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期我们用韩愈把中唐的诗人串联起来。韩愈在文坛的地位很高,号称“百代文宗”,也被誉为是古文的唐宋八大家之首。他是儒家的忠实追随者。他性格非常的耿介,曾经上书反对皇帝迎佛骨舍利,差点被宪宗处死,后来被贬到了八千里外的潮州。我小时候读过他在贬谪途中的一句诗,“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我是从这句诗知道了什么叫千钧的笔力,什么叫风骨。在诗歌上,韩愈推崇的是李白和杜甫,在写给张籍的诗中他是这样说的——
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
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
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伊我生其后,举颈遥相望。
夜梦多见之,昼思反微茫。
徒观斧凿痕,不瞩治水航。
想当施手时,巨刃摩天扬……
他先是赞美李杜的文章光焰万丈,又骂诽谤他们的人是蚍蜉撼树,自不量力。他感叹自己生在李杜之后,只能昼思夜想,遥遥仰望。想学也无从下手,能看得到刀斧的痕迹,却看不到治水的法要,这是指写实的心法,只能够想象他们在措手之时,一定好比是扬起摩天的巨刃。
先不说文采,开篇就骂人,这是韩愈诗歌的一个特色。韩愈的性格的确耿介太过太多的,凡事有非黑即白之弊。他在诗里面说的“光焰万丈”、“巨刃摩天”这八个字,可以称得上是盛唐诗歌的定评。这首诗是在建议张籍如何写诗的。张籍的写的乐府诗很有名。有一首绝句《秋思》也很好,传诵至今:
洛阳城里见秋风,欲作家书意万重。
复恐匆匆说不尽,行人临发又开封。
这是一首典型的中唐绝句,为什么典型,因为他能够将这么平常的一件事,说得如此动人。洛阳城里的秋风来了,就想起了写封家书,家书写的时候心里有万千言语,又怕自己匆忙间说不尽,言不尽意,临到寄出时又打开来一看再看。“临发又开封”,多少说不尽的话,都在这个细节里。
“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这是韩愈在《马说》里的名句,韩愈是中唐很多位大诗人的伯乐,刚才说的张籍是他引荐而进士及第,但是韩愈不以恩人自居。中唐另一位大诗人——李贺,据说李贺七岁的时候,韩愈和皇甫湜前去造访,李贺援笔写就《高轩过》一诗,这首诗让李贺名扬京洛,诗是这样的——
华裾织翠青如葱,金环压辔摇玲珑。
马蹄隐耳声隆隆,入门下马气如虹。
云是东京才子,文章巨公。
二十八宿罗心胸,元精耿耿贯当中。
殿前作赋声摩空,笔补造化天无功。
庞眉书客感秋蓬,谁知死草生华风。
我今垂翅附冥鸿,他日不羞蛇作龙。
你看这样的才华,这样的起势,在中唐是很稀有的。论少年天才,初唐是王勃,中唐则是李贺。他们好像都只活了大概二十七岁左右,都有七步之才,即兴之作便能光耀千古,这一首诗就是即兴之作,和《滕王阁序》一样。首句写的是韩愈的官服之青翠,车辇之华美,“华裾织翠青如葱,金环压辔摇玲珑。”这炫耀的是辞藻。第二句写韩愈下马之气势如虹,再冠以“东京才子”、“文章巨公”这样的高帽,精光四射。文坛前辈来了,既要吹捧,还有逞自己的才华。这样的文章是不好写的,“二十八宿”、“元精耿耿”、“殿前作赋”话说的很大,笔笔不落空,因为韩愈足以当之。
“笔补造化天无功”这一句道尽了千古文章之妙境。何谓笔补造化?文章本来就是凭空而来的东西,天地之中本来没有文章,写出的文章又要自然天成才是好文章,自然天成,才能称得上是“补造化”,这个要求有多高。还要写到“天无功”,连天工都要比下去,所以这话太狂了。这种狂话,李贺写得有理有据,读来并不显得多么的离经叛道,这字字句句,既古奥又骄狂,是颇有韩愈的文风,所以他不仅有捷才,也可见其苦心,为什么,它能够按照韩愈的喜好写,韩愈也狂,字里行间也目中无人。说个题外话,目中无人的韩愈喜不喜欢别人目中无人呢,这就不好说了,八成是不喜欢的,所以这种拿捏就是情商的问题,李贺毕竟那时候年纪太小,少年意气。
接下来的“庞眉书客感秋蓬”,这才是自我推荐。何谓“庞眉”?黑白夹杂之眉,这是用来形容老年人的,李贺此时用来自称,这个是不妥当的。倚老卖老固然不好,装老更不好。“死草生华风”说你来了,我就好比死去的枯草一样,这个时候又能够感受到春天的风华。这不是少年人该有的感叹。据考证,李贺写这首诗的年龄应该是二十岁,这个是比较可信的,因为这样的诗不可能是七岁的孩子写出来的。二十岁出此哀音也不好,所以这已经是早逝之兆。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这是李贺的《南园十三首·其五》,这首诗的气象真的是不输盛唐的,中唐时期难得有这样豪气万丈的诗。“关山五十州”,“书生万户侯”这样的口气,颇有太白之遗风。这大概就是韩愈看重李贺的原因。可惜他后来的诗风还是走入了幽奇险怪这个路线,终日沉迷于像这样的句子“幽兰露,如啼眼”,兰花的露水想啼哭的眼睛。“博罗老仙时出洞,千岁石床啼鬼工”怪诞幽暗,后人看不懂,又是仙又是鬼,所以他博了个“诗鬼”的雅号。
我们再来说说韩愈提携过的另一位著名诗人孟郊。孟郊和贾岛齐名,有“郊寒岛瘦”的说法,大意是孟郊的诗太凄寒了,贾岛的诗太枯瘦了。孟郊也写过“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这样豪夸的诗句,但是他更多的还是萧寒之音:“月下谁家砧,一声肠一绝”,“万物皆及时,独余不觉春”,你看万物都有春天,惟有我感受不到春天的存在。这的确够寒凉的。大家熟悉的“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也是出自他的手这首诗还行,没那么寒凉。
韩愈还提携过贾岛。贾岛曾经出家,韩愈怜其才华,劝说他还了俗,并教导他参加科举。贾岛和孟郊一样,在文学上不能够追随韩愈,因为他喜欢写“怪禽啼旷野,落日恐行人”,“野菜连寒水,枯株簇古坟”落日旷野,寒水古坟,坟墓都出来了,这样的哀词,所以他最有名的典故是“两句三年得,一吟泪双流”,两句诗搞了三年,所以自己一吟眼泪就下来了,他成了后人心中著名的苦吟诗人。
所以韩愈是稀有的,他的力量原本属于盛唐,所以他也是孤独的,他在中唐的诗人里面纵有激情纵有雄心壮志,可惜没有同类。但是他依旧顾我,他永远是那么的充满理想,充满斗志,他满篇都是疾呼呐喊——“桐华最晚今已繁,君不强起时难更。”这是劝病中的朋友振作起来,你若不起来,就错失这个时代了,这是多么有力量的鼓舞;“君歌且休听我歌,我歌今与君殊科。”这句更直白了,你不要唱了,听我唱就好了,你唱,你唱得又跟我不一样。你看,只要有他的地方,大家就只能听他歌唱。他按照自己认为的伟大活着,他不计安危的批评皇帝,毫不利己的攻击异见,一厢情愿的伤时讽世,不管不顾的提携后进。与其说韩愈是个诗人,不如说他是个诗意的人。他学的是李杜,他没有李白的飘逸,也没有杜甫的含藏,有的只是粗眉阔嘴的大丈夫气。大丈夫气虽然没什么不好,只是过于的大丈夫气也是一偏,也是有失中正的,从本质上而言和郊寒岛瘦没有本质的区别,这已经是中唐难得的气运了,这也是中唐的气运使然。
小人當朝偽君子 文曲耿直愈退之 白玉樓頭天賀老 寒郊孤島中塘萋 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