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俗西藏史(二百二十四)——吐蕃王朝的佛经翻译
各位喜马拉雅的小伙伴大家好,藏史德云社的老布,又来啦!
前面两期我们讲了吐蕃的僧相制度,这期咱们来聊聊赤德松赞时期的弘佛举措。
赤德松赞被后世的佛教史料塑造成了“吐蕃三法王”,自然是肯定了他在弘佛上的业绩。
那么他的弘佛事业都有哪些亮点呢?
首先肯定是建佛寺。
这件事情是最被后世佛教徒津津乐道的业绩。
前面反复提到的噶迥寺,就建于赤德松赞时期。
关于这座寺院的建立,藏文史料上还有一个很有趣的说法:
“一天,幼小的藏王对众臣和僧人们说:‘我的历代父祖之时,兴建了许多寺院,如今我要修建一座太阳那样大的寺庙。’
众臣和僧人们告诉他太阳面积很大,在吐蕃国土上容纳不下。
国王又说:‘那就修一座月亮大的。’
众臣和僧人们又告诉他月亮与太阳一样大,同样容不下。
国王最后说:‘那就修建一座星星那么大的吧。’
于是,在拉萨西南修建了噶迥多吉英寺(意为小星星金刚界寺)。[1]
不知道大家还记不记得在修建桑耶寺前,也有一个很类似的故事。
赤松德赞对大臣们说,我要彰显自己的功业,然后提出了几项给珠峰装电梯、给长城镶瓷砖之类的任务。大臣面对这些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都犯愁了,然后同意建一座寺院。
两个故事的结构如此类似,藏文史料的书写者可能是想彰显赞普的睿智。但反过来想,赞普为了建寺要绕这么大的圈子,他是不是遇到了某些阻力呢?
至少我们可以肯定的说,赤松德赞建寺的时候,一定是遇到了阻力。
那么赤德松赞时期建寺,会不会也有大臣反对呢?
我们来看噶迥寺碑文上是怎么写的,“至父王升天之后,复有人以卦象及梦兆等由,在我王臣之前屡进谗言,谓:‘信奉佛法对赞普圣体及国政产生危难,故不应信奉,请将赞普宫中所建三宝之所依处尽行拆去,总之不应信奉佛法也。’
朕今思之,若因彼等卦象及梦兆等虚假错谬之词,将至关重大之三宝所依处及佛教教法毁弃,则对长远后世不善不利也,且违背先世王臣所立誓愿盟文。”
这说明,抵触佛教的力量一直都存在。
碑文里也回溯了前代赞普时期,反佛势力的举动,“至我赤德松赞赞普,七代赞普俱信奉佛法,未有不善不吉之事。
只是当父王赤松德赞年幼之时,祖父赤德祖赞为信奉佛法所建之扎玛瓜洲寺毁坏,有少数不信佛法之人(以此为藉口)不准再奉行佛法,并写入律令之中。
故其后父王赤松德赞身遭危难,后因敬奉佛法身转安泰,故发愿立誓大宏佛法,永远不使氓灭,并书写誓文。”
这段话的意思就是说,前面有坏蛋灭佛,招致了灾祸,是因为供奉佛教才转危为安。
因此,那些说供佛导致恶兆的人都是胡扯。
我还是要继续把佛教发扬光大!
紧接着,他在碑文里还特别强调了一下,“朕如此立誓发愿,内外大小臣工亦已发誓遵行,写入盟书誓文中。依此誓愿盟文,则今后即使有卦象或梦兆等无论何种方式言说‘信奉佛法终究将获恶果,故不应信奉’,吾等也不得毁弃三宝。无论大小臣工中何人如此奏请,亦绝不能听从。”
之后,赤德松赞就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赞普之子孙,从年幼者起,至执掌国政者止,俱应跟从比丘学习佛法;
蕃土全境亦须学习佛法,奉行不懈。无论何时,上自权贵,下至庶民,都不得阻塞信徒出家之道;
绝不准将出家僧人贬给别人为奴,也不准科派差税而奴役之,不得以世俗之法惩处之,而以彼等作为朕父子皈依供养之对象。
大家注意这一条,吐蕃僧人已经开始有法外之民的味道了,大家想一下这将意味着什么。
4. 赞普宫中所立之佛殿,绝不毁弃,绝不断绝供养。
最后,赤德松赞还总结了一下:“总之,赞普宫廷及全蕃境土,绝不能以任何方式毁弃三宝。
无论父祖子孙何代赞普之时定断为三宝之顺缘者,不使减低,不使毁坏,依例供奉。
除当今王臣众人如此立誓外,赞普子孙后裔各代亦须如此立誓。
今后凡新娶王妃、新委大臣,均应是如此立誓之人,有未如此立誓者,定使其照此立誓。”
看完了碑文是不是有一种感觉,赤德松赞为了推动佛教,堪称是处心积虑、恩威并施?
但光有佛寺还不行啊,僧人还得有经念才行,于是一场轰轰烈烈的译经运动,就在吐蕃展开了。
按照藏文史料的记载,佛经翻译从松赞干布时期就已经开始了。
还记得我们以前讲过,拉脱脱日年赞时期有个宝箱从天而降,砸在了雍布拉康的房顶。宝箱里面的佛经谁都看不懂,这时天上雷音滚滚的说:“再过五代就明白啦!”
再过五代,就是松赞干布的时代。
他派吞弥·桑布扎到印度学习之后,创立了文字,然后打开宝箱翻译了里面的佛经。
随后,两位公主入藏分别带来等身像、僧人和经卷,松赞干布也多次派藏族青年到印度、尼泊尔、长安等地求学和翻译经典。
据记载,当时建立了三个译经场,分别由松赞干布、赤尊公主和文成公主主持,将梵、汉佛经、医学、历算等典籍译成藏文。[2]
从松赞干布去世,到尺带珠丹继位,佛教沉寂了半个多世纪,连翻译佛经的基础都不存在了。
到了尺带珠丹时期,他娶的金城公主又带来了一批僧人、佛像和佛经。这次和亲从佛教发展的角度上看,可以认为是外域对吐蕃佛教的一次再注入。
就像德国藏学家霍夫曼说的,“金城公主对于佛教做了大量的事情。毫无疑问,由于她的影响使得中国佛教的代表——汉族‘和尚’,又开始在西藏的王室里扮演角色了。”
这个阶段翻译过佛经,藏文史料里也有相关记载,但数量不会很多,而且以汉文佛经为主。[3]
但即便如此,这已经算是吐蕃佛教的回暖期了。
再往下就是赤松德赞的时代了,这时代是佛教扬眉吐气,高歌猛进的阶段,要是没翻译佛经反倒是咄咄怪事。
这个阶段的佛经翻译,有可能是吐蕃王朝第一次大规模的国家行为。因此翻译的佛经,不论在数量上,还是在质量上,都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据《拔协》和《莲花生大师传》记载:“当时号称邀请108位外籍僧侣前来吐蕃翻译佛经。他们入住了设在桑耶寺的译经院,所用一切物资均由王室提供,负责餐饮膳食的官员都由一位王妃担任。”
在翻译的过程中,各类人员有明确的分工:
“小译师”负责笺证注释工作,帮助人们正确理解译文的内容。
“中译师”从事复校,即文字的校勘核对。
“大译师”负责校对,保证译文质量。[4]
一部佛经通过了大中小译师的三道把关,才算是翻译完成。
赤德松赞和热巴巾两代赞普,继承了之前的翻译事业,并继续发扬光大。
据藏文史料记载,当时的译经院汇聚了印度、克什米尔,以及藏区各地的译师。这些译师对佛教文献进行全面的汇集、审定和编纂,对诸多语言版本的翻译件,进行统一和规范。
同时,他们还在赞普的命令下,将东塘丹噶宫、旁塘无柱寺和桑耶钦浦庙中所存佛经,按学科分门别类编成《钦浦目录》、《旁塘目录》和《丹噶目录》等三部经藏目录。
可惜前两部散失了,只有《丹噶目录》流传了下来。
在这场规模宏大的译经运动中,两位钵阐布功不可没。
根据藏族史籍《声明要领二卷》的记载:“赤德松赞于马年(814年)发布文告, 命两位钵阐布组织吐蕃和印度僧人翻译佛典,统一译例,厘定语词, 并将所译佛经编成目录。”[5]
学者们也在敦煌藏经洞保存的文献中,发现了两位钵阐布校对过的佛经题记。
这说明,他们的足迹已经远达了河西走廊上的敦煌。
说到敦煌地区的佛经翻译,有一位大师不得不提,他就是藏族历史上不世出的大译师——管·法成。
管·法成大师出身于吐蕃豪族桂氏,原籍在今日喀则谢通门县仁钦孜乡,其生年不详,圆寂于859年。[6]
在文献里管·法成,也翻译为郭·法成、桂·法成,他的汉族弟子把师傅的姓氏翻译为汉姓的“吴”,因此在汉文文献中,也称“吴法成”,或“吴和尚法成”。
法成大师出身的桂氏,我们之前曾经提到过。
不知道大家还记不记得,赤松德赞刚继位时,大臣玛祥仲巴杰推动了一次灭佛运动。赤松德赞为了兴佛,联络老臣赤桑雅拉用计活埋了玛祥仲巴杰。
这位赤桑雅拉就出自于桂氏,之后他被任命为大相,算是赤松德赞弘佛之路上的一个助手。之后他又多次出现在《拔协》的记载里,在寂护大师入藏、桑耶寺建设的过程中都曾露过脸,可见在当时是个颇有些影响力的人物。
至于法成大师何时来到敦煌,因何来到敦煌,已不得而知。
我们只知道,之后他一直在河西地区活动,直到圆寂。
他到达敦煌后入住了永康寺,不久便开始了译经事业。
由于他精通梵、藏、汉三种文字,因此翻译的佛经,即有藏文译做汉文,也有汉文译作藏文。
目前存世的大师译著,就达数十种之多,这种成绩放眼整个吐蕃王朝都属于难能可贵。
其中,最著名的译作当属《贤愚经》。
该经是藏文写本中的名篇,其译文水平之高,堪称汉藏佛经翻译的精品。由于该经在藏区流传甚广,对藏族的文学艺术、歌舞表演、造型艺术、宗教仪式等方面影响深远。
在藏区的大小寺院里,取材于《贤愚经》的壁画、唐卡、佛画随处可见,很多传统藏戏也改编自此经,至今久演不衰。
甚至,宗喀巴大师在公元1409年发端的拉萨传召大法会,就是根据《贤愚因缘经》第一品释迦佛降伏外道六师的故事而起。
法成大师还将敦煌地区流行的密教莲华部,有关观世音的四部经典译成藏文,使观音信仰在吐蕃的影响力大大加强。从而推动了吐蕃观音 “六字真言”的盛行,为此后藏地一千多年的 “六字真言” 信仰奠定了关键的基础。[7]
由于长期生活在敦煌,法成大师在河西地区拥有极高的声望和影响力。这种影响力在张义潮举事的过程中可见一斑。
张义潮在唐宣宗的大中二年(848年),乘吐蕃内乱之机,率众驱逐了敦煌(沙州)的吐蕃镇将。
关于张义潮的行为,该如何定性是个挺有意思的问题:
从吐蕃的角度上说,张义潮的行为属于暴动,或者干脆就是反叛。因为张义潮是吐蕃任命的官员;
从唐朝的角度上看,张义潮的行为肯定是起义,因为他祖父是唐朝人,属于沦陷区的故族。
这件事清晰的告诉我们,同一个问题从不同的角度看,会看到完全不同的结果。
不管来怎么定义,这次行动的本质是驱逐吐蕃人,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
但管·法成作为一个吐蕃人,完全没有受到影响,依旧在寺院里干自己喜欢的事情。
这足以说明,他在河西的影响力,大到了无人敢动的地步。
可惜,在唐朝以后法成大师就隐身于历史的云烟之中了,以至于陈寅恪先生在研究了大师的作品后,为他喊冤叫屈:“夫成公之于吐蕃,亦犹慈恩之于震旦;今天下莫不知有玄奘,法成则名淹没者且千载,迄至今日,钩索故籍,仅乃得知。”[8]
这段话的意思就是,管·法成的功劳,堪比玄奘大师,可天下人都知道有玄奘,却无人知晓法成大师。到了今天,我们只能钩索古籍,才能一见法师的大名。
说完这段话,陈先生感觉还不过瘾,又给了一句评语:“沟通东西学术,一代文化所托命之人!”
说到这里,还有一个群体值得提一下,这就是外来僧人的贡献。
按照《贤者喜宴》的记载,早在松赞干布时期的佛经翻译,便有印度尼泊尔、克什米尔和唐朝的高僧参与。
其中,唐朝的僧人还跟本地学者合作,把文成公主带来的医学、历算书籍翻译成了藏文。据说保存在敦煌的藏文《尚书》、《战国策》,也翻译于此时。[9]
尺带珠丹时期的翻译队伍里,又加入了于阗的僧人。这段时间翻译的著作,除了佛经、医书和历算,可能还包括了儒家经典。
在《旧唐书·吐蕃传》里记载:金城公主派使臣,从唐朝取回了《毛诗 》、《礼记》、《左传》和《文选》。
现存的敦煌文献里有《孔子项橐相问书》,行文顺畅,不拘泥于汉文字句,而是翻译内涵。有的地方还根据其他的汉文史书作了增补,可见译者对汉文注疏的功力相当高。
之后就进入了佛经翻译的全盛时期,译经成了国家行为,大量外地译师进入吐蕃参与翻译事业。
在《贤者喜宴》的记载里,桑耶寺译经院里聚集了108位(虚数)上师参与翻译,这些人不可能都来自吐蕃本土。
纵观整个吐蕃王朝的译经过程,各个时代的翻译工作都有外来僧人参与。
这种众僧云集的状态,恰恰说明了吐蕃王朝的包容与开放。
这个时期的吐蕃人,有一种超越时代的豪迈,他们不在意种族差异、他们不在意门户之见、他们可以接受任何外来的文化。
这就是我们之前说的,包容与开放是吐蕃王朝强盛的根本原因!
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们甚至超越了我们现在这个时代,超越了我们现在这个时代的很多人!
我们之所以强调这一点,是为了从更高的视角来解析西藏的文化。
它不是某些人心中意构的那种,在一个封闭区域内,由一个封闭的群体,独立发展出来的文化现象。
这种文化生成的过程里,受到了整个亚洲东部文化的影响。
它和亚洲东部的文化,是一种伴生关系,在相互影响的状态下共同发展起来的。
这就是我对西藏文化的一点粗浅理解!
参考书目:
《藏族通史·吉祥宝瓶》_得荣.泽仁邓珠;
《藏语早期传统翻译思想的若干特点》_罗爱军、普布次仁、石达次仁;
《吐蕃时代佛经翻译考辨》_朱丽霞;
[4][7]、《藏传佛教佛经翻译史研究》_扎西卓玛;
[5]、《甘藏吐蕃钵阐布敦煌校经题记》_张延清;
[6]、《藏族翻译家管·法成对民族文化交流的贡献》_王尧;
[8]、《管·法成对汉藏佛经翻译的重大贡献》_旺多;
[9]、《藏族翻译史概述》_达哇才让;
[10]、《外来僧人对吐蕃佛教及佛经翻译方面的贡献》_旺多;
吐蕃是这样评张议潮呀。立场决定眼光呀。
白发布衣 回复 @腐乳拌饭: 这事儿到哪儿都一样
松赞干布是那个家族,
包容开放
老师好
那时候人知道太阳很大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