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杆2023丨张洪: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珠峰

标杆2023丨张洪: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珠峰

00:00
21:45

登顶珠峰的高光时刻已然过去,但一些片段张洪仍然记忆深刻。他记得,脱下冰爪之后,距离大本营的那一小段路,他一直在断断续续回忆自己的人生,想到自己那些曲折的求索,那些被压抑的人生理想,想到对家人的承诺,和这次冒险的攀登,46年的点滴像无声电影一样在脑海里一幅幅闪过,所有心酸、不安、证明自己的迫切,和成功后的喜悦心情全部交织在一起,这短短的一截路,仿佛是他的另一次重生,他越走越快,所有的劳累一扫而光,只想赶紧抵达,一路上他都在哭,眼泪一直流,无法控制。

“用三年记录,写一生倔强。”一个月前,11月18日,在第二届华语纪录电影大会推优盛典上,讲述盲人张洪攀登珠峰故事的《看不见的顶峰》获得特别推荐年度纪录电影,这是评委写下的颁奖词。

但这不仅仅是一个盲人挑战珠峰的攀登故事,也充满了家庭与爱的温暖表达。来看电影的人,有人处于创业的困顿期,有人是恋爱中的男女,还有老年人在观影结束后硬要塞给张洪100元,让他去买点儿好吃的。很多人下场后会和他拥抱,张洪的故事给他们带去了不同的力量和感悟。

三年跟拍记录,累计300多个小时的素材,今年10月27日,影片上映,张洪经历的,彷徨的,追求的,浓缩在90分钟的电影中。

张洪说,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珠峰,你在乎的是什么,“什么”就是你心中的珠峰。你只管往前走,就会无限靠近心中的珠峰。

“我希望这个世界能看见我”

48岁的张洪想不到会发生的事情至少有三件:没有想过自己会失明,没有想过自己能攀登珠峰,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和电影产生连接。

10月27日,《看不见的顶峰》正式上映。

导演范立欣还记得,那是2019年春节的大年初一,他和张洪在成都的一家咖啡馆见面。他问张洪,“你什么都看不见,为什么要去登珠峰呢?”张洪平静地回答,“虽然我看不见这个世界,但我希望这个世界能看见我。”

这是电影的缘起。拍摄一部盲人攀登珠峰的纪录电影,这在中国从未有人做过。这意味着要提前一年开始跟踪记录张洪的生活、训练、筹款,直到抵达珠峰大本营乃至最后的登顶。这期间会发生什么,拍摄能否顺利进行,没有人能预测。正如电影片尾的宣传语,“路再远,走一步是一步”,无论是张洪的攀登还是电影的拍摄,都只能走一步是一步。导演和主角都在攀登各自的“珠峰”。

拍摄过程中,范立欣导演一直有担忧:假如张洪在攀登中,出于安全、速度或其他考虑,对向导产生过度依赖,比如让夏尔巴人帮他背给养装备,比如利用直升机下撤,那这部纪录电影无疑将陷入巨大的道德困境。张洪的珠峰挑战会不会变成一次“保姆式”的攀登?

实际上,攀登面临的困难远比想象中多。高原反应、极端天气、艰难路线、电源短缺、设备损坏等问题层出不穷。盲人张洪确实比常人需要更多的向导,一前一后两个夏尔巴,再加上中方向导强子。但是整个攀登季,他是在向导的提醒和指挥下,一步一步迈出自己的步伐,没有人背他,也没有直升机,张洪靠着自己的意志和力量,登上峰顶,再完成下撤。

团队下撤抵达大本营的那天清晨,范立欣一宿未眠,当他远远看到张洪的身影从大本营的乱石子路上渐渐靠近时,他对这次攀登的复杂担忧才终于落下。

电影制作完成后,在武汉路演,老年人专场,有位老人家说,“美国有一个盲人登了珠峰,咱们中国人也有一个盲人登上了珠峰,你是我们的骄傲。”夏琼看到当时丈夫张洪拿着话筒的手有些颤抖。

夏琼已经看了20多遍电影,有一个画面每次看她都充满感动。在珠峰,张洪问摄影师,“天上是不是有很多星星?”摄影师给了确定的回答后,张洪抬头仰望星空,摄像机随之往上摇,漫天繁星。“虽然他在高山之巅,我们隔得很远,但我们都在同一片星空下。”夏琼说。

来看电影的人,有人处于创业的困顿期,有人是恋爱中的男女,还有老年人在观影结束后硬要塞给张洪100元,让他去买点儿好吃的。很多人下场后会和他拥抱,张洪的故事给他们带去了不同的力量和感悟。

第一场路演在广州,一位女性观众问,夏琼为了支持张洪攀登珠峰,是否做了过多的无谓牺牲,没有女性的独立和平等?夏琼回答的角度更多集中于张洪对家庭的爱,她说,张洪做这件事不只是为了自己的梦想,不是出于自私的行为,更深层次也是为了这个家,为了给孩子树立榜样。

夏琼还记得,在重庆的一场路演中,一位坐在后排穿红色毛衣的女性,说夏琼在大海边对着海浪自然阳光的笑容让她感动,夏琼听到后,有一种配角被注视被看到的感觉,“像一种语言性的拥抱”。

同时,这部电影在10月27日上映常规版,第二天就上映了无障碍版,通过口述音轨及字幕的形式,帮助视障和听障朋友更好地了解影片内容。“很多盲人朋友跟我抱怨说,明眼人看完一部电影,我们要等上一两年才能看。但是这部电影能够在上映的第一时间就能和明眼人一起观看。”张洪说。

“我们不能在峰顶停留太久”

“登顶是攀登者的高光时刻,但我们不能在峰顶停留太久。”张洪的高光时刻,是2021年5月24日北京时间上午11点15分,那时46岁的盲人张洪站上了世界之巅,成为亚洲首位登顶珠峰的盲人。

终于登顶,对张洪来说是完成了目标,但感受喜悦只有几秒钟的时间,他的内心深处被更大的恐惧笼罩。他知道,攀登珠峰,登顶不是目标,回家才是。“只要你没有回家,永远记住你还在路上。”张洪说,很多攀登者在上山的时候精神绷紧,专注于登顶的目标,但登顶以后,下山路上会产生很多杂乱的想法,比如有多少欢呼和掌声在等着自己,这个时候人的精神容易松懈。“这个时候一旦摔跤,就再也站不起来了。”张洪把顶峰下撤理解为,“站在云端之上,身处危局之中”。

他没有心思感受顶峰之美,便催促向导下撤。

经过昆布冰川的时候,冰崩就发生在身边,因为太黑,连向导们也看不清冰崩距离他们有多远,只知道大约在4点钟方向,气浪里的雪和碎冰覆盖了他们全身,“当时感觉异常恐惧,很怕冰崩引起的连锁反应会让我们身边的冰也崩塌。”

在他的背后和面前都有夏尔巴在指导方向。张洪记得有一次,夏尔巴说向左,结果他还一直往右,他的意识已经模糊,失去了判断力。

时间在“还有多久”和“快到了”之间溜走。张洪不再问了,忘记了时间和空间的存在。只有他,只有风,只有脚下,沉重的冰爪。他的氧气面罩和墨镜之间有一点儿微小的缝隙没有贴合,眼角下方有轻微暴露,那块地方已经冻伤了。风一吹,冰冷的刺痛感。

顶着暴风雪、疲惫、寒冷、饥饿下撤三天之后,2021年5月27日,张洪在一个休息的地方坐下,听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一个杯子递到他的手心,入口,是暖暖的奶茶,下咽,一股暖流,仿佛把他从昏迷中唤醒。那个声音很熟悉,是大本营厨师的声音。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真正意识到,他做到了。

脱下冰爪之后,距离大本营还有一小段路。他一直在断断续续回忆自己的人生,想到自己那些曲折的求索,那些被压抑的人生理想,想到对家人的承诺,和这次冒险的攀登,46年的点滴像无声电影一样在脑海里一幅幅闪过,所有心酸、不安、证明自己的迫切,和成功后的喜悦心情全部交织在一起,这短短的一截路,仿佛是他的另一次重生,他越走越快,所有的劳累一扫而光,只想赶紧抵达,一路上他都在哭,眼泪一直流,无法控制。

他终于回到了出发的地方——南坡大本营。那一天,他吃了很多东西,饼干、奶茶,直到脱去冰爪,双脚彻底回归大地。

“我老公登顶珠峰了”

回想告别前,夏琼曾和张洪拉勾盖章,她在车下,张洪坐在车上。隔着车门,她声音哽咽,流着泪对张洪说,“不管上不上得去,都要平安回来,你自己的老妈你自己回来养,你自己的儿子你自己回来教!”

张洪戴着墨镜,脸上看不出表情,沉默。关上车窗,行驶百米后,他在车上默默流泪。

后来夏琼和他说,那天的月亮是红色的,挂在深黑的天空上,映衬着地面星星点点的灯光,和熙熙攘攘的人群,也映衬着她离别的心情。

“这么多年来,在这个世界上,到目前为止,最在乎我的,可能只有她。”每次张洪离开,夏琼都不愿意送,张洪走了之后,她会在一个角落哭很久,才会平静下来。有时候张洪常常觉得,自己决定攀登珠峰,对她来说到底公不公平?

张洪启程攀登之后,夏琼一个人,不知道如何面对空荡荡的家。她很害怕在家呆着,害怕面对四面白墙,甚至害怕面对张洪背过的包,穿过的衣服,盖过的被子。她把张洪盖过的被子放在床的另一边,把他穿过的衣服都拿衣架好好撑起来,挂好,把他的气息留住,假装他并没有离开。

五月她甚至还拿到了医院里部门工作量的第一,常常是第一个到科室上班,最后一个回家。每天都是所有人都走了,说一句,“夏姐,你辛苦了,我们先走了。你走的时候记得关灯。”有时候下班太晚,赶不上通勤车,她就步行回家,那是她和张洪过去一起常走的路。

只有看到张洪从尼泊尔发来的照片,报平安,她才渐渐放心。她看到张洪发的照片里,有吊桥,有外国的小朋友,雪山的风景。她说,这些都是一种慰藉。

2021年5月24日那一天,夏琼在第一时间接到张洪登顶成功的电话。

此前一天,她知道张洪准备冲顶。那一夜,下班回家之后,她抱着手机,等着电话,几乎一夜没合眼,直到天空露出鱼肚白。没有电话,但她知道张洪在路上,相信他能安全下来。她起床,穿上了一件红色毛衣,红色吉祥。

这一天,她工作特别忙。诊室里挤得水泄不通,到处都是病人,她在小孩的哭闹声中,一边关注着实时新闻。当她正在询问病情的时候,接到了导演的电话,“北京时间11点多,张洪登顶珠峰。”这个时候,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那根绷紧的弦,突然放松下来。她当着患者的面,哭得泣不成声,病人吓了一跳,忙问她怎么了。

她说,“我老公登顶珠峰了”。科室里的人都沸腾了。

再次通电话是2021年5月27日,电话那头,他们都没有过多的话语,有时夏琼只是静静地听着张洪的呼吸。她说,第一次听着这样安全的呼吸的声音,单是沉默,都觉得幸福。

2022年2月,张洪完成疫情隔离,回到成都,夏琼和母亲买了一冰箱的菜等着他。见面时,夏琼穿着一双拖鞋就出来了,手不自觉地抖,不知道这么久没见的张洪是什么样子。

饭桌上,张洪讲起登珠峰的经历,种种不易,和帮过他的人。饭后,儿子收拾碗筷,他给母亲按摩。2023年春节的时候,张洪回到父亲坟前。出发前,他曾在这里和父亲告别,那时一切都是未知。同样是盲人的张洪父亲,辛苦劳累多年,一直在折腾,一直也想干成一件事,但是在有生之年没做成。张洪接过这根接力棒,“做成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在坟前,放了鞭炮,过去的一切不甘、不平,在噼里啪啦的声音,和升腾起的烟雾中一同释放。

“让荣誉停留在它该停留的地方”

登顶回国之后,张洪多了一重身份。亚洲首位登顶珠峰的盲人,荣誉纷至沓来,他需要出席各种公共场合,演讲,接受采访。这一年,他和夏琼没有分开过。夏琼陪伴着张洪每一场路演,每一次活动,见证了每一次闪耀的瞬间。

另一个他,依旧是会按摩的医生张洪,是夏琼的丈夫张洪,是父亲张洪,大多数的时候,他在成都,过着日常而隐秘的生活。每天早上,夏琼和张洪一起锻炼,有时候是力量训练,有时候是跳绳,有时候是打太极拳。这个月,张洪还开始承担饭后洗碗的家务。

每次离开成都,去北京上海,收拾行囊,穿上笔挺的西装,他都要适应自己的新身份。有时候他也有压力,紧张,害怕在公开场合说不好话,觉得自己有责任和义务去传递一些真实而正面的能量,但他也经常自问:我够格吗?我到底还能做什么呢?

18岁的张洪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失明。

那时的他在成都学习按摩,视力正常,每天接触大量的盲人同学,但心里没有激起深切的关怀。他始终觉得,按摩和他不会产生深刻的连接,就算学完以后,他也不会以此为终生职业。一直以来,他都尽可能地远离盲人圈。

当他失明以后,他更想甩脱这个标签。“当时的认知,还处于一个比较低的水平,希望跟他们划清界限,赶快逃离这个圈子。”

多年来,在他的内心深处,按摩始终不是最喜欢做的那件事。“之前二十多年一直是为了活着,为了生存,被动地工作。”他很庆幸在按摩的同时,他没有放弃去寻找其他的可能,去拓宽人生边界。

从珠峰下来之后,他也为身边的朋友按摩,但已经脱离了挣钱的目的,而只是调理身体。按摩是在一个相对安全的空间,他的手部在人们的肩颈、后背等地方施力,得心应手,熟练自如,仿佛是他的领地。这和在旷野中每一步都小心翼翼,每一步都是生死悬殊的登山,截然不同。两种心境看似硬币的两面,但其实他逐渐在里面寻找到享受生活的滋味。

从珠峰回来以后,他更愿意去接近视障群体。

这种转变也许外人很难理解,但它确实是登珠峰所有细节的叠加,让他开始重新思考,自己的身份属性,社会属性,和自我的关系,和他人的关系。

他记得,刚到尼泊尔的第二天,当地的一个公益组织,组织了视障朋友去攀岩,男女老少都有,有人是从很远的地方赶过来。在他的观念里,户外攀岩是有风险的,但视障者都敢去玩,他觉得很不可思议。他还遇到一个加拿大半盲的女孩,生了一场大病,在床上躺了半年之后,她好像在床上悟了人生真谛,恢复以后,她走向全世界,到处登山,徒步,做公益,和当地的视障儿童交流。这些别样的活法,自由的生活态度总是给他震撼,这些视障者没有被束缚在一个安全的黑暗的世界,而是尽可能地去体会人生。

今年5月,他去北京市盲人学校演讲。讲完之后,一个残障学生大声地对着话筒说,“我也想去珠峰”,这位学生发音不是很清晰,在那一瞬间,张洪忽然想到了第一次说要去登珠峰的自己。“那时的我,和他一样,勇敢,无畏,不怕被笑话。”

他接纳了自己是盲人,接纳了自己是盲人群体的一分子。

在登珠峰之前,他不会跟外界讲自己的原生家庭,在上海在拉萨,无论身边有多少同事朋友,他都只字不提,但是现在他愿意打开自己,敢于去面对过往人生,也不再担心别人怎么看,不会因为别人的期待去包装、隐藏自己,他想尽量满足自己内心的自由。

接下来的一年,他将要攀登乞力马扎罗山,这是非洲最高峰,海拔近6000米,登顶大约需要8天时间,因为每天都在训练,他充满信心。他也计划在北京开设一家理疗机构,专门吸纳专业能力强的盲人学生,为他们提供就业岗位。

夏琼觉得,现在的张洪除了依然保持攀登的精神,也有了放下的精神。“不管你有再高的荣誉,你不可能躺在荣誉上面睡觉。你要学会放下它,因为你还是要继续往前走。”

“让荣誉停留在它该停留的地方。”

以上内容来自专辑
用户评论

    还没有评论,快来发表第一个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