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窝是青春的坟墓》七菫年 著被窝是青春的坟墓同名小说9
《被窝是青春的坟墓》
七菫年 著
被窝是青春的坟墓
同名小说
9.
作为外地寄读生,他周末不回家。与其回到那个陌生的新家,他更宁愿待在学校。每个星期五,人去楼空,只剩高三的那一栋还要补课。而到了星期六下午,连高三的都走了,整个学校清清静静,再也没有人跟他抢食堂,说实话他挺享受的。
寄宿学校的教室,什么东西都有。伊利盒装奶,奥利奥饼干,Nike水壶,晨光笔记本,还有目本牌子的笔,他读不出来牌子。暖手壶,MP3也忘在抽屉里。《看电影》《当代歌坛》《ELLE》。当然最多的还是卷子,书,一堆一堆。
什么东西都有,就是没人。他并不觉得寂寞,反倒很喜欢在周末空空荡荡的教室里坐着,真希望就这么一直坐着,星期一永远别来。
有时候去学霸的位子上坐一坐——那个位子特别空,什么都没有,抽屉里两根圆珠笔,连辅导书都没有,他感觉沾不到什么光,讪汕地走开;有时候则会踩在某个他最讨厌的家伙的桌子上,使劲严的抽屉,非常解气。但是每次踩完,他还是会用餐巾纸把那人的桌子椅子擦干净,嘴上念念有词,“怂蛋。”也不知道是在骂那个家伙,还是骂他自己。
他不止一次地坐到她的座位上去,仅仅是坐在那儿。感受这个凳子,她坐过的……她的臀部就在这凳子上坐过的……这令他心驰神往。他熟悉她抽屉里的每一样东西。他仔细闻过她抽屉里的护手霜的味道,打开过水杯查看,也抚摸她用过的书本,最后略带愧疚地放回去。
又是个非常平常的星期六下午。食堂周末的饭菜比平时更难吃,他根本没饱,拿着两根烤糊了的香肠,晃晃悠悠回到空荡荡的教室里,东看看,西晃晃,偷了一块同桌抽屉里的饼干,一咬,才发现已经潮了,发软,于是又放回去。一想到下周一同桌又会尖叫“啊!有耗子!”他就想笑。
就在这么在教室里跳来跳去,磨叽了一两个小时,才开始写卷子。一边写,一边把腿跷在同桌的凳子上,摇啊摇。他根本写不进去作业。卷子上的每个数字每个符号都在跳霹雳舞,活蹦乱跳,他一个都不认识了。他手心冒汗,焦虑地不停转笔。圆珠笔像个微型螺旋桨似得在他手上飞转。
她在做什么呢?在家?玩儿?看电视?她躺在床上吗?她在做作业吗?……她会在想我吗?她穿衣服了吗?……思绪如蛛网密织,缠得他一整个下午一道题也没写进去。“要是现在能在天台上见一见她就好了。抱一抱更好。”
啪的一声,圆珠笔又转掉了,像个报废了的直升机螺旋桨一样飞了出去。他起身去捡,一抬头,看见窗外下起了雨。雨丝纷乱而他心乱如麻,突然决定现在就回寝室去。立刻,马上,现在就钻进被子戴上耳机…
“让我现在就见到她吧。就在天台上。要有伞。我给她放一首歌。”
Sorry, insufficient remaining length.
什么!?上一次还只需要四十米;现在涨得剩余长度都不够了?!“……好吧,那就让她周日晚上返校的时候再来天台。”
Sorry, insufficient remaining length.
磁带里的声音无比冷漠。怎么会这样!?该死……他气得差点摔了复读机。那是MJ的声音吗?MJ你也太残忍了。他愤愤地想。
“好吧,就让她周一早上来天台吧……还有排骨,对。她爱的排骨。我们一起吃。”
This will cost all the remaining length. Please press PLAY to confirm.
磁带的回答令他吃了一惊,这是头一次听到磁带说:ALL THE REMAINING LENGTH. 磁带甚至在ALL这个单词上读了重音。
连周一上午在天台见一面的愿望都这么昂贵吗?照他以前的经验,所有的欲望都是符合边际递减效应的,只需要缓一缓,就会跌价;偏偏这个愿望非但没有淡去,反而愈加强烈,愈加昂贵了。
他终于意识到,不能等待了。再等下去,愿望就永远无法实现了,会变成永远的遗憾。
他几乎带着眼泪,按下了三角形的播放键。
Your wish is confirmed.
磁带哗啦啦地快进起来,他的心也仿佛被卷入了绞肉机。他盯着那两个转孔,几乎看傻了。他眼睁睁地看着磁带轻轻发出“咔”的一声,卡在了尽头。
没了,结束了。
结束了!?他盯着那一盘快进到尽头的磁带,感觉下坠一般的无助和空虚。他甚至没有用这盘磁带来许愿什么“考上清华”“将来成为银行家”“让那个教导主任摔个狗啃屎”……他甚至舍不得周末多吃上几顿排骨。
节省到今天,竟然省出了一个如此昂贵的愿望……他快速倒带,倒带,然后戴上耳机听——他多么盼望一切只是一个梦,MJ能再次唱起:
So beat it, just beat it··
妈的什么叫beat it,什么意思到底?他有一盘能实现愿望的磁带,比耶稣菩萨真主加起来都更靠谱——却什么都没能打败。“而她甚至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会知道。”
那一刻他的心情变得很蓝很蓝。蓝到像是迷路在深海中央。
她从未见过那么深蓝的烟雾,周日的晚上,303窗口变得像深海中的蓝洞,缓缓吐露着幽暗,纯净的蓝烟,那情景使她深感安慰,就好像知道世界上有另外一个和你过得一样孤独。
原来不止自己一个人这么烦恼。她盯着那个深海蓝洞般的窗口,恨了想,跑去打了一个电话:“马上要期末考啦,这周末不想浪费时间回家啦,路上好堵!不如用来赶作业,好多同学都不回去·……”
父母答应了。学习真是万能借口,她想着,松了一口气。
其实更主要原因是,周日晚上一返校,就发下来一堆没考好的卷子,死人纸似的飘到她桌上。她实在不想回去面对父母了——虽然她真的很想念排骨,一想到它那琥珀色的眼睛,毛茸茸的笑容,她就整个人都酥软下来,心情蓬松而洁白。
“何以解忧,唯有排骨哪。”她感慨着,盯着它的照片,那毛茸茸的洁白的笑容叫她看得发呆。
10.
教学楼南面的天台,他已经去过无数次了。他非常喜欢那儿的风。高高的,离天空很近很近,放眼望去可以看到很远的城市中心。早晨去过,落日的时候去过,晚自习的时候去过;据他所知,只有他去过。
周一是个深蓝色的早晨,和后来很多个深蓝色的早晨一样。在生活老师还没喊起床之前,他就爬了起来,迅速穿衣刷牙;寝室大门打开的第一刻,就冲了出去。
竟然还在下雨——他担忧起来,她还会来吗?
起床啦!起床……起床啦!起床……
每一声带“啦”的都是波峰,不仅更强烈,还伴随着粗暴的敲门声,经过走廊的震荡扩音,形成了回声。波浪沿着寝室一间间拍打过来,从那一头到这一头,由远及近……
到了到了到了赶紧塞住耳朵不然会很刺耳——-砰砰砰!
“起床啦!起床———”
在这催促声的捶打下,她被迫跟着大家一起翻身,蠕动,赖床,直至不可能再赖。《运动员进行曲》轮番滚动在走廊里,大家梦游着刷牙,换衣服,迷迷糊糊地出门。
天还没亮,雨点敲打在自行车棚上,响亮犹如紊乱的军鼓。路灯之下,屋檐下的水珠仿佛沿着路边点燃了一串烛光。他顶着雨,跑向教学楼,三步两步上了楼梯。
到了,到了,最后十级台阶。方方正正的出口,沿着门缝,呈一个长方形的光之框,就在前方;他放慢脚步,一级一级地,整理自己的呼吸。
推开通往天台的门,一团毛茸茸的,洁白的笑容迎头而来,吓得他几乎弹了起来。
11.
又一个周一就此开始了,宿舍的出口流出许多人影;她汇入丧尸一般的队伍,一边拉拉链,一边赶往操场。细雨把她的头发挠痒了。她抬起头正准备拉上帽衫,赫然看见天台上冒着彩色的烟雾,粉绿色的黄的红的……那分明是排骨这种傻瓜才会有的心情,怎么会出现在天台上?
她不知不觉朝着那个发光的天台走去,越走越偏,远离了队伍。教学楼还是一片漆黑,没灯。她小心翼翼地上楼,一边恐惧,一边停不下来。通往天台的最后十级台阶显得很长,她听见排骨在叫。她满腹狐疑,加快了脚步,朝着前方那口方方正正的光亮而去。排骨粗重的呼吸声,近了,近了,那张毛茸茸的笑容出现在她面前,耷拉着粉红色的舌头,摇着尾巴,把彩虹色的气氛搅动成一团螺旋状的颜料。
她惊讶得什么都说不出来,顺着排骨的引领,上了天台。她看见一个人戴着耳机,在一溜窄窄的栏杆边儿上,闭着眼睛,摇头晃脑。整个人像是一块颜色更深一点的靶子,雨如光箭,朝他落去。
他紧张极了,心里有十万匹野马撞如乱林。她看到他散发着无比复杂的心情,是深蓝色与暗红色相间,还有……一些绿色,浅紫色……他取下耳机的一边,递给她:“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首歌。送给你。”
她不知道这首歌的名字。她只是接过来听。在声波的扩散中,弥留的云朵正在一点点消退,天际线撕裂了,漏着光。
他觉得那首歌仿佛永不结束,雨永不结束,这一刻也永不结束。她看见他渐渐红得像一口锅炉。于是她笑了。
“我想跟你说……”
他卡在这儿,停了好久也没说出来。在一小段空白中,So beat it.
八他突然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了。
以上内容来自专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