往壁炉里吐了一口痰。母子俩都没有什么表示,他想继续说下去,却又咽住了。
他们不再说话了。约翰·米希尔坐在壁炉旁边,鲁意莎坐在床上,都在那里黯然神往。老人嘴里是那么说,心里还想着儿子的婚事非常懊丧。鲁意莎也想着这件事,埋怨自己,虽然她没有什么可埋怨的。
她从前是个帮佣的,嫁给约翰·米希尔的儿子曼希沃·克拉夫脱,大家都觉得奇怪,她自己尤其想不到。克拉夫脱家虽没有什么财产,但在老人住了五十多年的莱茵流域的小城中是很受尊敬的。他们是父子相传的音乐家,从科隆到曼海姆一带,所有的音乐家都知道他们。曼希沃在宫廷剧场当提琴师,约翰·米希尔从前是大公爵的乐队指挥。老人为曼希沃的婚事大受打击。他原来对儿子抱着极大的希望,想要他成为一个他自己没有能做到的名人,不料儿子一时糊涂,把他的雄心给毁了。他先是大发雷霆,把曼希沃与鲁意莎咒骂了一顿。但他骨子里是个好人,所以在认清楚媳妇的品性以后就原谅了她,甚至还对她有些慈父的温情,虽然这温情常常用嘀咕的方式表现。
没有人懂得曼希沃怎么会攀这样一门亲的,曼希沃自己更莫名其妙。那当然不是为了鲁意莎长得俏。她身上没有一点儿迷人的地方:个子矮小,没有血色,身体又娇,跟曼希沃和约翰·米希尔一比真是好古怪的对照。他们俩都是又高又大、脸色鲜红的巨人,孔武有力,健饭豪饮,喜欢粗声大气地笑着嚷着。她似乎被他们压倒了。人家既不大注意到她,她自己更尽量地躲藏。倘若曼希沃是个心地仁厚的人,还可以说他看中鲁意莎是认为她的朴实比别的长处更宝贵,然而他是最虚荣不过的。像他那样的男子,长得相当漂亮,而且知道自己漂亮,喜欢摆架子,也不能说没有才具,大可以攀一门有钱的亲,甚至——谁知道?——可能像他夸口的那样,在他教课的中产之家引诱个把女学生……不料他突然之间挑了一个小户人家的女子,又穷,又丑,又无教育,又没追求他……倒像是他为了赌气而娶的!
还没有评论,快来发表第一个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