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初次遭遇到的痛苦是更残酷、更真切的。他觉得痛苦无边无岸,像自己的生命一样,觉得它盘踞在他的胸中,压在他的心上,控制着他的皮肉。而这的确是这样的:它直要把肉体侵蚀完了才会离开。
母亲紧紧搂着他,轻轻地说:
“得啦,得啦,别哭了,我的小耶稣,我的小金鱼……”
他老是断断续续地悲啼。仿佛这一堆无意识的尚未成形的肉,对他命中注定的痛苦的生涯已经有了预感。他怎么也静不下来……
黑夜里传来圣·马丁寺的钟声。严肃迟缓的音调,在雨天潮润的空气中进行,有如踏在苔藓上的脚步。婴儿一声号啕没有完就突然静默了。奇妙的音乐,像一道乳流在他胸中缓缓流过。黑夜放出光明,空气柔和而温暖。他的痛苦消散了,心笑开了。他轻松地叹了口气,溜进了梦乡。
三口钟庄严肃穆,继续在那里奏鸣,报告明天的节日。鲁意莎听着钟声,也如梦如幻地想着她过去的苦难,想着睡在身旁的亲爱的婴儿的前程。她在床上已经躺了几小时,困顿不堪。手跟身体都在发烧,连羽毛毯都觉得很重;黑暗压迫她,把她闷死了;可是她不敢动弹。她瞧着婴儿,虽是在夜里,还能看出他憔悴的脸,好似老人的一样。她开始瞌睡了,乱哄哄的形象在她脑中闪过。她以为听到曼希沃开门,心不由得跳了一下。浩荡的江声在静寂中越发宏大,有如野兽的怒嗥。窗上不时还有一声两声的雨点。钟鸣更缓,慢慢地静下来;鲁意莎在婴儿旁边睡熟了。
这时,老约翰·米希尔冒着雨站在屋子前面,胡子上沾着水雾。他等荒唐的儿子回来;胡思乱想的头脑老想着许多酗酒的惨剧,虽然他并不相信,但今晚要没有看到儿子回来,便是回去也是一分钟都睡不着的。钟声使他非常悲伤,因为他回想起幻灭的希望。他又想到此刻冒雨街头是为的什么,不禁羞愧交迸地哭了。
流光慢慢地消逝。昼夜递嬗,好似汪洋大海中的潮汐。几星期过去了,几个月过去了,周而复始。循环不已的日月仍好似一日。
有了光明与黑暗的均衡的节奏,有了儿童的生命的节奏,才显出无穷无极、莫测高深的岁月。在摇篮中做梦的浑噩的生物,自有他迫切的需要,其中有痛苦的,也有欢乐的。虽然这些需要随着昼夜而起灭,但它们整齐的规律,反像是昼夜随着它们而往复。
生命的钟摆很沉重地在那里移动。整个的生物都湮没在这个缓慢的节奏中间。其余的只是梦境,只是不成形的梦,营营扰扰的断片的梦,盲目飞舞的一片灰尘似的原子,令人发笑令人作恶的眩目的旋风。还有喧闹的声音,骚动的阴影,丑态百出的形状,痛苦、恐怖、欢笑,梦、梦……——一切都只是梦……而在这混沌的梦境中,有友好的目光对他微笑,有欢乐的热流从母体与饱含乳汁的乳房中流遍他全身,有他内部的精力在那里积聚,巨大无比,无知无觉,还有沸腾的海洋在婴儿的微躯中汹汹作响。谁要能看透孩子的生命,就能看到湮埋在阴影中的世界,看到正在组织中的星云,方在酝酿的宇宙。儿童的生命是无限的,它是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