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头山下有个叫周村的村子,老头子周海失踪一个多月后,两个儿子才发现爹不见了。
周海是方圆百里出了名的木匠,擅长雕刻,他打造的床又结实又精美,方圆百里有头有脸的人家娶儿媳妇打新床,都争着请周海出手。
转眼数十年过去了,周海老了,腰酸腿疼,再也不接活了,在家里喝点小酒,两个儿子周大、周二子承父业也做了木匠,没他的好手艺,打造出来的东西虽然旁人赞好,却入不了周海的双眼。
这一天晚上,有个长满络腮胡子的青衣男仆提着一坛好酒一只鸡走进周海家,自称叫李升,是西田村李员外家的。
李员外小儿子要娶媳妇了,想要三个月内打一张床,特来请周海出山,材料早备下了,工钱不论,只要好床。
他从怀里掏出两锭白银,搁在桌上,说是定金。
周二看着白花花的新银子,心里痒痒的,但爹年老多病,如何还能劳碌?万一累出个好歹来,岂非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他恋恋不舍从银子上收回目光,说他爹老了,早不接活了,请回吧。
周二说要么请回,要么换他们兄弟去,可是李升却坚持请周海出山,说工钱随他们说。
“别说了,我跟你走。”周海从房间里出来了。
周二急了,拦在他面前,道:“爹,你年纪大了,不得好好在家里养着?我哥要是回来知道了,还不把我骂死?”
周二说的都是真话,大哥前些日子带着徒弟到城里给人打陪嫁家具去了,大哥这人吧,一向孝顺,看不得老父亲累着,真要把老父亲放出去了,回来得揭了自己的皮。
周海说,一定要去,这是多年前答应过李员外的,当年要不是他出手相助,你大哥的命早丢了,这是大恩,得还,别说自己还活着,就算走到奈何桥半路了,李员外一喊,自己都得跑回来干活。
爹都这么说了,周二不敢再阻拦,替他收拾了衣服鞋袜,还有一只平时喝茶最喜欢的紫砂壶,送他出门口。
李升是赶马车来的,周海上了车,对小儿子挥挥手,说:“回吧,三个月后我干好活就回来了。”
过了一个多月,大儿子周大回来了,带着老父亲最喜欢的酱肘子,却不见老父亲人影,问起下落,周二不敢隐瞒,一五一十说了。
周大说他糊涂啊,爹年纪大了,老眼昏花,用墨斗弹根线都弹不直,出去干活还不跟着点。
周二确实没想到这一点,不敢出声,任由大哥骂。
看老爹要紧,周大带着弟弟急急赶到西田村李员外家,谁知李员外家门子说,没请过周海,家里也没一个叫李升的下人,关键是李员外一年前已经去世了。
周二吓得手脚酸软,躲在大哥背后瑟瑟发抖。
周大问他们,李家有无一个年满十八的小少爷,小少爷是不是要娶亲了。
李管家说,李家小少爷多年前失踪了,不知道被拐卖去了哪里,李员外因此郁郁寡欢,刚过七十就没了。
门前一阵喧闹,早引来了看热闹的街坊邻居,他们也证实,李员外确实一年前没了,李家没有李升,李家小少爷早些年确实丢了。
周二不干了,梗着脖子道:“万一其他人冒充李升对我爹心怀不轨呢?”
如今李家当家的是李家大爷李振声,听了下人禀报,事关李家名声,不可不理,便请周大兄弟进去,让他检查一遍李家下人,有无与李升面貌一样的男仆。
周二抬脚想进,周大拦住了他,对着李振声抱拳行礼,说兄弟二寻父心切,得罪了。
李家向来家声很好,李大爷说没有,那自然没有,想来是其他人在搞鬼,有意败坏李家声誉。
他再次行礼道歉,拖了弟弟就走。
李家门前其他人继续议论纷纷,都说这事离奇,骗子目的是什么呢?要钱吧,一个多月了也不见来个信,要人性命吧,周海年过六十,也不抵用,骗一个老木匠去干活,还得供吃供喝,图什么呢?
周大周二两兄弟在西田村及周围到处打听,问有没见过周海和李升模样的人,有没见过一辆马车,有没听说谁家最近在打造新床。
这事太离奇,一传十,十传百,很快方圆十里都知道了,茶余饭后,处处有人议论这事,有人说可能是狐仙作祟,有人说可能是冤鬼报复。
周家兄弟继续打听,听闻有人提到冤鬼报复,便寻上门去,才知道那老头曾经在李家当过多年的差。
高门大院,不乏龌龊之事。重金之下,老头提起了李家旧事。
当年李员外从扬州带回来一个年轻姨太太,那女子生得如花似玉,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像藏有钩子似的,水蛇腰一走起来更是扭啊扭的,哪个男人看了都失魂落魄。
李员外太太曾经警告丈夫,这样的女人天生不安分,容易乱内宅,兴风波,还是早早送走为好。
李员外不听,继续留她在身边。那女子倒也安分守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后来生下一个大胖儿子。
亲朋戚友上门祝贺,都夸李员外老当益壮,年近六十还能当爹。
李员外大喜,敞开门口,摆了三天三夜流水席,不仅亲朋戚友、西田村的村民可以吃,路过的人也随时加入吃喝。
“那是老头子这辈子吃得最饱最好的三天啊。”老人说道,擦了擦嘴角,似乎在回味当时的美味佳肴。
“后来呢?”
后来,有位偶然路过的客人吃饱喝足,向主人道谢,说了一句话,把在场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他向李大爷祝贺,说贵公子长得跟李大爷一模一样,虎父无犬子啊。
周二说:“这有什么,他们是两兄弟,面貌当然相似,路人一时误会并不奇怪。”
周大叹了口气。换了旁人,一时误会,笑笑也就过了,李员外却不一样,他年近六十,大儿子正值壮年,小妾又年轻貌美,只怕他真的听信了这话。
按照老人所说,不久之后,李家传出流言,说小少爷不是李员外的种子。李员外太太大怒,狠狠处置了几个下人,不许他们再胡说八道,造主子的谣,结果流言反而更盛,外面也有人知道了。
不久以后,那个娇媚的小妾不见了,小少爷交由李员外太太照顾。她也是年近六十的人了,哪里还有精力照看?
小少爷多半时候是丫鬟仆妇看着,磕磕碰碰长大了,四岁那年忽然失了踪,到处找不到。
大家都说,是太太下的手,要么埋了,要么卖了。
据说,李员外也审过自己妻子,李太太坚决说不关自己的事情,自己儿子大了,一个四岁小儿能对自己有什么威胁,当小猫小狗养着就是,再问,就骂李员外冤枉自己,要一头撞死,最终,此事不了了之。
周大心机缜密,听老人这么一说,猜想多半有人要替当年冤死的姨太太和小少爷报仇,故意骗走自己父亲,让他们两兄弟掀起陈年往事,揭李家的面皮。
他担心的是,父亲被骗到哪里去了,有无吃好穿暖,万一父亲发现了他们的真面目,他们会不会灭口?
一想到这里,周大心急如焚,生怕父亲出事。
他们继续打听,范围越走越大,一日经过一个树林,突然一群人追上来,将他们按倒在地,一阵拳打脚踢,临走前指着他们狠狠骂道:“再多管闲事,下回扒了你们的皮拆了你们的骨!”
周二吓坏了,趴在地上,捂着肿胀的脸,一句话也不敢说,眼睁睁看着他们扬长而去。
“哥,算了吧,他们这样凶,我怕、我怕——”周二想要回家,说万一大哥出了事,周家香火还有自己续着。
周大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好,让他在家里好好呆着,要是父亲回来了,给自己报个信。
周二没想到大哥就这样放过自己,有些惭愧,但再多的惭愧也抵不过死亡的恐惧,他还是回家了。
周大继续往前赶路,按照计划又打听了两个村子,都没打听到父亲的下落。
村人可能受了李家要挟,都对他敬而远之,不等他开口询问,就挥手让他走,说什么都不知道。
周大暗暗着急,怀疑父亲可能遭了黑手,但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总得有个结果。
傍晚,周大正在村口一棵大榕树下歇脚,远远听见有人喊哥,回头一看,周二兴高采烈跑过来了。
周二带来一个好消息一个好消息,说自己早上在集市遇到了那个接走父亲的李升来买芋头香油,虽然没了络腮胡子,可他右眉毛中间有颗青痣,自己不会记错的。
而且,他还偷偷跟在那个假冒李升的后头,看到他走向了虎头山,走进了半山腰的废庙里。
周大一听,原来是灯下黑呀,周家兄弟跑遍了附近村子,却没想到父亲他们就藏在虎头山上,难怪打听来打听去都毫无音讯。
事不宜迟,周大立刻带了弟弟赶回周村,跟族人们一说,年轻壮汉纷纷操起锄头棍棒等,一起赶上虎头山。
村里人传说,很早以前虎头山上有只大老虎,曾经救过一个路过的赶考书生,书生后来中进士当了大官,想起大老虎的恩情,回来立了座虎神庙,初一十五、四时八节,都以猪头供奉。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大官早已化为尘土,失去姓名,虎神庙也沦为废庙,破砖烂瓦,野鸡飞舞,野狐出没,阴阴森森的,一般人偶然路过都不会进去。
这回,周村人人多势众,跑进废庙一看,大殿迎面就是一张簇新的大床,散发着刨花油漆交织的气味,床屏上雕刻着八仙过海、五福临门、五子登科、花开并蒂、满门富贵等吉祥图案,外围则镂刻着石榴、修竹、葡萄、梅花等,栩栩如生,巧夺天工。
众人都是普通人,第一次看到这样富丽堂皇的床,不由惊呆了。有人上前摸了摸,道:“这该不会是仙女睡的床吧!”
“不,这是我爹的手艺!”周大一眼认出来了,这是他爹周海的手艺。但这么大一张床,没三月到半年的时间是打不出来的,父亲失踪到现在才一个多月,怎么可能?
“爹,你在哪里!”周家兄弟喊道,到处寻找。其他族人也撇下大床,到处搜寻。
破庙不大,不多时就搜遍了,庙里连周海的影子都没有。
周大不死心,走到破庙后面细细观察,忽然看到杂草中散落着几朵刨花。他顺着刨花的痕迹,砍开杂树野草,走到一块大石头边上,忽然闻到一阵酒香,顺着酒香找过去,发现自己多日不见的父亲正躺在石头背后一堆干草上,睡得正香。
众人闻讯赶来,把周海抬回家里。
周海喝多了,抬回家中床上才醒过来,啧啧叹道:“好酒,好酒!”
他睁开眼睛,看到面前众人,惊奇地问:“你们也来了?”
再清醒一点,他说出了缘由。
当日他背起工具跟着李升出门,走着走着就到了一所富丽堂皇的宅院,有位雍容华贵的夫人说请他打一张新床,为儿子三月后成亲用。
李家人对他很好,酒肉管够,随他作息。说来也怪,喝了他们的酒,浑身有用不完的气力,精神也好得很,几乎不用怎么睡觉,他昼夜不停,紧赶慢赶,把床打好了。
周围的人紧紧盯着他,谁也不敢做声,周二更是吓得牙齿咯咯响。
周大见父亲什么都不知道似的,问道:
“爹,你的意思,你觉得自己进了西田村李家?”
“废话,当然是——”周海见他们神色异样,便问个究竟。
周大把周二推他面前,自己招呼了一群人,打起火把,赶往虎头山破庙。谁知众人赶到破庙,破庙里空空如也,下午大家看到的那张沉重的大床,居然不见了。
有人吓得尖叫着往外跑,几个胆大的随着周大高举火把找了一圈,的确没有大床的影子,不仅庙里没有,周围也没有。
床又大又重,八个壮汉都未必抬得动,要是马车运载,马车也没它高大宽敞。
周大他们又寻了一圈,周围也没抬着重物走过的足印。
“是、是狐仙啊!”有人战战兢兢道。
周大跪下,合掌拜了拜,说:“各位大仙,小人周大只是为了爹爹周海来到这里,若是冲撞了各位大仙,有怪莫怪,有怪莫怪。”
他打起火把和众人下山,右脚忽然踢到了什么东西,踢得脚趾头生痛,低头一看,脚边有只半新不旧的锦袋,拿起锦袋一看,里头有四锭银子和两只儿童戴的银手镯,手镯上还带着小小的银铃铛。
“这是大仙赏你的呀。”族人们纷纷笑道。
“不,这是大仙给我爹的工钱。”周大道。
他掏出两锭银子买酒买肉,招待大家,说大家帮忙寻人,辛苦了,今天的事情太过离奇,请不要对别人说起。
很快,老木匠替狐仙打造大床的奇事传开了。
这事太离奇了,离奇到根本不像真的,很多人纷纷赶到周村,一探究竟。
此事周村年轻后生都亲眼所见,人人都说得有声有色,不仅大床,连周大捡的锦袋都说得一清二楚。
倒是老木匠周海吓一大跳,卧床不起,大夫说,时日无多了。
西田村李家大爷李振声听闻此事,吓得当场就把碗摔碎了。李管家冷笑:“大爷,怕什么,一味在外头装神弄鬼,可见没啥本事。”
李振声气急败坏,当场拿起一只茶杯砸他头上:“装神弄鬼?你有本事一个人一个多月打一张大床?你有本事让一张大床忽然不见?”
李管家额头被砸破了,一动不动站着,说:“他们真要有本事,又会甘心只在外头搞鬼而没杀到李家来?可见本事不过如此。”
李振声想了想,脸上渐渐显出狠毒神色,道:“当年我既然做得出,自然不怕他们杀上门!”
李管家凑上前,咕噜咕噜说了几句。
李振声连连点头,让他就那样办,又嘱咐他到寺里请些高僧开过光的符咒回来,把后院门窗统统都贴了。
李管家知道这些日子他时不时做噩梦,一口答应了,暗暗盘算顺便把自己家后院的门窗也贴了。
这日,有人到周家来,是个身穿团花缎袍的中年外乡人,说要看看周大捡的锦袋与里面的东西,看得合意,愿意重金买下。
周大两兄弟正为老父亲的病情忧心忡忡,说没有这事,都是别人乱说的。
外乡人说自己问了八个人,八个人都说得清清楚楚,绝不会走错,如果他们拿出镯子,自己愿意出二十两银子。
“嗤,两个破镯子二十两,你唬谁呢?”周二不相信有这样的好事。上回他一时贪心,放走了父亲,让老父亲受了苦头,这回可不能见财起意了。
周大暗暗点头,吃一堑长一智,弟弟有出息了。
外乡人啪的拍出两锭银子:“银子在此!”
“别说二十两,就三十两四十两我也不要!哥,对吧?”周二牵了牵他哥的袖子。
周大皱着眉头,叹气道:“要是四十两,也不是不可以,爹药费,贵着呢。”
外乡人咬咬牙,又啪的拍出两锭。
周大跑进房间,拿来一个半新不旧的锦袋,掏出两锭银子,两只小银手镯。
外乡人拿起银手镯和锦袋,匆匆离去。
这人,是李家一个男仆假扮的,他把东西带到李振声与李管家面前,李振声瞬间尖叫起来:“是他,他当时穿的衣服,你看上面还有血迹!”
两人面面相觑,心头同时浮起一件可怕的事情。
当年,李振声看不得父亲李员外宠爱小妾和小弟弟,一日醉酒将小妾打死了。李员外为了遮掩,吩咐李管家偷偷将她埋了。
后来,小弟弟失踪,父亲怀疑又是他下的手,但李家只剩下他一个儿子,若是让他偿命,李家也完了,只能又是百般遮掩,发散人手,到处寻人。
李员外因此郁郁寡欢,暴病身亡。
其实,小弟弟真的是他和李管家下的手,就埋在虎头山破庙边上。
当他们听说有人冒充李家仆人请老木匠打床的时候,已经开始慌了,生怕是哪个知情人故意生事,然后索要钱财。
再听说虎头山破庙出现大床、大床又诡异消失的时候,李振声开始怀疑,那不是什么知情人,而是那两母子报仇来了。
如今看到这双银手镯竟是当年小弟弟满月时候父亲送他的银手镯,李振声真的吓到魂飞魄散了。
主仆二人想着不能坐以待毙,浑身衣服内里贴满了符咒,抱着桃木枝,带了一条大黑狗,在天快要亮时,偷偷跑上虎头山破庙。
“就在那里,那棵松树底下。”李管家指着那个在噩梦中出现无数次的地方。
“挖,将他们挫骨扬灰!看他们还敢找我不!”
下人们动手挖,不多时,就挖出了一截破草席。
“李振声,李振声——”
杂树丛中忽然响起来了一阵阴森森的声音,忽然站起来一个异常高瘦的女人,那人有寻常人两个那么高,垂着长发,右手指向他们。
“哇!”下人们吓得屁滚尿流,扔下手中东西,纷纷往外跑。
李管家跑得最快,比大黑狗还快。
李振声也想跑,但手脚僵硬,眼睁睁看着那人嗤啦嗤啦拨开杂树野草,往自己走来,他脑袋嗡的一声,整个人晕了过去。
“这就晕了?”怪人衣服动了动,周大跳了下来,继而一名后生也跳了下来。要是周二在的话,他肯定能认出,眼前这个眉中有颗青痣的,就是那个自称李升骗走父亲的年轻人。
第二天,又一桩奇事很快传开了,那个失踪多年的李家小少爷回来了,告大哥谋财害命。
原来当年李管家他们慌里慌张,浅埋小少爷,被刚好上山伐木的周海遇到了。他挖出小少爷,发现还有口气,连忙带着他跑到镇上当大夫的朋友那里救治,后来又把小少爷送给了自己没有儿子的亲戚。
小少爷长大成人,从养父母口中得知身世后,跟老木匠商量了一个计谋,要揭穿李振声的真面目,替生母与自己讨个公道。
那张大床,早在半年前就开始打了,一件一件拼凑起来的,大床突然消失,也是化整为零,藏进了破庙的密洞里。
当年真相大白,李管家下狱听候处理,李振声疯疯癫癫,从此被囚在李家,小少爷继承了家产。
“这桩丑事兜不住,他们该有的报应。”老木匠心愿已了,大笑一声,安然闭上了双眼。
周二与大哥一起守灵,他问大哥是不是参与了这事。
周大没回他。
周村人感慨万分,都说破庙里那张大床,是他们见过的最豪华最精美的床,可惜,这样好手艺的木匠,从此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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