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代替事实(4)

第十章 代替事实(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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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曼的肖像跟大多数人都不一样,因为他在盒子上花了比一般人更多的钱,这是个精工镶嵌的漂亮小银盒。艾达在臀部的裙子上前后反复地摩擦,除去表面的灰尘,然后打开移到灯下。肖像很模糊,就像一层油浮在水上,她得放在手心里翻来覆去,调整光照的角度,才能看清面容。
英曼的军团着装很随便,他们跟上尉达成一致——穿家常衣服,照样可以杀联邦兵。英曼的穿着正好符合这种理念:宽松的花呢外套,无领衬衫,一顶宽边软帽,帽檐遮住了眉毛。
他当时留了一小撮山羊胡,看起来不像士兵,倒像个浪荡公子。他臀部挎着一把柯尔特海军手枪,被外套遮住了,只露出枪柄。他没有碰那把枪,两手只是摊放在大腿上。他努力看向镜头一侧二十度方向的某一点,但是,他在曝光的过程中移动了视线,目光变得模糊而奇怪。他的表情坚定而急切,似乎没有盯着某个确定的东西,好像对照相机、摄影本身都无所谓,甚至连旁观者对他的仪表的看法也不在乎。
说他跟照片不像,艾达感触不深,照片本身就很难让她回忆起英曼上战场前最后一天的样子,当时离他拍这张照片也不过几个星期的时间。那天,他来到艾达家跟她告别。他那时还住在县城的一间房子里,可能过两天就会出发,最多三天。门罗在客厅的壁炉边读书,没有出来说话。艾达和英曼一起走到小溪边,她不记得英曼穿了什么衣服,只记得他戴着宽边软帽,跟照片里一模一样,靴子也是簇新的。那是一个潮湿而寒冷的清晨,前一天刚下过雨,高高的天空满是薄薄的云彩。小溪边上,放牛的草地泛出一片浅绿,去年枯黄的草茬开始冒出新芽。草地被雨水浸得湿透,两人走路时不得不小心翼翼,免得踩进齐小腿深的泥坑里。在溪流两旁和山坡上,紫荆和山茱萸的鲜花在灰色的枝丫间闪耀,树枝上凝着霜花般的绿意,那是刚长出的稀疏叶子。
他们沿着溪岸走下去,一直走到草地尽头,然后,在一片混杂着橡树和鹅掌楸的树林中停下。他们说话时,英曼似乎时而欢快,时而忧郁。过了一会儿,他摘下了帽子,艾达明白他是准备来吻她。他摘去粘在她头发上的一片浅绿色的山茱萸花瓣,手落下来抚摸她的肩头,把她拉向自己。但是,他的手碰到了她衣领上的一枚玛瑙珍珠胸针,胸针啪的一声弹开了,掉在一块石头上,弹进小溪中。
英曼把帽子戴回去,走进溪水里,在长满青苔的石头上摸了一会儿,最后找到了胸针。他重新把它别到她的衣领上,但胸针湿漉漉的,他的手也湿漉漉的,她的衣领还是弄脏了一片。他从艾达跟前退去。他的裤管在滴水,他抬起了一只脚,让水从新靴子上淌下来。他但乎垂头丧气的,温柔的一刻已经搞砸了,他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找回来。
艾达不禁胡思乱想起来:假如他战死沙场,那会怎么样?她当然不能把这个念头说出来。然而,她也不需要开口,
因为英曼马上说,假如我被枪弹打死,再过五年,你可能连我的名字都记不起来了。
她不太确定,他是在逗弄她、试探她,还是只是说出了真实的想法。
你知道不会这样的,她说。
然而,她在心里想:有什么事情会被永远记住吗?
英曼掉转视线,似乎被自己的话弄得不好意思。
看那里!他一边说,一边转头向冷山望去。山上还是一片冬天的景象,像板岩一样毫无生气。英曼抬头眺望大山,给艾达讲了小时候从切罗基老妇人那里听来的一个关于冷山的故事。那老妇人在军队搜遍大山、抓捕印第安人,打算把他们赶上“血泪之路”‘时,成功地躲了起来。她一开始把他吓得不轻,说自己有一百三十五岁了,还记得过去的时代,当时白人还没有来到这片土地。她的语气中,充满了对从那时以来的岁月的憎恶。她粗糙的脸上布满了皱纹,一只眼睛完全没有颜色,安在眼眶里,像剥了壳的白煮鸟蛋一样,又白又光滑。她的面颊上刺了两条蛇,身体舒展出波浪般的线条,尾巴盘曲着伸进两鬓的头发里,蛇头对称地探在她的嘴角。当她说话的时候,蛇也张开了大口,仿佛在跟她一起讲那个故事。她说许多年前,鸽子河分叉口有个叫卡努加的小村庄。这个村子早就消失不见了,人们在河边寻找石蚕的时候,偶尔会发现一些陶瓷碎片,除此以外没有留下任何踪迹。
有一天,某个看上去很普通的人来到这座叫卡努加的村子。
他似乎是个外乡人,但当地的民风十分慷慨好客,村民对他的到来表示欢迎,并且给他提供食物。他吃饭的时候,别人问他是否来自遥远的西部。
—不是的,他说,我住在附近的一个村庄。实际上,我们全都是你们的亲戚。
他们很迷惑不解,怎么会有亲戚住在附近,他们不知道呢。
�—你从哪个村庄来?他们问道。
�哦,你们从来没有见过,他说,尽管村子就在那边。
他指向南边达苏纳拉斯刚伊的方向。那个有蛇文身的妇人说,他们用这个名字来称呼冷山,但既没有“冷”、也没有“山”的意思,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那里没有什么村庄,人们说。
哦,有的,那个陌生人说,光明石就是我们的大门。
一可是,我去过很多次光明石,从未见过这样一个村庄,有人说。其他人表示同意,因为大家都对他提到的地方很熟悉。
一你们必须斋戒,陌生人说,否则,只有我们能看见你们,但你们看不见我们。我们的国度跟你们的完全不同。在这里,无论你走到哪儿,总是有战争、疾病和敌人。很快,你们前所未见的更强大的敌人就会来夺走你们的土地,让你们流离失所。但是,我们那里却有永远的和平。尽管我们会像所有人一样死去,也必须为填饱肚子而奋斗,我们却不需要担心危险。我们的头脑中没有恐惧,不会没完没了地互相争执。我是来邀请你们跟我们一起居住的,你们的住所已经准备好了,每个人都有房子。但是,假如你们要来的话,所有人必须先去村会堂斋戒七天,这段时间不能离开,也不能发出战斗的呼号。斋戒之后,你们就爬到光明石那里,它会像大门一样打开,你们就能进入我们的国度,跟我们生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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