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季 杜甫 05 所谓风格，是一种优雅的作态《无家别》

      自《兵车行》之后，杜甫的诗风是越来越质朴，越来越贴近老百姓，严格意义上来讲，一个真正的作家是不应该执着于固定的文学风格的，因为风格这个东西是为内容，为表达对象服务的。如果写什么都是同一个风格，要么就是题材单一；要么，写作对于他而言，只是展现自我，是一种优雅的作态。

     杜甫的诗风是变化莫测的，他可以写华丽的诗，也可以写口语的诗；他可以写激情的诗，也可以写恬淡的诗；他可以写时代变迁，天下大事，也可以写芥豆之微，草根之细。他的长处是“芥子纳须弥”，就算是芥豆那么小的东西，他也能将大的时代背景，将深刻的主题藏在里面。最能代表这一特色的，就是他的《三吏三别》，这是一组古体诗，一共六首，我们先来看其中的一首——《无家别》：

寂寞天宝后，园庐但蒿藜。

      天宝年是在安史之乱之前，那个时候还是所谓的盛世。这首诗写乱世，乱世好说，怎么交代盛世这个背景呢，杜甫用的是叶底藏花的手法。开篇就是“寂寞”两个字，为什么是寂寞，盛世忽然落幕，所以便是寂寞。寂寞是相对的，按说，寂寞是形容心情的，用在这里，便将一个盛世藏在了里面，这就是叶底藏花。

我里百余家，世乱各东西。

存者无消息，死者为尘泥。

贱子因阵败，归来寻旧蹊。

久行见空巷，日瘦气惨凄。

但对狐与狸，竖毛怒我啼。

      据《旧唐书》记载，安史之乱造成的破坏是“宫室焚烧，十不存一”，“人烟断绝，千里萧条”。一般来讲，史书是后人书写的，所以我们可以怀疑它的真实性。但是诗歌不同，诗歌是第一手资料，可以认为是更信实的历史。从这首诗来看，百余户人家的一处村邑，触目所见皆是空巷，这可以佐证《旧唐书》的记载。

       他写一个老兵回到家乡，家乡已经空空荡荡，无比萧条了。这样的乱世要如何写，才能让人感同身受？你看杜甫的手法，他不写空巷写日光，他独创一语——“瘦”，什么瘦？太阳瘦。“日瘦气惨凄”，太阳如何能用瘦字来形容？好像很突兀，但是你再一想，也找不出第二个更合适的字来。乱世里连日光都是瘦的，何况乎人——哪来的人，村舍都被狐狸占据，见了人便竖着毛，发出恐怖的叫声，可见此地无人已久。瘦日和怒狸，这样的抓取，这样的意象真是怵目惊心。

四邻何所有，一二老寡妻。

宿鸟恋本枝，安辞且穷栖。

方春独荷锄，日暮还灌畦。

      这是写一个老兵回到家乡，村里也经没剩下什么人了，只有一两个老寡妇，独自守着空房子。“宿鸟恋本枝”，以鸟来比兴，鸟尚且不肯离开栖息惯了的树枝，何况乎人呢，再凋敝再凄惨也只得留下来。

      春天到了，该种地了，于是一个人扛着锄头去种地；到了晚上又一个人去浇菜园子。“日暮还灌畦”，中间的一个“还”字非常的有味道，看似一个无意义的虚词，却能传递出一种不可言说的感情，蝼蚁失群，滋味尽出，就是这个“还”字。

县吏知我至，召令习鼓鞞。

虽从本州役，内顾无所携。

近行止一身，远去终转迷。

家乡既荡尽，远近理亦齐。

      县吏知道我回来了，叫我去帮着打鼓奏乐，也算是个公差。虽然是在本州当差，却没有家眷可以携带，这里写的是孤独；闲暇时，在近处走走也是独自一个人，还是写孤独。

       不敢往远处走，往远处走又怕迷路，为什么怕迷路，因为到处空空荡荡，没有人可以问路。家乡已经被洗荡一空了，近一点远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远近理亦齐”，你看这种凄惨。

我们再来看这首诗的结尾：

永痛长病母，五年委沟溪。

生我不得力，终身两酸嘶。

人生无家别，何以为蒸黎。

      “永痛长病母”，只是想着我那长年得病的老母亲。“永痛”一词，看似很轻，其实内在的感情山呼海啸，母亲是多少人心里永远的痛，在世的时候长年得病，没有得到好的照顾；去世五年了，委身于沟渠，没有得到好的安葬。生下我这么个儿子，却得不到好的奉养，所以只能终身忍受辛酸。“终身两酸嘶”，这个“两”字尤其不忍心看，何为“两”，母为子悲，子为母悲，这就是穷苦人家的景况。

       《三吏三别》这样的诗，可以说，每一首都很伟大，我们不能全部讲完，我们再来看一段，看《垂老别》里面的一段：

老妻卧路啼，岁暮衣裳单。

孰知是死别，且复伤其寒。

此去必不归，还闻劝加餐……

      一个老汉去从军打仗，老太太躺在路边哭，“老妻卧路啼”一个“卧”字，多么的形象。我们小时候见过的农村老太太，一哭就躺到地上去了，没想到一千年多前也是这样。

      老汉见到老太太哭，他心里是怎么想的呢？他想，这一走肯定回不来了，是死别。但是为什么还想着她的衣服太单薄了。“岁暮衣裳单”，我都诧异，我走了，她还能活下去吗，为什么还要担心她冷不冷？

       老太太呢，嘴里也是几句平常话，她居然还在劝老汉要多吃点，“还闻劝加餐”，他们是太平凡的人，在巨大的痛苦面前，他们连做出相应反应的能力都没有，可命运却偏偏要将他们推向悬崖，推向深渊。

       你看这样的诗句，多么的朴素。杜甫完全抛弃了那些华丽的辞藻，完全是大白话，也放下那些所谓的伟大感。他不再试图去写一首伟大的诗，他完全是一个平凡人的视角，这是一个老汉在看另一个老汉，一个悲惨的人在看另一个悲惨的人，这就是一个诗人的大慈悲心。

      杜甫的晚年还有哪些伟大的诗篇，我们下期再讲，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