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外公外婆带大的孩子

我是外公外婆带大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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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的童年记忆中,或多或少都有被祖辈抚养的经历。对很多孩子来说,对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比对父母更亲近、熟悉。与年轻忙碌的父母,祖辈往往更慈祥、宽容,祖孙之间形成了深深的依恋和羁绊。他们愿意为孙辈倾力付出,在最开始的几年,甚至会放弃自己所有的兴趣爱好,照顾幼儿。但因为衰老,他们常常心有余而力不足。幼儿旺盛的精力和迟暮的老人形成鲜明对比。而且他们总有一天会永远离开。

她叫温美芬,他叫杜芳耀,因为外孙女的出生,他们离开重庆前往成都,在这里养育女孩吴为长大成人。因为学业的缘故,女孩没能在两位老人离世的时候守在身边,她无法接受这样的离开与告别。

“我从小和外公外婆一起睡,摸着外婆的耳垂睡得最好。后来长大了,妈妈让我分开睡,我睡到自己房间的小床,第一天晚上我和外婆都没睡着。夜里睡不着时,我最喜欢端着小板凳,跑到外公外婆的房间,听他们的呼吸声,每次声音太轻,或间隔太长,我就担心他们死了。”

从展览《芬芳一生》到书籍《我是外公外婆带大的孩子》,这个普普通通的90后女孩,为自己同样普通的外公外婆,用诗歌、照片、脚印,留下生命的最后印迹。在故地寻觅他们的身影,拜访他们教过的学生,抚摸他们穿过的衣服,点亮儿时的烤火炉,日复一日坐在他们的房间里……女孩以摄影师和记录者的视角,一点点追索和记录外公外婆的生命痕迹,也重新认识了外公外婆更为完整的人生。这段生命的旅程,既是吴为这个被外公外婆带大的孩子的曾经,同样也是每一个被隔代抚育孩子曾经的写照。

“我是外公、外婆带大的孩子。外公2013年6月8日清晨去世,他走时我在重庆。外婆2018年12月21日晚间离开,她临终时我又在北京。我两次赶回家,他们都已不可拥抱、不可触及。”两次猝不及防的别离,让这场生命最后的告别变得令人难以接受。

吴为的外公外婆都是重庆开县人。1992年,吴为出生前,他们离开重庆,到成都照顾吴为的妈妈,守护吴为的出生,直至养育吴为长大成人,“我的生命里,处处都是他们的痕迹。他们的消失让我无从接纳。”

我花了些时间,去到外公外婆生活和工作的老屋与县城,倾听他们年轻时的故事。我数次重回一起居住了十七年的家,浸入陈旧的时空,打开封存的遗物,整理他们的人生,将曾经为外婆拍摄的照片,放入现在的房间。还前往共同旅游的景点,站在原地拍摄,将现有空间、如今的我和过往的旅行纪念照三者叠加,创造虚构的真情。我从他们的名字中各取一个字,组成《芬芳一生》,献给他们。

2020年3月24日,吴为回到成都过去的家中,开启了一场有关于昔日的寻觅和记录。从《家族小事》家族史记,《芬芳一生》影像画册,到毕业展览,再到随之而来的一系列展览,以及《我是外公外婆带大的孩子》的出版,吴为一次次梳理着外公外婆的人生,也梳理着自己和外公外婆共同生活的记忆。

我在故地寻觅他们的身影,拜访他们教过的学生,抚摸他们穿过的衣服,点亮儿时的烤火炉,日复一日坐在他们的房间里……我运用摄影和文字所做的一切尝试,无非是想和他们产生更多的关联,创造属于我们再续的回忆。尽管他们已经逝去,但思念常在常新,真爱永恒不灭。

这是一场有关于爱与亲情,记忆与泪水,思念与创造的漫长旅程,从“吴为是外公外婆带大的孩子”,到“我们是外公外婆带大的孩子”,在三年多的时间里,吴为既坦诚面对了自己的情感与内心,也难免受到一些诸如“吴为对芬、芳二位老人的爱,在无数遍言说之后,还是否饱满”“说出来的爱,拍出来、写出来的爱,还纯洁吗”的质疑。

她说:“外公外婆在世时,我的成长由他们步步护佑,他们把自己的生命,全然奉献在对我爱的栽培之中。我常在想,《芬芳一生》带给了我什么?外公外婆想借由它,告诉我什么?死亡和分离会在生命里周而复始地上演,如果我无法理解它、接纳它,因它而沉溺痛苦无从自拔,那人生太艰难了。也许不需要那么多重逢,在一起时,刻骨铭心,分开时,不必回头。”

“这个创作是2021年5月10号第一次见到大家。”在北京电影学院摄影学院研究生毕业展中,《芬芳一生》首次与观众见面。吴为展出了外公杜芳耀和外婆温美芬的遗物,还有他们曾经居住过的旧屋。作品的名字,也取自芬、芳二位老人。

16次群展,4次个展,陆陆续续的,这个项目已经参与了20次展览。而吴为今年将会参与的,是一场关于告别,思念和生命艺术的展览“Re-light重新被点亮的生命丰碑”,展览的目的是“重新思考告别”。

回一趟旧家,这个项目就真正完整了

新京报:你和外公外婆曾一同居住过的家,是什么样的?

吴为:现在记得的好像都很零碎,有些很模糊,最早生活的家记忆里已经不太有。但是很神奇,你会看一些老照片,看到家的场景,然后你会有一点点印象。

据说那个时候,我们家都没有钱买凳子,来的人就坐在报纸上面。我的第一张钢丝床是外公外婆用自己的退休金买的,从成都的百货商场,一层一层搬,搬下来之后又舍不得打那种的士送回家,所以又自己在街上扛着走。

听妈妈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就会有画面:感觉两个老人还比较健壮的时候,扛着我的钢丝床——陪伴了我很长时间的小床,到东风路北一巷。我跟我的青梅竹马都住在那里,他比我大9天,我们两家的装修一模一样。

来北京前,我带着我的书,回了一趟东风路北一巷,请了成都的一个摄影师朋友,在那里帮我拍了一些和书一起的照片。我说:“这样,这个项目就真正完整了。”

以前的家已经被别人住了,也不能进去,我就偷偷摸了一下房门,然后跑到天台,在那儿读了一首诗——给他们读了书里的诗。感觉天台离他们特别近,好像有个天线可以接到他们的天线一样,就想让他们知道这个事情。

妈妈站在衣柜前

把外公外婆的衣服

从左到右

翻来翻去

妈妈

你在干吗

我摸摸我的

爸爸妈妈

——《翻衣服》

那张我小时候和外公外婆的合影就在东风路北一巷的家里。两个皮沙发,现在在舅舅家里。后来拍这张的时候,就最想回到东风路这个家去。我当时原本不是想用这两个凳子,我是想用这两个沙发,我想把这两个沙发搬回到这个场景,把这个小圆凳也搬回去,但这个家已经辗转被其他人住过了,我就觉得不对了,那不是我的家了。我就算找到关系再回去,也不是一件事情了,就放弃了这个想法。

新京报:八岁的时候搬离了这个家?

吴为:在东风路北一巷的时候,我也不记得什么时候搬进去的,大概一两岁吧,住到8岁印象非常深刻。

然后搬到南和苑,南和苑就是拍摄的这个家。我们一起住了17年的时间。

为什么印象那么深?因为外婆是数学老师。我一年级的时候数学还能考100分,到二年级我就开始只能考70多分,因为我的脑子不太能接受30加多少等于100这样的题目,我没有办法答出中间那个数字,我的思维很机械,我就空了整组题没有做,只考了70多分,就被请了家长。老师都以为我是故意不答题,其实我是充满困惑,不知道中间那个数字应该填什么。二年级的时候,我背着我的书包,很沉重,不敢上南和苑的三楼,看到那个门的时候觉得很恐惧,所以印象很深。

我的小学在府南河边,我的初中、高中都在河边。府南河是成都的母亲河,我的小学基本上都是他们骑三轮车送我的,我有的时候有点害羞,有一种小朋友的虚荣心作祟,不想让其他的小朋友看到我是两个老人骑着三轮车送来的,感觉不太酷,希望是被汽车送去的。但就会记得在外婆的怀里,坐在三轮车后座的很多场景。

真正开始整理过去,是个很直观的过程

新京报:是什么让你想到要把和外公外婆生活的一切记录下来,把它变成一个项目?当时发生了什么?

吴为:最原始的初衷就是因为毕业是一定要有个毕业创作,我是图片摄影创作专业。

它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那会儿我根本没有想过,就知道我想做一个和外公外婆有关的创作,我就拿着这个去跟老师谈了。那个时候老师感受到了,如果我不做这个东西,就过不去了。老师给了我很大的勇气。其实中途很困难,拍不下去想要放弃,我和老师说:“我要去东北,要去东北拍纪实项目。”因为我特别喜欢东北。但她会说:“你要坚持一下。”所以缘起我觉得是一份情感跟一个机会。

毕业创作我觉得是所有创作空间里能遇到的最好的机会,你去整理遗物,家人不会说你有毛病。你会有一个很完整的创作时间,有一个很完整的创作空间,还会得到学术支持——学校会给你很多帮助,老师会给你指导,还会跟你一起讨论。你就会感觉到,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疫情也提供了一个机会,虽然这样说是不恰当的,但它让大家都在家里。我有段时间去做《家族小事》的采访,因为它本来就是跟家有关的项目,所以有了更多的时间去接触家人,跟家人互动谈这件事。

新京报: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拍摄的?在拍摄的过程中,情感上发生过一些转变吗?

吴为:我是2020年3月24日第一次回的家。在这之前做了一些《家族小事》的工作,然后做了大量的摄影调研,基本上把网上我能查到的所有和家庭有关的东西都看完。无数个文档指向了不同的大家是怎么做的,关于妻子的,关于子女的,关于父辈的……也不仅是摄影类的。

真正开始整理过去,那是个很直观的过程。

从2020年3月一直持续到了2021年4月回学校。这一年的拍摄是断续的,有的时候哭累了,我要停几天,写论文停几天,骨折了那段时间完全没法拍,骨折好了之后就密集地拍,所以有些时候强度比较高,可能会连续工作5天,然后我会缓个3天。

像鸟笼,因为它们分散在不同的地方,车库里挂2个,楼上挂了很多个,有的鸟笼一碰就已经朽了,所以你需要高度注意。

报纸有很好玩的故事,收废品的阿姨每天都虎视眈眈,就那么站着,因为我不喜欢关车库,都是开着门拍的。她也不知道我要干什么,她每天都问:“你还有好久,妹儿?”她就想收走,最后我让她都收走了,就特别可爱。

我并不是在做收纳,现在我也会烦恼说我以后要怎么处理这些东西。但我当时满脑子都在想哪些东西我要拍摄,或者哪些东西会击中我。最早的时候,我都是从情感浓度来选择。

我看到小黑布包,我百分之百要拍的;我看到鸟笼,会让我想起非常多童年的故事,我肯定要拍;我看到外公的烧七单,我看到外婆的死亡通知书——那些是瞬间就把我整个人击垮的东西,我完全是凭借那样的情感主导我。

妈妈

外婆最后几年的鞋

在哪里呀

你不记得了吗

外婆最后几年

没怎么穿鞋啊

——《忘了》

我的整理不是遗物整理。我不是要把这个房子清空,我只是在里面寻找跟我的回忆有关联的东西,以及把它汲取出来的一个过程。我有个阶段是很崩溃的,如果我每件衣服都要拍,每一双鞋垫都要拍,我说:我这得拍到什么时候去?所以才有了那些把很多东西放在一起的图。

在很后期,我真正开始去思考。我说:我不能这么搞了,我不能一个一个鸟笼这么拍了。我怎么能让大家明白我外公爱养鸟,而且这张图好看,能够有力量又有说服力,从影像角度是立得住的……就会开始思考很多这样的问题。

衣服、鞋是最困难的,卡了几个月都拍不了,不知道该怎么拍。因为衣服太多了,摆在那个地方特别不好看,不知道怎么有造型感,每次摆在那里,拍了几个月都拍不好。老师就开始给我找各种案例,看一下其他人是怎么拍的,怎么造型的,以及帮忙做调整。

我把柜子里的衣服给拿出来,这些东西是家里的阿姨帮我一起堆的。送走了我外公外婆以后,阿姨已经不在家里做了,但她跟我们家十多年,这次也来帮忙。阿姨说:“我想来帮你。” 这个项目变成了一个由头,它变成了一种很深的情感羁绊,大家可以再相聚在一起,这是我没有想到的。

她说:“你就负责拍,我来负责帮你堆。”

这些照片是在家里拍的,开始我想把它们拿到下面我搭的车库影棚,所以工作量就很大。妈妈不理解,她不知道为什么我每天要把这些东西从这儿搬到那里,然后我发现不好,不行,我又要搬回去。

他们就应该是真实的人跟真实的过往

新京报:在创作这个项目的过程中,你的家人,特别是妈妈的状态是什么样的?

吴为:那天做分享会,主持人最后邀请了妈妈上台。妈妈姓杜,主持人喊她“杜姐”。主持人说了一句话,她说:“杜姐,其实您最应该有话说,因为去世的其实是您的爸爸妈妈。”

我当时一下就哭了。

我完全忽略了这是她的爸爸妈妈。

因为所有人都在说,“你的外公外婆”,“我也是外公外婆带大的孩子。”我好像已经忘记了,加上没有被提醒过,所以我没有过多去关注妈妈。你会感觉到她的情感有变化,她的状态有变化,她开始跟你谈论……但是更多的时候,我要处理这个东西怎么拍?接下来有哪些工作?变得很事务性,所以我反而忽略了她的诉求——她有多难过,我只关心我有多难过,我有多艰难,跟我要去处理什么。

所以当主持人提出来的时候,妈妈说:“要对为为说一声谢谢。”

外婆最后的照片拍摄于她去世前的2017年。在这个阶段,妈妈是非常对抗我的。因为她心里很烦躁,很不安,很恐惧,而你就拿个相机在那站着。所以她说,其实她最早的时候是不愿意的,觉得不好。

《我是外公外婆带大的孩子》封面照片中的千纸鹤是妈妈帮我贴的。它们原本装在一个瓶子里,是我们有一年送给外公的生日礼物,上面所有的字都是我妹妹写的,因为我妹妹写的最好看。

关于千纸鹤的照片总共有5张,大家都会用到的这张其实就是一个大的黑布,然后用了很多蓝丁胶。这些千纸鹤都是妈妈帮我一起贴的,因为对我来讲,这些非常烦琐,我就把我妈拽过来,我说:“你能不能跟我一起贴一下?”她就帮我做这些,还帮我把外公的报纸整理好。外公最早的报纸是凌乱的,一张张整理的过程是妈妈帮忙完成的。

电话簿那张是最好玩的,我妈坚决不同意在书里用,因为我每次都会请妈妈审稿。她说:“这里面好多人电话号码都在用,这样子不行,绝对不行。”最后我们换掉了里面每个人的电话号码,里面没有一个电话是能打通的状态,没有一个是指向了真实的人跟电话号码,要么抹掉了一位数字,要么换了位置。

新京报:2021年,你完成了《家族小事》。《我是外公外婆带大的孩子》节选了其中的一部分。但这本书里的很多故事其实是没有公开出版过的?

吴为:对,没有。我一直有很强的诉求,想要完整地把它放在这个版本里,但大家都觉得它过于私人,编辑选完之后我加了一个。我说:“有一段故事我很喜欢,不在里面,我可以加吗?”他说:“可以。”就加了一个进来。如果让我选,是选不出来的,因为它们对我来说是平等的,所以只能其他人来选。

新京报:重新加进来的是哪个故事?

吴为:我最喜欢的是蚂蚱。最好笑的是因为他们都说开县话,我舅舅他们都是开县的。当我听采访录音的时候,我听他说油蚱蜢儿。我没有听过油蚱蜢儿,我就说:“油蚱蜢儿是黄鼠狼吗?”舅妈说:“不是,是蚂蚱。”我之前每次看到这个故事都起鸡皮疙瘩,我觉得怎么会有一个人,她要去跟一个蚂蚱求证这件事情,蚂蚱还真的可以告诉她这件事情,它可能有一点冲击我的人生观,然后觉得很有意思。

温家纸厂有个学校,我幺姨温苾芬在那儿代课,我舅舅在那儿教书的时候,我都去过。幺姨脸圆圆的,生娃儿死的。

我记得有个故事,都说幺姨要生娃娃嘛,有一天晚上,那个油蚱蜢儿,跳了那么长一路,跳到屋里来,妈就有点儿预感了。妈就在说,是不是幺姨要走了。她和油蚱蜢儿说,如果是的,你就再来看一下,第二天那个油蚱蜢儿又跳过来,就是那天过后,幺姨就死了。

这是唯一一个我要求编辑加进去的故事。对我来说,它们都很宝贵。当时我做这个的时候,我要去问每一个受访对方,这些信息属不属实,能不能用。我二姨就不愿意我用,因为她讲了我外婆的坏话。从伦理上来讲是不好的,但其实那是很真实的。我觉得这是朱老师一直在强调的,她不希望我去美化两个老人,不希望我去把这件事情做得过于滥情跟纯洁。

本来他们就应该是真实的人跟真实的过往,会犯错,会不耐心,会发脾气,会有很多人性的弱点。我觉得那个是有意思的——看到他们人性的弱点,跟我记忆里可能很多东西对不上的时候,反而是有趣的。

死亡太寻常,它就这样发生了

新京报:2023年12月初,《芬芳一生》这个项目参与了北京社会管理职业学院第十二届生命文化节活动,在活动中进行了展出。为什么会想要参与一个和死亡、殡葬有关的展览呢?

吴为:在这个项目开始有了一些社会话题跟公众属性之后,它就不再局限于摄影展览的类别。它有时候会被邀请到比如说有个旧衣改造的,要展衣服的实际物品,他们觉得这也是相关联的。

展览的预展已经结束了,正式的展览应该是3月份,在上海。

它会让大家去重新思考告别。越来越多的中国年轻人开始关注死亡这个话题,我看到他们的介绍的时候特别感动。我以前不知道有这么多人会来讨论这个议题,我也不知道有一些人已经做了很多的事情。这里面虽然有一个很完整的内核是死亡,但是它其实是源于一份思念跟情感,你无法逃避跟躲开,所以你才要去面对,只是它指向了死亡。所以我会觉得还挺有意思的。

当它变得越来越多元,可以进入很多话题的时候,我觉得它好像更有生命力跟力量了。

其实到后期,我几乎没有拒绝过任何机会,这是大家一起帮忙做出来的项目,不能因为我个人的原因去拒绝机会。我会感觉这个项目变得独立,它跟我一定程度上已经分割开来,我就像一个助理一样协助它。让它能被看到,让它去体验和感受,我觉得那是它要去完成的事情。

新京报:从某种层面上而言,《芬芳一生》这个项目其实跟生命与死亡有着很大的关系,特别是死亡。在整个项目的进行过程中,你的心路历程是什么样的?

吴为:我感觉我在做之前还是挺怕死的。

不知道自己会去哪里,也不会那么勇敢,那么频密地要去讨论它。

今天早上还在跟一个朋友发信息,我说我走了之后不想要有仪式,我想要捐赠我的遗体,如果有骨灰会像撒金粉一样。我跟妈妈讲了,我妈骂我神经病,她说:“你去跟你孩子说。”以前的老人可能会很避讳,我妈现在也很避讳,但是我现在会觉得,这是要谈的。我那天花了很长时间,在路上聊清楚了她走了之后到底想去哪里。我说:“妈妈,你到底要去哪里?你想过吗?”

她说她想要跟外公外婆在一起。

我说:“那好,我知道了。”

晚上我单独跟爸爸散步,我说:“爸爸你要去哪里?你想好了吗?”

以前他肯定会问:“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但现在就会变成还蛮日常的话题。

如果一个人他不去谈论死亡——我们普通人能看到的终点——如果都不去谈论它,你在这个过程里面走的会很迷茫的。每天都吃喝玩乐加工作,然后就过完了。

是挺难的,你要把所有人抽离出来,从那甜蜜的幻象里面抽离出来说。我觉得太难了,几乎不可能,因为没有人愿意听这些的,每个人都只想看到那些非常光鲜的、亮丽的跟美好的东西。

但是我觉得如果《芬芳一生》和《我是外公外婆带大的孩子》让大家有那么一刻抽离出来一下,想象着有一天,我最爱的人,最爱我的人,然后包括我自己都会离开,你现在做的选择有没有可能不一样?有没有可能你今天会对你的家人耐心一点点?

我现在有些时候会有那种恐惧,我不会想跟我爸妈吵架。万一我今天跟他们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一句气话,然后我们没有然后了怎么办?

外婆的骨灰端出来时

工作人员叫走了

妈妈二姨大姨

不让她们看它

我和哥哥姐姐

不记得有没有妹妹

盯着那盘子灰

仔仔细细

不敢认她

——《不敢》

我后来无数次地想,我说:我怎么会不记得我最后一次跟外公外婆挥手的场景?我现在都不记得我最后一次跟外婆分别的场景。不记得了,因为我也不知道那是最后一次。

没有人在旁边说:这是最后一次,你留心了,看仔细了,记得拥抱,要哭够。没有,任何东西都没有。它太寻常,它就这样发生了,我觉得这是很要命的,很残忍。但是倒过来讲,它也是非常滑稽跟有趣的。因为正是有这些东西的存在,人生才好玩。

采写/何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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