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农民战争史：大厦将倾丨历史专栏

明崇祯十六年的九月二十六日，大明督师孙传庭带着数千残兵败将，经山西南部辗转逃回了潼关。

刚刚结束的第二次郏县之战，孙传庭苦心经营的陕西兵团完全崩溃，阵亡将士四万余人，马匹军械几乎全部丧失。老孙心里很清楚，郏县这一败，崇祯一定又会把锅全部扣到自己头上，搞不好又得下大狱，但他现在已经顾不上这些了，他必须抓紧时间赶紧巩固潼关的防务，还要祈祷李自成不会趁势来夺潼关。

然而，李自成这次不打算再给他咸鱼翻身的机会了。

郏县之战结束后，李自成马上下达了乘胜进军潼关的命令。就在老孙跑回潼关的第三天，闯军前哨斥候游骑已经出现在了潼关外围地区。十月初二，闯军主力进抵阌乡，距离潼关仅有八十里了。

尽管此时陆陆续续跑回潼关的明军还有四万人，但士气跌到谷底，兵器盔甲残缺不全，连建制都乱了，根本无力再与李自成大军抗衡了。孙传庭明白，潼关是他顶住李自成大军的最后机会，因此也只能硬着头皮在潼关打一仗。

潼关的地形是孙传庭唯一可以倚仗的资本——关城北面紧挨着黄河，敌军一般无法从这个方向攻击；关城南面是一条长约三十里的深沟，名曰“禁沟”，从关城南一直连接到秦岭山麓，形成一道天然的堑壕。禁沟的西侧山坡上从南到北构筑有十二座彼此相连的城堡，号称“十二连城”；关城东面是一条长约五里的狭长通道，名曰“黄巷坂”，南侧是南原的山坡，北面是黄河，中间只有大约几米的宽度可以通行。

由于潼关的这种独特地形，决定了李自成兵力虽多，但不利于展开，孙传庭就想靠这个优势赌一把——

他派白广恩率军出潼关城以东三里扎营，截断黄巷坂正面，以拱卫关城；同时派高杰率军在关城以南的十二连城驻防，以防闯军从关城以南的禁沟迂回到关城以西包抄后路；自己则坐镇潼关城，将城中壮丁全部动员起来守城。为了让城外的官兵能拼死作战，老孙把所有的随军家属全部安置在潼关城中作为人质。

十月初五，闯军主力进抵潼关。因为大军在黄巷坂中不易展开，因此李自成做出部署，主力在正面佯攻以牵制明军，另以一路人马从南面越过禁沟攻击十二连城，以迂回关城以西，实现合围。

十月初六清早，激烈的潼关大战拉开了序幕。

负责正面防御的白广恩打得相当顽强，依托有利地形几次打退了闯军的进攻。但他没想到，作为他侧翼的高杰却掉了链子。

高杰所负责防守的十二连城，虽然号称有十二座城堡，但每个城堡都很小，只能驻兵百人，平时只是用来截断交通，防范有人从禁沟穿越而已，现在闯军大举来攻，这点儿防卫力量显然就远远不够了。而高杰也很清楚，就凭自己和李自成结下的梁子，别人被俘可以投降，自己一旦战败被俘，李自成不给他千刀万剐就算是有格局了。

所以当闯军大举越过禁沟发起攻击时，高杰马上选择了跑路。他一跑，他的部下也跟着一哄而散，闯军轻易就越过了禁沟，突破了十二连城，并向潼关以西迅速迂回，到下午时，已将潼关以西通向西安的大路截断，潼关城成了瓮中之鳖！

消息一传来，还在城东抵抗闯军的白广恩马上慌了，立刻选择跑路。而他的部下们则都惦记着还在潼关城中的妻儿，赶紧往城里跑，想把妻儿救出来。可这时候潼关城的城门早就关严实了，外边的官兵急疯了，直接拿斧子把南水门的木栅门给砍开了，冲进城去寻找妻儿。闯军趁着这股乱劲儿，跟着明军后边从被砍开的南水门冲进了潼关城。孙传庭闻讯，赶紧带着数百名标营企图冲出城去，结果遇到闯军大队涌来，一场混战下来，孙传庭当场战死，潼关也于当天宣告陷落。

潼关失守后，李自成进军关中已经再无阻碍了。

十月初七，闯军不战而下华阴县；十月初八，渭南县开城投降；十月初九，闯军轻取临潼县；十月初十，闯军已抵达西安城下。

此时陕西的军队不是已经在潼关被消灭，就是已经投降了李自成，要么就分散在陕西各地，守卫西安的只有从四川调来的五千兵马。这些四川人背井离乡，远赴陕西作战，本来就很苦了，却还被一直欠饷，甚至连御寒的棉衣都没人管，一个个怨声载道。陕西巡抚冯师孔跑到秦王朱存枢府上，苦苦哀求朱存枢拿点儿银子出来给守军置办棉衣，好歹鼓舞一下士气，结果都到这份儿上了，朱存枢还是一毛不拔，老冯只好垂头丧气地离开了秦王府，听天由命而已了。

老朱的行为彻底激怒了守城的四川兵，带头的副将王根子一看老朱家这鸟样，咱还为他们打个毛！开城投降！

十月十一日，王根子指挥部下打开西安东门，迎接闯军入城。

闯军入城，冯师孔眼看大势已去，跳井自尽，为崇祯尽了最后一份忠。而一毛不拔的朱存枢，则和秦王府中的无数财宝一起成了李自成的战利品。要是按李自成以前的做派，老朱是必死无疑了。但现在，老李已经开始把自己当做开国的君主了，既然如此，就不能再图个痛快，把老朱家的藩王杀了了事。老李这次没有选择杀掉朱存枢，而是把他放在了自己的营中，留着日后招降明军用。

八年前的崇祯八年，李自成曾经为了攻占西安，在泾阳、三原一线和洪承畴血战一个多月，一直怼到了咸阳，但最终还是功亏一篑。而这次，他兵不血刃拿下了梦寐以求的西安城，终于完成了八年前没有完成的愿望！

就在李自成昂首阔步，以胜利者的姿态进入西安城的时候，北京城中的崇祯却正陷入无能狂怒之中。

从九月下旬以来，崇祯不断接到来自关内关外的各种噩耗——

九月二十五日，清军攻取中后所，明军被歼灭八千余人；

十月初一，清军又夺取前屯卫，明军被歼灭六千余人；

十月初二，清军不战而下中前所，明军被俘千余人。

七天之内，清军连下三城，歼灭明军一万五千余人，缴获大批物资。至此，山海关外除了宁远，已再没有明朝的一座城池了！而彻底变成孤城的宁远，陷落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大清入关的脚步在一步步逼近。

关内战场同样是一塌糊涂。

九月二十二日，孙传庭惨败于郏县，明军阵亡四万余人；

十月初六，潼关陷落；

十月十一日，西安陷落；

九至十月间，张献忠大军横扫三湘，攻略江西……

大明在陕西、河南、湖广三省的统治已经走向崩溃。

崇祯已经隐隐感到了王朝覆灭的危险，本来就性格猜疑乖戾的他变得更加狂躁。

十月初六，也就是潼关陷落的这一天，崇祯下旨，因郏县兵败，撸了孙传庭的督师头衔，让老孙“戴罪立功”。而在十二天之后，当潼关陷落、老孙战死的消息传来时，崇祯勃然大怒，竟以老孙的尸体没有找到为由，给老孙按了个“下落不明”的定性，拒绝给予任何追谥和抚恤。

为大明流尽最后一滴血的孙传庭，就得了这样一个不明不白的下场。

直到百年之后的大清乾隆年间，清廷才在《钦定胜朝殉节诸臣录》中，赠予了孙传庭一个“忠靖”的谥号。而大清，却是老孙曾经的敌人。

历史的悲剧无过于此。

但惯常制造悲剧的崇祯还在继续制造着悲剧——

老孙“下落不明”之后，谁来继任陕西三边总督就成了新的问题。

陕西成了这种局面，就算是傻子也不愿意再去当这个倒霉的官儿了。崇祯只好让大臣们搞“廷推”，也就是大家一起来推选，谁得票多谁去当。满朝文武个个都是人精，都知道这个当口上推举谁就是得罪谁，因此推来推去，把一个关在牢里的老哥推成了三边总督的人选。

这个老哥就是前任湖广巡抚余应桂。

余应桂在做官时，不但清正廉洁，而且判断事情很有洞察力。崇祯十一年的时候，五省总理熊文灿在湖广招安了张献忠，得意洋洋向崇祯请功，身为湖广巡抚的老余就断定张献忠绝非真心投降朝廷，日后必反。老熊不但不听，反而攻击老余“破坏抚局”，这就出现了“理抚之争”。老熊的靠山杨嗣昌亲自下场力撑老熊、诬陷老余，结果老余被崇祯一道圣旨下来，革职下狱。后来张献忠果然再次造反，熊文灿上了菜市口，但为了维持崇祯“永远正确”的形象，老余却依然没有被平反，在大牢里一呆就是五年。

现在崇祯又是一道圣旨，老余又从大狱里被提了出来，一家伙成了陕西三边总督。

从傅宗龙、孙传庭到余应桂，已经有三任陕西三边总督出自监狱了，崇祯朝的政治荒诞程度由此可见一斑。

十一月初一，崇祯单独召对余应桂，说了一番勉励的场面话，然后问老余有什么要求。老余知道这趟上任前途极其凶险，再想到自己之前所受的冤屈，也是悲从中来，忍不住泪流满面，对崇祯说，陕西现在弄成这个样子，臣当这个总督，要兵没兵，要饷没饷，去了又能有什么用呢？崇祯也是无言以对，只好答应给五万两银子，再从京营抽一千士兵、一百匹马组成老余的直属标营。虽然知道这点儿兵和钱啥用也不顶，但老余抱着一腔报国的热忱，还是硬着头皮去上任了。

十一月二十三日，老余一行走到了秦晋两省交界的蒲州，准备渡黄河进入陕西，却在蒲州城遇上了高杰的人马。老余一问才知道，原来在拿下西安之后，李自成没有停下享受胜利成果，而是马上分兵三路，扫荡攻略陕西全省——

北路军由李自成亲率，北上夺取延安府、庆阳府、榆林镇；

南路军由大将田见秀率领，南下夺取汉中府；

西路军由头号大将刘宗敏率领，向西夺取凤翔府、巩昌府、平凉府及固原、甘肃、宁夏三镇。

北路军攻击方向上，首当其冲的就是高杰。

高杰从潼关之战跑路后，先逃到西安，陕西巡抚冯师孔知道高杰的军纪极渣，马上紧闭城门，坚决不准他们入城。高杰也没办法，只好渡过渭河逃向自己的老家——延安府。刚跑到延安府没多久，李自成就亲自带着大军向延安府进发了，高杰根本不敢迎战，赶紧向东跑到宜川县，准备渡黄河跑路到山西。李自成率军紧紧追赶，誓要把这个给自己戴绿帽子的二五仔碎尸万段。也是命不该绝，高杰逃到黄河边时，正好天降寒潮，黄河结冰，高杰得以顺利过河。等到一天之后闯军追到河边时，偏巧气温上升，黄河解冻，闯军一时又找不到船只，只能眼睁睁看着高杰一路逃进了山西。

高杰率残部跑到山西后，也没人管粮饷，一路就靠抢劫百姓维持生计，最后是山西巡抚蔡懋德看这样不是个办法，派人把高杰的人马收编进了山西的军队，让他们驻防在蒲州，以防闯军渡河。于是余应桂才会在蒲州遇到高杰。

到了这会儿，老余才知道，陕西的局面已经彻底崩坏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了。他带着标营从蒲州一路北上，想找个地方渡河入陕，但从蒲州一直走到保德州，千里黄河，西岸各渡口已经全部被闯军占领，老余这个陕西三边总督，硬是没办法进入陕西一步！

就这样，老余在黄河岸边盘旋了一个多月，却只能望河兴叹。

这本不是老余的错，但在狂躁的崇祯看来，这却是“逗留观望”、“畏寇不前”，是对自己的不忠，于是又是一道圣旨下来，老余的三边总督就这么被撸了。

五年后，老余在家乡江西都昌县大兴义兵，树起反清复明的大旗，兵败后被俘，不屈被害。

当老余在黄河边逡巡徘徊，无计可施的时候，李自成的大军正在席卷着陕西全省。

十月下旬，李自成兵进延安府，高杰不战而逃，闯军所到之处，各州县纷纷开城投降。十一月初四，李自成兵不血刃占领延安府。十一月初七，李自成在一片山呼万岁声中进入自己的家乡——米脂县。七年前，他也曾短暂占领过米脂，并且祭奠了自己的祖坟，但那次回乡只呆了短短三天就被明军追得逃往他处。而这次，他带着千军万马、以开拓一代新朝的君主身份再次回到故乡，再没有任何明军能把他从这里赶走了。

在米脂简单祭拜并修葺了被明朝挖了的祖坟之后，李自成返回了西安，准备筹措正式建国的事宜，留下侄子李过率七万兵马围攻榆林。

事实证明，榆林——这座为大明朝守边二百七十余年的要塞，其忠诚程度还是要远高于其他城池的。闯军对榆林的围攻从十一月十四日一直持续到十一月二十七日，血战十四天才拿下了榆林城。卸任总兵侯世禄、尤世威均血战到最后，力竭而死，全城妇女纷纷自缢，整个榆林城死尸遍地，火光冲天。

大明王朝最忠诚的一座要塞，就此陷落。

攻克榆林之后，北路军又南下攻取了庆阳府，活捉了从平凉府逃到庆阳府的韩王朱韶䐾。由于攻庆阳损失较大，破城后，闯军在庆阳进行了屠城。

与北路军相比，南路军田见秀攻汉中则更为顺利，沿途几乎没有遇到太大的抵抗，半个月之内就底定了汉中府全部州县，封在汉中的瑞王朱常浩仓皇逃往四川。

西路军十月下旬首攻凤翔府，因轻敌导致失利，损失数百精兵。后来围攻三日，终于在十一月初一拿下了凤翔。为了泄愤，闯军在凤翔大肆屠城。

十一月十六日，西路军开始围攻固原镇。固原的守将是崇祯五年就投降了明朝的老牌二五仔白广恩。到了眼下这个形势，老白其实早就想投降了，但自己这些年和李自成干了不少仗，又怕投降了被李自成翻旧账。首鼠两端之间，他派人去接洽李自成，想探探老李的口风。没想到老李表现得颇有格局，回复说往日你为朱家效力，与我为敌，这是尽你的本分，现在只要你归顺本朝，既往不咎。老白一听，这还有啥犹豫的，马上开城投降。

白广恩投降之后，又是封官又是赏赐，这下轰动了宁夏全境。陕西名将左光先和儿子左勷、总兵郑嘉栋和牛成虎、宁夏巡抚李虞夔以及分封在宁夏城的庆王朱倬纮全都先后投降。

有一个人也想投降，但却不敢投降。

这个人就是河南总兵陈永福。

陈永福在郏县之战中几乎损失了手下全部的河南兵，唯恐手上没了资本后要被崇祯拉出来当背锅侠，于是只好跟着孙传庭跑到了陕西。潼关之战后又一路向西跑到了宁夏。之前三次开封之战，陈永福都是守城主将，每次都亲自上阵，连续挫败了李自成的进攻。尤其是他还亲手射瞎了李自成的左眼，这种深仇大恨，让老陈不敢投降。

但他没想到的是，此时老李已经不是睚眦必报的“流寇”的格局了。

李自成听说老陈也想投降，马上让白广恩前去招抚，并且拍了胸脯打了包票，绝不翻老陈的旧账——明朝所有的将领，除了高杰这狗东西，其他人我都愿意接受他的投降！

老陈终于被李自成的宽宏大度所感动，归顺了李自成，从李自成的死敌变成了李自成手下的一员大将。

宁夏全部投降之后，西路军又不战而下巩昌府和兰州，擒杀了肃王朱识鋐。至此，明朝封在陕西的五个藩王，或死或擒或逃，终于全部被扫清了！

十二月二十七日，西路军攻克甘州，处死明朝甘肃巡抚林日瑞。随即肃州宣布投降。当这一年除夕的鞭炮声炸响的时候，嘉峪关城头也已经换上了李自成的大旗。

这意味着，陕西全境已全部在李自成的控制之下。明朝对陕西长达二百七十多年的统治宣告终结，而大明王朝的这座大厦也到了快要倾倒的时候了！

风云激荡的甲申年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