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这是个极端的例子,但是类似的谬误绝不像人们所认为的那样罕见。我们都倾向于把传统的形状或颜色当做不二法门。孩子们往往以为天上的群星必然是五角星的形状,虽然它们并非如此。坚持画中的天必湛蓝、草必青青的人就跟那些小孩子相差无多,他们只要看到画面上出现了别的颜色就义愤填膺。可是,如果我们能把过去听说的什么青草蓝天之类的话统统置之脑后,好像从其他星球上起航探险刚刚飘临此地,初次面对眼前的世界,就能发现世间万物大可具有出人意外的颜色。有时画家会觉得自己分明是在进行这种探险航行。他们想重新观看世界,把肉色粉红、苹果非黄则红之类公认的观念和偏见完全抛开。那些先人之见当然不易排除,可是一旦艺术家摆脱出来,就能创作出最振奋人心的作品。正是这些艺术家教会了我们从大自然中看到从未梦见的崭新之美。追随他们,效法他们,哪怕我们仅仅凭窗向外一瞥,也会有激荡人心的奇异感受。
欣赏伟大的艺术作品,最大的障碍就是不肯摈弃陋习和偏见。画家用我们未曾想到的方式去画人尽熟悉的题材往往会遭到责难,然而最振振有词的指责也不过是它看起来不对头而已。我们越是看到一个故事经常用艺术形式表现,就越是坚信它必须永远依样画葫芦地重复下去。特别是涉及《圣经》题材,情绪就更加容易激昂。我们都知道《圣经》中根本没有告诉我们耶稣的外貌如何,上帝本身也不是人的形状,也知道那些我们已经习以为常的形象是出于往昔艺术家的创造,虽然明知如此,还是有人认为背离传统的形象就是亵渎神明。
事实上,往往是捧读《圣经》最虔诚、最专心的艺术家才试图在脑海中构思神圣事迹的全新画面。他们努力抛开以往看到的一切绘画,开动脑筋想象小救世主躺在牲口槽里、牧羊人前来礼拜他的时候,想象一个渔夫开始宣讲福音的时候,场面必定会是什么样子。一个伟大的艺术家如此竭力用崭新的眼光细读古老的经文,使不动脑子的人感到震惊和愤怒,这种事情是屡屡发生的。激起这种“公愤”的一个典型例子,是卡拉瓦乔惹出的乱子。卡拉瓦乔是一位有大胆革新精神的意大利艺术家,从事艺术活动的时间在公元1600年左右。当时他受命给罗马一座教堂的祭坛画一幅圣马太像。马太应该画成正在撰写福音,为了表示福音是上帝的圣谕,还要画一个天使为马太的写作赋予超凡人圣的灵感。卡拉瓦乔当时是个坚定不屈、富于想象的青年艺术家,他苦苦地思索那个年迈的贫苦劳动者,一个小税务员,突然不得不坐下来写书时,场面必然会是什么景象。于是他把圣马太(图15)画成这么一副样子:秃顶,赤着泥脚,笨拙地抓着一个大本子,由于不习惯于写作而感到紧张,焦灼地皱起眉头。在圣马太旁边,他画了一个年轻的天使,仿佛刚从天外飞来,像老师教小孩子一样,温柔地把着这位劳动者的手。卡拉瓦乔把作品交给预定要在祭坛上安放它的教堂,人们认为画像对圣徒有失敬意,十分愤慨。画像未被采用,卡拉瓦乔不得不重画一幅。这一次他不再冒险了,完全遵从人们对于天使和圣徒外表的传统要求(图16)。因为卡拉瓦乔惨淡经营力图画得生动有趣,所以第二幅画仍然不失为一幅佳作。但是我们觉得它不像第一幅画那样忠直而诚挚。
第二幅画简直就是对当时人们对圣徒和天使形象的刻板印象做了充分的表现!不过,我也觉得还是第一幅更让人信服—一个看起来没什么深刻思想的劳动者,如果不是被天使把着手,怎么可能写出圣经?这才是对主题做了认真思考的结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