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这个本应由不同的孩子的反馈来回答的问题,变成了成年人依据经验而进行的判断时,“小孩能看懂吗?”似乎变成了一种桎梏。更有趣的是,在二十年前绘本刚刚被推介给读者时,市场对绘本的反映是“太简单了”。
这样的矛盾从何而来?我们又该如何看待它?围绕着这些话题,新京报小童书邀请了在绘本领域深耕二十年的童书编辑李昕撰写了本篇文章。李昕曾任爱心树童书总编辑、新经典国际中心总编辑,也是ASTRA国际绘本故事大赛的策划人,并在金风车插画群星奖中担任评委。
在本文中,李昕从自己的经验与思考出发,将绘本分为“有用的绘本”和“无用的绘本”。她在文中指出,“小孩能看懂吗?”这个问题更适合作为“有用的绘本”的衡量标准,而那些看似“无用的绘本”,自有其深意和悠远的影响。同时,李昕也分享了自己对“儿童视角”的思考,毕竟,关于“孩子能看懂吗?”的讨论,正源自我们对“儿童视角”的认知。
当“小孩能看懂吗?”
成为童书出版的一个问题
前些天我拿到期待已久的韩国作者金晓恩的绘本《我是地铁》,把它递给14岁的从小读绘本长大的女儿看。她对其中一个画着挂满广告牌的大街的跨页最感兴趣,细看都有哪些补习班,因为这与她现在的经历最为接近。翻看完她问我:“小孩能看懂吗?”。哈,不愧是编辑的孩子,上来先考虑读者定位了。
夏天的时候,我去中央美院看了绘本创作工作室的毕业作品,看到一本名为《风》的作品,绿色的背景上有一张红色的椅子,让人感到舒适和宁静。发到社交平台上,吸引了很多人点进来看。然而,《风》是一本“无意义之作”,讲人在自然中的感受,也不是纯儿童向的绘本。不知道会有哪家出版社敢于选择它。
第一届ASTRA国际绘本故事大赛中,有一个获奖作品《事物的反面》,是智利作家写的诗,其中有很多智慧的思考。然而它尚无机会被签约出版,原因依然是——“小孩能看懂吗?”
树枝的反面是树根。
树干舒展手臂
有些向上,有些向下,
问候小鸟,问候爬虫。
那么种子呢?
它的反面不是大树,而是还不存在的事物:
在诞生之前
在最后一声叹息之后。
窗户的反面取决于
它是开着还是关着。
如果是开着,那就是风;
如果是关着,那就是宁静。
你可千万别告诉其他人:
惊讶的反面是成年。
所以,当你长大之后,
别忘了带上护身符。
——《事物的反面》节选
二十年前,市场对绘本的反映是“太简单”, 现在是“小孩能看懂吗?”。对绘本的研究多了、思考多了,也从一种谨慎变化到另一种谨慎。这里想做的不是批判,而是我们如何理解和对待不同的绘本。
“小孩能看懂吗?”这个问题
更适合那些“有用的绘本”
有几类绘本可以称它们是“有用的绘本”,包括认知绘本、科普绘本,以及部分虚构类故事绘本,这种绘本想通过讲个故事来告诉孩子某种道理,希望孩子能够从中学会什么,获得改变。遇到这些书,应当问一句“小孩能看懂吗?”,同时再加一句“能让小孩有兴趣看吗?”
举个例子,有一本十几年前BMP出版社出的绘本《Whose Shoes?》,全书为摄影照片。这本书角度新颖,它的副标题是“A Shoe for Every Job”,原来是通过鞋子来认识工作,这个点我没想到过。整本书的故事问题是:“人们做不同的工作穿不同的鞋,你能分辨出谁的鞋子适合什么工作吗?”
随着每一次提问,孩子们了解到不同的工作。猜测加回答的互动,是吸引阅读的钩子。所以,虽然它看上去有些年头了,我还是认为它是小孩子能看懂的、有益又有趣的绘本。
对创作者和编辑来说,做这类绘本的挑战是如何在经典的、有限的主题下,找到新思路和创作手法。
比如,“发现自己、认识自己、接纳自己”是儿童绘本的经典主题之一,其中常见变色龙的身影,因为变色龙看上去是最缺失自我的动物,创作需要这种反差去制造矛盾、解决矛盾。如果以此为主题新创作一部绘本,那必然要去找到一个新角度,或是找到其他能营造戏剧性的动物。
第二届ASTRA国际绘本故事大赛的金奖之一是一个“红色变色龙”的故事。这个故事讲的是一个腼腆内向的孩子在面临社交时的挣扎。首先这一点是在认识自己、接纳自己的大主题下的一个细分方向,而与变色龙结合讲述关于内向孩子的社交挣扎,是一个少见的新角度。
故事的主人公“我”最喜欢的动物是变色龙:因为我和变色龙一样可以做不可思议的事情。我可以像变色龙一样卷起舌头碰到鼻子,我的眼睛能观察到细小的东西,我也能像变色龙一样安静,但唯独缺乏变色龙最重要的超能力——改变颜色来伪装。这样,我就没法避开跟人打招呼,我只会变红、变白,而且更不幸的是,这些变化不受我的控制。
“我”会变色,但只会变两种颜色,还不是在“我”想要的时候。这一波三折的文字便是吸引孩子阅读和思考的钩子。变色龙在这个故事里是反映主题的工具,而不是主角。《红色变色龙》在比赛中胜出的主要原因,正是对儿童绘本经典主题的新颖探索,以及引人入胜的真实感。
所以,当我们选择“有用的绘本”时,不论是编辑做选题,还是大人给孩子挑书,都应当对具体年龄的孩子的智力和人格发展有了解,应当知道几岁小孩是看得懂、听得懂什么样的内容。
不过,有时说孩子不懂,只是大人的自以为是。我在跟《事物的反面》的作者交流时,说到这首诗的复杂性,她说,通过实地走访学校学生,发现儿童对更具挑战性的文本的想象力和理解能力会让成年人大吃一惊,她对这一点坚信不疑。简单一句“小孩看不懂”不是一本书的错,倒是可以挑挑“有没有意思、够不够新颖”的毛病。
“无用的绘本”自有其意义
还有一种绘本可称之为“无用的绘本”,它们不求你学会什么,就只是解释一些现实,传达某种感情,引发一些思索,慢慢地它们会帮助你增加思考的深度、感情的厚度,就像《我是地铁》。此时要问的,我觉得并非“小孩能不能看懂”,而是“如何帮助小孩看懂”以及“怎么算小孩看懂了”。
小孩能不能看懂这类绘本,在于他对绘本里的内容有没有共情。对于《我是地铁》,14岁孩子的关注点是韩国学生上的补习班,家长或成人读者的共情点在于普通人努力生活的状态,那么对学龄前孩子或小学生呢?我们不能着重告诉孩子:“看,地铁里的每个人都为了生活辛苦奔波,你要好好珍惜现在,努力学习呀。”听了这样的话,我要是小孩,我也要反感阅读了。
该书作者金晓恩的阐述正好是帮助孩子看懂这本书的方法。她说:“小时候,父亲带我们走在路上,感觉路上看到的东西都在闪闪发光。长大后,我的脚步却变得匆匆忙忙,不感兴趣的就快速走过。有一天,我突然开始观察路人形形色色的面孔、布满皱纹的手和各种各样的脚,就试着画了下来。就像小时候父亲带我们四处走走看看那样,我也想让人们看到,那些路上偶遇的、近在我们眼前却看不见的东西,其实多么珍贵。”
所以,想让小孩子懂,建议大人做的就是引导他们去观察。观察地铁上或其他公共场所的人,通过他们的外貌、衣着、行动,或者通过他们穿的鞋子来做一些有意思的猜测。当孩子能够有自己的观察和表达,我们就可以认为他看懂了。而那些更深层的理解和感悟呢?何必着急,书的好处不就在于时读时新吗?
区别于成人书,童书的购买者与其读者是不一样的。这一点造成了销售之弊,却也有一利,就是一本童书会同时拥有成人读者和儿童读者。儿童的阅读喜好和阅读深度是受大人影响的。比如,若一位家长喜欢熊亮的作品,她带着感情给孩子讲《梅雨怪》,孩子可能也会喜欢上;而另一位家长觉得熊亮的书太抽象,那么孩子可能就看不到他的书了。每本书都会碰到这种情况。
我在多年的出版工作中发现,需要更多动用大人的能力的绘本,往往不太容易卖。原因不言自明。所以,看到有人评论,“《我是地铁》恐怕都被编辑买去了吧”,也会觉得有一定可能是这样的。像《走在星空下》《有你的日子》这种散文式绘本,很明显成人读者的感受力会更强。这样的绘本,值不值得、应不应该给孩子们看呢?
借用王小波在《万寿寺》结尾的一句话来回答:“一个人只拥有此生此世是不够的,他还应该拥有诗意的世界”。我要谢谢我的父母曾经带给我各种各样的诗意,让我在阅读中丰富了人生体验。
可能会被误解的“儿童视角”
由此关联到另一个问题:儿童绘本的好坏儿童说了不算吗?儿童视角重不重要?判断儿童绘本的好坏,儿童的反馈重要,大人的意见也重要,这值得再写一篇文章去说,但终极的评判,恐怕要交给时间。
儿童视角重不重要?当然重要,林明子画的绘本是儿童视角的典型代表。在《第一次上街买东西》《阿惠和妹妹》等作品中,画面所呈现的场景都是以小主角的身高所限的视线来定位的,所以真实感特别强烈。
但儿童视角很有可能被误解。首先,不要觉得故事写的是儿童,就是童书,就是儿童视角。比如写“我的童年”这样的主题,虽然写的是小时候的事,但别忘了,“我的童年”中的“我”的身份可是大人,这种回望并没有转变为儿童视角。
现在的市场上可不乏“大人气”较盛的童书。想要写好绘本文本有一个窍门——不要告诉,要展示。在判断绘本是否更加大人气时,我们也可以看看这本书立场上是否更多是作者在“告诉孩子”。
金晓恩的另一本绘本《我们吃蛋糕的方法》就是以她本人的童年为底创作的。它的开头是“我们总共是五个人。这意味着,我们谁都不能独享蛋糕。无论是什么,我们都要分成五份。”这个切入的角度非常儿童。它虽然带着回忆,但文字间让读者感受到了“小孩子的当下”。
也就是说,儿童视角理所当然不能带着大人居高临下的态度,虽然有时候这种态度是不自觉的。同时,儿童视角的创作也不能拘泥于儿童的认知水平。
儿童绘本毕竟是大人创作的,它一定存在着大人想传达给孩子的东西,而不仅仅是反映与儿童平齐的生活和思想。读者为什么会喜欢一本绘本?大概在于这个作家或者画家表现出了读者未经历过的新鲜的东西,或者表达出读者看过、想过,却未及深思、说不出来的东西,他们的表达让读者感觉找到了知己。简言之,作者是读者的高级嘴替。就像近年大受欢迎的吉竹伸介的绘本,就是一个保有童心的大人以其成年的机智去创作的、带有儿童天真的、不拘一格去想象的作品。
再比如郁蓉创作的《迷路的小孩》,来自于金波的诗,讲的是一个异想天开的小女孩独自踏上一段未知旅程的感受。但显然小孩不会主动想自己去迷路,家长也不可能希望小孩迷路,所以这是不是作家自以为是的大人视角的创作?
理解全诗就知道,“迷路”象征着对现实束缚的挣脱——不仅大人,孩子更希望有自己的空间,能够恣意玩耍。“迷路”是情感的升华和提炼,这是作家了解儿童之后对其认知水平的升级。画家郁蓉的绘画别具一格,她把“迷”的走之旁变成了滑板车,伴着小女孩出走,又带着她回归。以及书中书的设计,补充了很多诗歌外的想象,拓展了语言的边界。可谓原创绘本典范。
以上,我没有特意提到儿童绘本年龄段的划分,但从举例已能看出,每本绘本适读的年龄有大有小。诚然,一本书没法覆盖和取悦每个年龄段,相应地,我们也不该用同一个问题去质问每一本书。我喜欢《事物的反面》中的另一节:
问题的反面是想象。
拥有想象力就可以想象出另一个问题,
一个新的大问题,
或是一样意料之外的发明。
我觉得这是童书编辑及创作者在面对问题时的一种绝妙态度。有用和无用不是区分绘本高下的标准,中国原创绘本这些年已经蓬勃发展,创作水准也大涨,我谨希望看到更丰富的探索和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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