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顺治六年的正月十五日,正值元宵佳节,云南省会昆明城内,到处张灯结彩,人头攒动,一派喜庆气象。
自从去年十月,占据云南的大西军最后消灭了沙定洲之后,云南结束了长达三年的战乱时期,迎来了久违的和平安宁。由于大西军的领导核心孙可望的施政有方,云南的社会迅速转入稳定,经济也开始得到恢复。因此今年的元宵,昆明的百姓终于得以开开心心地过了一个节。
老百姓在欢庆佳节,而作为云南最高统治者的孙可望,却在谋划一件大事。
就在正月十五这一天,孙可望给正窝在广东肇庆府的南明永历皇帝朱由榔写了一封信。信中,老孙先是说“先秦王荡平中土,扫除贪官污吏。十年以来,未尝忘忠君爱国之心”。这里的“先秦王”,就是指张献忠。很明显,老孙这是为老张的造反行为强行洗地。而之所以说成是“先秦王”,不提“大西皇帝”,自然是为了不让南明朝廷反感。
接着老孙又说“孤守滇南,恪遵先志”,意思就是我现在割据云南,依然遵守张献忠匡扶明朝的遗志。其实呢,张献忠造了明朝一辈子的反,最后被清军干掉的时候四大义子都不在身边,哪里可能说过什么“匡扶明朝”的遗言呢?这显然又是自己强行戴高帽。
信的最后,老孙才向永历帝提出了自己的真正目的——“合移知照,王绳父爵,国继先秦。乞敕重臣会观诏书谨封。”
什么意思呢?我希望皇上让我继承我义父张献忠的爵位,封我当秦王。
其实,这是个相当无厘头的要求。
张献忠从来也没被明朝封过什么“秦王”,哪来的王爵给老孙继承呢?只不过是因为老张是陕西人,就被老孙自说自话地“封”成了“秦王”。
那老孙为什么要提出这么无厘头的要求呢?这自然不是因为他忠于南明小朝廷,否则,这封信的落款日期就不该用“己丑年”而应该用“永历三年”。老孙这么做的真正目的,是要“借”南明朝廷的一个封号,名正言顺地压住他的小老弟——李定国。
虽然自进入云南以后,孙可望已经成为事实上的“云南王”,但他的名号是“平东王”,李定国则是“安西王”,两人之间在名义上依然是平等关系。去年为了树自己的威信,他借口李定国违反军令,当众把老李打了一顿板子。虽然煞了老李的威风,但老孙事后还得拉下面子向老李一顿道歉,这事儿才算过去。
这件事过去后,老孙心里很清楚,老李那么心高气傲的人,不可能就这么算了,自己只要一天不在名头上高过他,就一天别想真正压住他。因此,他才想起向之前根本没放在眼里的永历帝讨个“秦王”的封号。
按明朝的礼制,一个字的王爵都是亲王级别,例如秦王、蜀王、晋王等等,而两个字的王爵则是郡王级别,例如万安王、应城王等等。如果老孙成功获封秦王,那他就是亲王级别,就比两个字的“安西王”李定国高了一级,这不就能压过老李了?
老孙写完这封信,又决定让杨畏知前去肇庆送信。因为老杨毕竟原来就是明朝的官员,去了也好说话一些。
杨畏知带着老孙的信,从昆明出发,千里迢迢,一直到四月初六才走到肇庆府,见到了永历皇帝朱由榔。
此时的朱由榔可以用灰头土脸来形容。
三年前,清军大举进攻浙江和福建,盘踞浙东的“监国”鲁王朱以海吓得赶紧跑路,坐船逃到了浙东的舟山群岛上。而福建的隆武帝朱聿键听说清军攻来,也吓得赶紧往湖南跑,结果被清军追上俘虏。随后,朱聿键找机会上吊自杀身亡。
鲁王和隆武两个互相不对付的小朝廷,就这样前后脚一起扑了街。
到此时,剩下的明朝宗室里面,就只有桂王朱由榔的世系最近了。
朱由榔的老爸,是万历皇帝的儿子、泰昌皇帝的弟弟——朱常瀛。就是靠着这一层血缘关系,在隆武死了之后,朱由榔就被两广总督丁魁楚和广西巡抚瞿式耜在广东肇庆府拥戴当了“监国”,不久后又正式登基称帝,年号“永历”。
这皇帝是当上了,但朱由榔这人软弱无能,胆子还倍儿小,更谈不上有什么恢复中原的雄心壮志。他只有一个优点,就是跑路能力超强,只要一听到清军来袭,马上撒腿就跑。当上皇帝之后的一年多的时间里,为了躲避清军,他先从广东肇庆跑路到广西梧州,又从梧州跑路到桂林,又从桂林跑路到全州,又从全州跑路到湖南武冈,又从武冈跑路到广西柳州,又从柳州跑路到南宁。这中间被驻军将领威胁过,也被大臣羞辱过,甚至还被土匪打劫过。堂堂的一个皇帝,混得跟个丧家犬一样,也就难怪孙可望从根儿上就瞧不起他。要不是为了讨个封号压李定国一头,老孙这辈子也不会想做这个废柴的什么“臣子”。
不过,从去年初开始,倒霉拌蒜的永历小朝廷却有了一段短暂的“中兴”气象——
去年正月二十七日,清朝的江西提督金声桓突然在南昌宣布起兵反清,转而投向南明。
老金的突然倒戈,主要是因为他认为清廷给他的官职对不起他给清廷立下的功劳,同时,老金作为清兵入关后才降清的原明军将领,又处处受到“关外旧人”们的排挤和敲诈。时间久了,终于逼得老金造了反。
三月十五日,多尔衮任命正黄旗固山额真谭泰为征南大将军,率八旗大军三万余人南征江西。
没成想,按下葫芦起了瓢。谭泰的人马刚出发没多久,清朝的广东提督李成栋也在广州宣布起兵反清了!
老李造反的原因和老金差不多。他原本是高杰的部下,高杰在顺治二年初被河南的土皇帝许定国杀死,之后李成栋就投降了大清,成了清军中一员猛将。这几年,他血洗嘉定、攻克汀州、奇袭广州,生擒了南明隆武帝,为大清立下了汗马功劳。
然而,清廷却只给了他一个广东提督的官儿,而没啥功劳的汉军旗人佟养甲只因出身于显赫的抚顺佟氏,就受到清廷格外重用,一家伙给封了个两广总督,成了李成栋的顶头上司。老李实在气不过,于是决定起兵造反。
李成栋起兵之后,马上派人去广西南宁迎永历帝回广东。朱由榔本来都已经彻底怀疑人生了,没想到天上掉馅饼,居然碰上了这等好事!于是兜兜转转了一大圈,又回到了肇庆。
继广东、江西先后反清投明后,湖南的明军也开始展开了反攻。
本来,清军在顺治四年大举南下,已经占领了湖南绝大部分地区了,湖广总督何腾蛟眼看大势已去,跑路去了广西。但没想到现在老金和老李突然反水,何腾蛟这条咸鱼一下又翻了身。
去年七月,何腾蛟指挥属下军队从广西出发,开始向湖南发起反攻。由于清军在湖南驻军力量有限,明军连战连胜,连续收复了永州府、宝庆府、常德府、辰州府、衡州府等地,湖南大部分地区又回到了南明手中。紧接着,三年前在荆州之战中元气大伤,退到三峡地区休养生息的忠贞营,也在堵胤锡的邀请下回到了湖南战场,并于十一月十一日开始围攻长沙府,打得守城清军“几不能支”,收复长沙府已经近在眼前了。
形势一片大好。
然而,就在此时,局势却开始急转直下。
先是何腾蛟死性不改,又开始排挤起了忠贞营。他以总督的身份强令忠贞营从长沙撤离,改派自己的嫡系部队去围攻长沙,准备将收复长沙的大功一举揽入自己手中。结果清军趁明军换防之际抓住时机派援军进入了长沙,一下把摇摇欲坠的城防给巩固住了,收复长沙成了泡影。
接着江西战场宣告崩盘。
金声桓在江西造反以后,一直孤军奋战,没有得到其他明军的任何支持,结果被谭泰率领的大军打得只能龟缩在南昌城里死守。到八月初九,清军完成全部围城工事,南昌成为一座死城。城内粮食越来越困难,“禽畜草根木实悉尽”,“老鼠一个卖银二钱”,甚至连鼓上蒙的牛皮、皮箱子、皮袄等等也被老百姓煮了吃了。最后人吃人的惨剧在城里到处上演,军心士气已完全崩溃。
围困到顺治六年正月十九日,清军以红衣大炮轰塌城墙,突入城内。金声桓见大势已去,投水自尽,全城百姓惨遭清军屠戮。江西全境至此重新被清朝控制。
几乎在江西战场崩盘的同时,湖南战场也全面崩盘。
多尔衮任命自己的堂兄、郑亲王济尔哈朗为定远大将军,率八旗大军南征湖南。正月间,济尔哈朗大军从安陆府境内渡过长江,进入湖南境内。
何腾蛟听说济尔哈朗进了湖南,吓得赶紧从长沙撤围,向南跑路。谁知道刚跑到湘潭县,就被清军追上了。正月二十一日,济尔哈朗指挥清军一举攻破湘潭城,活捉了何腾蛟,并血腥屠城。到了这个时候,何腾蛟总算还是硬气了一把。他拒绝了济尔哈朗的劝降,最后被济尔哈朗下令处死。
杀了何腾蛟之后,济尔哈朗又分兵四进,一路向西北攻常德府,一路向西南攻宝庆府、永州府,一路向西攻辰州府,自己则亲率大军向南直扑衡州府和郴州,奔忠贞营而来。堵胤锡和李过听说清军主力袭来,不敢对阵,放弃衡州府和郴州,率军向南翻越南岭,撤入广东境内。其他各地明军要么望风而逃,要么不堪一击。不到一个月时间,明军之前收复失地的战果就全部化为乌有了。
而对朱由榔来说,坏消息还不止这些。
湖南战场崩盘之后,三月初一,李成栋在进攻赣州的战役中被清军突袭,仓皇突围时掉进河里淹死,其所率部队全部溃散。广东此时虽然还在南明手中,但湘赣两省全都重新被清朝控制,门户全开,广东再次陷落只不过是时间问题了。
一想到这个可怕的后果,朱由榔就干脆把全部家当都搬到了船上,自己平时也都住在船上,在船上上朝议事,还给船取了个名字,叫“水殿”。这么做的目的,就是万一再次传来清军进入广东的消息,自己好麻利儿的起锚扬帆,沿西江水路跑路。
所以,当杨畏知跑到肇庆觐见朱由榔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凄凄惨惨、随时准备跑路的场面。
杨畏知把孙可望讨封秦王的信呈上去之后,一下就在“水殿”里引起了很大的分歧。
有支持封王的。他们认为,眼下永历朝廷处处崩盘,几个台柱子死的死,跑的跑,清军如果再来,那咱们铁定顶不住。不如答应老孙的要求,给他封个王爵,用虚名钓住他,将来万一实在不行了,还可以抱老孙的大腿。
也有反对封王的。他们认为,我大明自开国以来,不姓朱的人,功劳再大,也不给封“一字王”。孙可望是什么东西?一个流寇而已,从来没给大明立过什么功劳,写来的这封信连“永历”的年号都不写,摆明了没把皇上放在眼里。凭什么给他封秦王?
还有耍小聪明的。他们认为,眼下老孙是唯一能指望的大腿了,一口拒绝封王的请求,这以后万一有求于他就不好说话了。但也不能直接答应封秦王,这样朝廷就太掉价了。他不就想借朝廷给的名头压李定国么?不如封他个“二字王”,然后再把李定国刘文秀封个公爵,比他低一级,这不就齐活儿了?
朱由榔本来就是个没啥主见的人,这会儿更是犯迷糊,不知道听谁的才好,只好来了个“这事儿太大,朕研究研究再说”。
这一“研究”就拖了个把月,杨畏知看朱由榔迟迟没有谕旨,急得火上房。到了五月间,杨畏知实在是等不下去了,他也知道想完成为孙可望讨封“秦王”的目的确实很难实现了,于是退而求其次,改请朱由榔封老孙为“二字王”,封李定国刘文秀为公爵。不料永历朝廷里反对声还是很大,不得已,老杨只好再次让步,改请封老孙为公爵,封李定国刘文秀为侯爵。
老杨都让步到这个份儿上了,朝廷里反对的声音才总算消停了下去。朱由榔于是下旨,封孙可望为景国公,李定国刘文秀为侯爵。
永历朝廷上下认为,孙可望讨封的事儿这就算办完了,下面就等着老孙上表称臣谢恩就完事儿了。
可没想到,后面又出了大篓子!
老杨完成任务,从肇庆走西江水路返回昆明,路过梧州时,正好遇到了堵胤锡。当时堵胤锡在湖南兵败后,一路跑路到了梧州,听说了云南方面的使团要回去了,就设宴款待。席间向老杨等人详细了解了大西军在云南的情况,以及这次讨封的经过。
当堵胤锡听说现在云南政通人和、兵强马壮之后,他心里突然有了一个想法——自忠贞营归顺朝廷这四年来,先大败于荆州,又大败于湖南,损兵折将,元气大伤。当家大佬李过也因为饱受排挤而心灰意冷,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照此看来,指望忠贞营撑起大局估计是不可能了,想继续抗清只能靠云南的孙可望了。
孙可望如此重要,他来讨封秦王,朝廷却只给封个公爵。如今早已是公爵满街走,伯爵不如狗了,朝廷如此行事,简直就是打老孙的脸!
不行!绝对不行!我得想办法把这事儿挽救回来!
想到这里,堵胤锡对杨畏知说,朝廷这次只封公爵,孙帅肯定不会接受,你们回去也不好交差。我马上向朝廷上折子,请求皇上改封孙帅为平辽王,虽然只是“二字王”,起码也是王爵,多少能让孙帅满意一些。
老杨却说,我这次就是因为朝廷里反对封王的人太多,才不得已接受了封公爵。您这会儿再去搅和这事儿,肯定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解决的。我这次出来已经很长时间了,孙帅一直在等我的消息,我不能再在您这儿虚耗时光了。
堵胤锡脑子一转,想到个主意。
他对老杨说,皇上为了方便封赏,给我们这些领兵的臣子发了很多空白的圣旨,上面都盖着皇帝大印,需要写什么内容大家自己填。我这就填写一份封孙帅为平辽王的圣旨,再做一颗大印,你先带回去,就说是朝廷的意思,皇上那边我再想办法劝说。
不得不说,堵胤锡的用意是好的,但在程序上犯了严重错误,导致之后出了大问题!
老杨离开梧州后,继续前行到浔州府。浔州守将陈邦傅本来就是个人精,看孙可望势力壮,早就想攀关系了。所以马上设宴款待老杨,一圈酒下来,就从老杨嘴里套出了堵胤锡伪造封王圣旨的事儿。
老陈一听,我靠,老堵你小子胆儿挺肥啊!看着正人君子的样子,敢情为了抱老孙的大腿,连这事儿都敢干?行啊,你能干,我为什么不能干?我不但要干,还要比你胆儿更肥!
于是乎,老陈也拿出永历发的空白圣旨,填了封老孙为秦王的圣旨,又自己做了一颗秦王大印,派自己的部下胡执恭以朝廷使者的身份抢在老杨之前先到了昆明,然后当众宣读了封孙可望为秦王的圣旨,赐予了秦王大印。老孙高兴坏了,三跪九叩接了圣旨和大印,并且向全省军民进行了传达。
至于胡执恭呢,不用说,老孙是感激至极,天天山珍海味伺候着,老胡则趁着喝酒胡吹,说这次朝廷准封秦王,都靠陈邦傅在皇上面前为您进言。老孙说,你放心,我记得他的恩情。
老胡本来准备待几天就赶紧跑路回去,以免露馅,谁知没过几天,老杨就拿着封老孙为平辽王的圣旨回来了,这下可就尴尬大发了!
老孙马上找来老胡和老杨当场对质。老杨当然不能说这是伪造的圣旨,不然自己怎么跟老孙交代?于是坚持说这个圣旨和大印是朝廷颁发的,老胡那个是伪造的!老胡知道这事儿肯定漏了,于是干脆拉人一起下水,说封平辽王的圣旨和大印也是假的,别以为我不知道,朝廷就给孙帅封了一个景国公而已!
这下孙可望彻底风中凌乱了——一会儿秦王,一会儿平辽王,一会儿景国公,这尼玛闹着玩儿呢?我到底该信谁的?
暴怒之下,老孙马上派人去了肇庆,当面质问朱由榔。
朱由榔也是一脸懵逼,说朕不是封了他景国公吗?堵胤锡倒是跟朕建议改封平辽王,但朕还没批准呢!
事情闹到这一步,堵胤锡伪造封王圣旨的事儿终于瞒不住了,他的满朝政敌趁机发起猛烈攻击。老堵没办法,只好上折子谢罪。虽然朱由榔没有处分他,但他自己却因此事受到沉重打击,以致一病不起,最终在这年十一月含恨而逝。
老堵死了,孙可望封王这事儿也烂了尾。
老孙说,自己已经对全省军民传达了朝廷封他为秦王的圣旨,为了维护自己的威信,坚持要求朝廷承认自己的秦王封号。而永历朝廷这边呢,却咬定封秦王的圣旨是假的,朝廷不承认,就连平辽王的封号能不能认都得两说。两边口水官司打了好几个月,最终也没个结果。老孙于是干脆自说自话地在云南以秦王名义发号施令,完全不管永历朝廷承不承认了。
永历朝廷以为在封王问题上自己坚持了原则,维护了脸面。但很快局势的发展就会让他们知道,他们犯下了多大的一个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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