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人继续往前走,英曼想要跟上去。这时,一头大公羊后退了一两步,把几头较小的山羊挤到一边,然后它两只后腿站起来,向前一扑,头顶在英曼的大腿上。英曼艰苦跋涉了好几天,身体已经很虚弱,又缺乏食物头晕目眩,所以山羊一下子撞得他双膝跪地,然后整个人仰面倒在枯树叶堆里。这头公山羊长着黑棕两色的毛,下巴尖尖的长胡须活像撒旦。它走过来盯着英曼,仿佛想检查一下自己的战果。英曼的头越来越晕,伤口越来越疼,害怕自己快要昏过去了。不过,他还是强打起精神,坐起来脱下帽子,劈头朝山羊扇了过去,把它击退。
然后,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站稳当后,又伸手扇了一下山羊。
那女人没有停下脚步,绕到篷车侧面,消失不见了。英曼和公羊还有其他几只山羊跟上她,发现她蹲在一间松枝顶的披屋下面,正把引火物放在烧饭用的一堆木炭上。她把火点着后,英曼走过去,伸出手在火上烤。她把大块的山核桃木扔进火堆,然后拿起一个白搪瓷盆,走到较远处的地上坐下。一只棕白相间的斑点小山羊走到她身边,她伸手抚摸它,挠着它脖子下面。小羊蜷起腿躺了下来,朝前伸长脖子。那女人接着挠它的下巴,轻抚它的耳朵。英曼正觉得这场面十分安详,却只见那女人继续用左手挠小羊,右手伸进围裙口袋里,猛地拔出一把短刀,深深地切开了颌下的动脉,又把白搪瓷盆推到下面,接住喷涌而出的鲜血。小羊抽搐了一下,然后便只是颤抖着躺着。她继续挠着羊毛,抚弄它的耳朵,盆里慢慢地盛满了。
山羊和那女人都凝望着远方,仿佛正在等待某个信号。
山羊慢慢咽气了。英曼打量着篷车和上面的图案,底部边缘画了一些蓝色的小人,手拉手在跳舞,上面画了很多肖像,没有特别的顺序,有些没有完工,显然是画到一半就放弃了。
其中有一张脸痛苦地扭曲着,旁边注明是约伯',下面有一些黑色的字迹,一部分被山羊皮挡住了,所以英曼只能看到半句话:与他的造物主对抗。另一幅画中,一个男人匍匐跪倒在地,抬头看着天上白色的球体。太阳?月亮?还是别的什么?那人脸上一片茫然,他身下写着一个问题:你也是迷失的人吗?还有随意涂抹的半张脸,只画了一双眼睛,旁边的说明是:我们的个体生命实在短暂。
英曼将视线从图画上转开,看着那女人干活。她把小羊从胸骨到肛门劈开,让内脏掉进装血的盆里,然后剥去羊皮。剥了皮的羊看上去很奇怪,脖子伸长,瞪着眼睛。她把羊肉切成一块一块,最嫩的肉抹上香草、胡椒粉、盐和一点糖腌制,然后用绿色的细枝串起来,放到火上烧烤;其他肉块放进铁锅,加水、洋葱、一整个蒜头、五个红辣椒干、鼠尾草和手掌搓过的夏香薄荷。铁锅下面有脚,她用一根棍子把炭火拨到锅底下,让它慢慢炖着。
—过一会儿再加一些白豆子,到了晚饭时我们就能美餐一顿了,她说。
后来,山上又起雾了,雨水落在篷车的屋顶上。英曼坐在昏暗狭小的角落里的小火炉边上,室内充满香草、根茎、泥土和木材燃烧的气味。他是从后面的门进来的,穿过一条算是走廊的狭窄通道,只有三步长,一侧放着一个带橱柜的书桌,另一侧是睡觉用的窄窄的草垫子。再往前走,是一个类似房间的地方,大小不会超过两个墓穴。角落里硬塞进一只小铁炉,体积不比猪油桶大多少,为了防止着火,后面的板壁覆了一层盖屋顶用的锡板。那女人点燃了两盏小油灯,是用有缺口的茶杯做的,里面装了动物油脂,碎布拧成条浸在油里当灯芯。油灯燃烧时冒着烟,闻起来有股淡淡的羊骚味。
桌上高高地堆着书籍纸张,最上面是几本摇摇晃晃的书,大部分打开了,一本本封皮朝上垒起来,纸页边缘由于潮湿变成了褐色。四处散放着动植物的墨水素描,有一些钉在壁板上,笔触十分细长,有些涂上了淡淡的水彩,页边上写满密密麻麻的小字,仿佛非要讲出故事细节,才能解释画面上简略的图案。天花板上挂着一束束晒干的香草和根茎,书本之间和地板上堆着各种棕色的小动物皮毛。书堆上最高的地方,放着一对夜鹰的翅膀,黑羽毛展开着,仿佛正在飞翔。炉子里云杉术正在闷烧,炉门的缝隙间飘出淡淡的烟,悬浮在木板屋顶和拱形的房梁下面。
英曼看着那个女人烧饭,她正在做玉米煎饼。她把煎锅放在炉盖上,玉米糊舀进噼啪作响的热油,煎出一块又一块面饼。等盘子里摞满了一堆饼,她就拿一张煎饼卷上一块烤羊肉,递给英曼。煎饼上油光闪亮,抹了香料的羊肉已经在火上烤成深棕红色。
—谢谢你,英曼说。
他吃得如此之快,那女人干脆给了他一盘子羊肉和面饼,让他自己卷着吃。英曼吃饭的时候,她把煎锅换成罐子,开始用山羊奶做奶酪,她搅拌着不断变得浓稠的羊奶,搅好后用柳条编的筛子过滤,让乳清流进锡壶,把剩下的凝乳倒进一个小橡木桶。她干活的时候,英曼得一直挪动双脚,才不会挡住她的路。他们很少说话,因为她一直在忙碌,而英曼在专心致志地吃东西。她干完活后,递给他一个大口陶杯,里面装着温热的乳清,颜色就像洗碗水。
——你早晨起来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太阳下山前,会看到别人做奶酪?她问。
英曼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他早就认定,猜测一天之内会发生什么,并没有什么用处。那会使人充满恐惧或者希望,以他的经验来看,两者都是错误的,都让人心烦意乱。但是,他确实得承认,黎明的时候,自己脑海里连奶酪的影子都没有。
那女人坐进火炉旁的一把椅子,脱下鞋子。她打开炉门,用一根金雀花草点燃石南根做的烟斗,赤着脚把小腿伸向火炉,她的腿像鸡脚一样蜡黄,皮肤呈鱼鳞状。她摘下帽子,用手指梳理了一下稀疏的头发,无论从哪个角度,都能看见粉红色的头皮。
�你刚在彼得斯堡杀完人过来?她问。
�嗯,事情还得从另一方面看,似乎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人们一直尽力想要杀死我。
�你是逃兵,还是怎么样?
英曼拉下衣领,给她看了一下脖子上发炎的伤口。我受了伤,暂时休假,他说。
——有什么文件可以证明?
我丢了。
�哦,我就猜到你丢了,她说着抽了一口烟斗,脚尖翘起来,脏兮兮的脚掌对着火炉取暖。英曼吃掉了最后一块煎饼,喝了一口羊乳清咽下去,乳清的味道果然如他所料。
�我没有奶酪了,所以刚刚才做了一些,她说,否则,我现在就能请你吃点儿。
�你一直住在这里?英曼问。
�没有别处可去,其实我喜欢不断迁徙。一个地方待腻了,我就不想继续待下去。
英曼看着狭小的篷车,还有坚硬的、窄窄的睡铺,想起了缠在轮辐上的藤蔓,就问,你在这里扎营多久了?
那女人掌心朝上伸出双手,看了看自己的手指,英曼以为她要掰着指头数年份,没想到她把手翻了过来,看着布满皱纹的手背。纵横的纹路十分绵密,好像钢版画中的一道道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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