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任人有問屋廬子曰:「禮與食孰重?」曰:「禮重。」
「色與禮孰重?」曰:「禮重。」
曰:「以禮食,則飢而死;不以禮食,則得食,必以禮乎?親迎,則不得妻;不親迎,則得妻,必親迎乎?」屋廬子不能對,明日之鄒,以告孟子。
孟子曰:「於答是也何有?不揣其本而齊其末,方寸之木可使高於岑樓。金重於羽者,豈謂一鉤金與一輿羽之謂哉?取食之重者,與禮之輕者而比之,奚翅食重?取色之重者,與禮之輕者而比之,奚翅色重?往應之曰:『紾兄之臂而奪之食,則得食;不紾,則不得食,則將紾之乎?踰東家牆而摟其處子,則得妻;不摟,則不得妻,則將摟之乎?』」
有一個任國人問屋盧子說:「禮節和飲食比較,那一樣重要?」
屋盧子說:「禮節重要。」
任國人再問:「女色和禮節,那一樣重要?」
屋盧子說:「禮節重要。」
任國人又問:「要是依照禮節去求食,就要飢餓而死;不按禮節去求食,就可以得到吃的;這樣還一定要按禮節嗎?又如親自去迎娶,就得不到妻子;不親自去迎娶,就能得到妻子;這樣還一定要親自去迎娶嗎?」
屋廬子不能固答。
第二天到鄒國去,將這些話告訴孟子。
孟子說:「對於回答這些話有什麼困難?不量度事的根本,而祇是整齊它的枝末,那麼一方寸高的木頭,也可以使它高過高樓。金子比羽毛重,這難道是指一帶鈎的金子,同一車子的羽毛比較而說的嗎?
比較,何止是女色較重要呢?你去回答他說:『假如扭轉哥哥的手臂而搶奪他的食物,才能得到吃的;不這樣就得不到吃的,那麼你是不是要去扭轉呢?跳過東邊人家的牆而強奪他家的處女,就可以得到妻子;不這樣就得不到妻子;那麼你是不是要去強奪她呢?』」
第二章
曹交問曰:「人皆可以為堯舜,有諸?」孟子曰:「然。」
「交聞文王十尺,湯九尺,今交九尺四寸以長,食粟而已,如何則可?」
曰:「奚有於是?亦為之而已矣。有人於此,力不能勝一匹雛,則為無力人矣;今曰舉百鈞,則為有力人矣。然則舉烏獲之任,是亦為烏獲而已矣。夫人豈以不勝為患哉?弗為耳。徐行後長者謂之弟,疾行先長者謂之不弟。夫徐行者,豈人所不能哉?所不為也。堯舜之道,孝弟而已矣。子服堯之服,誦堯之言,行堯之行,是堯而已矣。子服桀之服,誦桀之言,行桀之行,是桀而已矣。」
曰:「交得見於鄒君,可以假館,願留而受業於門。」
曰:「夫道,若大路然,豈難知哉?人病不求耳。子歸而求之,有餘師。」
曹交問孟子說:「人 都可以做到堯舜的地步,有這個說法嗎?」
孟子說:「是的。」
曹交說:「我聽說周文王身長十尺,商湯身長九尺,現在我有九尺四寸高,卻只會吃飯罷了,而沒有其他才能,要怎樣才可以做到像堯舜一樣的地步呢?」
孟子說:「這跟身長有什麼關係呢?只要肯努力去做就行了。
比方有一個人在這裏,如果他以為自己的力量小得連一隻小雞都提不起來,那他就可以說是沒有力氣的人了。現在假使他說能拿起三千斤重的東西,那他就可以說是有力氣的人了。
這樣看來,只要能舉得起烏獲所舉的重量,那這個人也就可以說是現代的烏獲了;何必一定要形體與烏獲相似呢?
人那裏可以拿不能勝任放在心裏憂愁呢?只是不肯去做罷了。譬如慢步走在長輩的後面,就說他能盡悌道;快步走在長輩前面,就說他不能盡悌道。這慢步走路的事,難道是人所做不到的嗎?只是不肯做啊!看到悌道的容易做,那孝道也就可知了。
堯舜的道理也不過是孝悌兩個字就是了。你如果穿上堯所穿的衣服,說著堯所的話,做著堯所做的事,那你也就是堯了。你如果穿上桀所穿的衣服,說著桀所說的話,做著桀所做的事,那你也算是桀了。」
曹交聽了非常感動,就說:「我希望能見到鄒國國君,可以向他借一所房屋,情願留在這裏,受業於夫子門下。」
孟子說:「這道理就像大路一樣,那裏會難以瞭解呢?只怕人不肯去探求罷了。你回家去探求,隨處都會有道理發現,隨處都可以有你的老師,何必要留在這裏受業呢?」
第三章
公孫丑問曰:「高子曰:『小弁,小人之詩也。』」
孟子曰:「何以言之?」曰:「怨。」
曰:「固哉,高叟之為詩也!有人於此,越人關弓而射之,則己談笑而道之,無他,疏之也。其兄關弓而射之,則己垂涕泣而道之,無他,戚之也。小弁之怨,親親也。親親,仁也。固矣夫,高叟之為詩也!」
曰:「凱風何以不怨?」
曰:「凱風,親之過小者也;小弁,親之過大者也。親之過大而不怨,是愈疏也;親之過小而怨,是不可磯也。愈疏,不孝也;不可磯,亦不孝也。孔子曰:『舜其至孝矣,五十而慕。』」
公孫丑問孟子說:「高子說:『詩經小弁這篇詩章,是小人所作的詩。』」
孟子說:「為什麼這樣說呢?」
公孫丑說:「因為這詩有怨恨的意味。」
孟子說:「高它先生的講詩太固執不通了。比如有一個人在這裏,看到越國人彎着弓要射人家,他一定只是談笑地勸戒說不可以;這沒有別的緣故,是因為越國人和他的關係很疏遠。如果是他的哥哥彎着弓要射人家,一定僧痛哭流淚地勸告他不可以射;這也沒有別的緣故,是因為兄弟和他的關係是親密的。
小弁這詩的怨恨,就是想親近父親;想親近父親,正是仁的表現啊。高老先生的講詩,真是太固執了。」
公孫丑說:「詩經凱風那篇詩,又為什麼不怨呢?」
孟子說:「凱風那篇詩中母親的過錯還小,而小弁這篇詩父親的過錯可大了。父親的過錯大而不怨恨,是更加疏遠父親的情感。母親的過錯小而又怨恨,是太不能容忍了。對父親過於疏遠,是不孝;對母親不能容忍,也是不孝。
孔子說:『大舜真是個最孝順的人了,五十歲了還怨慕自己的父母。』」
第四章
宋牼將之楚,孟子遇於石丘。曰:「先生將何之?」
曰:「吾聞秦楚搆兵,我將見楚王說而罷之。楚王不悅,我將見秦王說而罷之,二王我將有所遇焉。」
曰:「軻也請無問其詳,願聞其指。說之將何如?」
曰:「我將言其不利也。」
曰:「先生之志則大矣,先生之號則不可。」
「先生以利說秦楚之王,秦楚之王悅於利,以罷三軍之師,是三軍之士樂罷而悅於利也。為人臣者懷利以事其君,為人子者懷利以事其父,為人弟者懷利以事其兄。是君臣、父子、兄弟 ,終去仁義,懷利以相接,然而不亡者,未之有也。」
「先生以仁義說秦楚之王,秦楚之王悅於仁義,而罷三軍之師,是三軍之士樂罷而悅於仁義也。為人臣者懷仁義以事其君,為人子者懷仁義以事其父,為人弟者懷仁義以事其兄,是君臣、父子、兄弟去利懷仁義以相接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何必曰利?」
宋牼將要到楚國去,孟子在石丘地方遇到他,就問他說:「宋先生將往那裏去呢?」
宋牼說:「我聽說秦楚兩國要交戰,我將去見楚王,勸說他停止;假如楚王不採納我勸說的話,那我將去見秦王,也勸說他停止。這兩個國王之中,總會有一個肯聽我的話吧!」
孟子說:「我也不必請問詳細的情形,只願聽聽你勸說的主旨。你勸說他們,預備怎麼樣呢?」
宋牼說:「我預備說明他們出兵交戰的害處,使他們知道於己不利而自動罷兵。」
孟子說:「當這干戈擾攘之秋,一般游說的人士,正要乘機挑動戰禍,殘殺生靈,而先生獨以罷兵息民為說,先生的志向確實是很偉大,但先生提出這利益的口號是不可以的。先生拿利益去勸說秦、楚兩國國王,秦、楚兩國國王喜歡利益,因此停止全面軍隊的出動;那麼這些軍隊的官兵,也是為了喜歡利益而樂於罷兵了。從此做人臣的,存著利心,去事奉他們的君上;做人子的,存著利心,去事奉他們的父母;做人弟的,存著利心,去事奉他們的兄長;這就是君臣、父子、兄弟之間,完全忘了仁義,大家都存著利心去相互交換,斷沒有敬長輩的誠意,這還成甚麼國家。像這樣還不亡國的,是從來沒有的事。
假使先生拿仁義去勸說秦、楚兩國國王,秦楚兩國喜歡仁義而罷兵,因此停止全國軍隊的出動,那麼這些軍隊的官兵是為了喜歡仁義而樂於罷兵了。
從此做人臣的,存著仁義的心,去事奉他們的君上;做人子的,存著仁義的心,去事奉他們的父母;做人弟的,存著仁義的心,去事奉他們的兄長;這就是君臣、父子、兄弟之間完全忘了利益,大家都存著仁義之心去相互交接,就必有敬長輩的誠意,真是化行俗美的國家;像這樣還不能夠統治天下的,是從來沒有的事。為甚麼一定要說到利呢?」
第五章
孟子居鄒,季任為任處守,以幣交,受之而不報。處於平陸,儲子為相,以幣交,受之而不報。
他日由鄒之任,見季子;由平陸之齊,不見儲子。屋廬子喜曰:「連得閒矣。」
問曰:「夫子之任見季子,之齊不見儲子,為其為相與?」
曰:「非也。書曰:『享多儀,儀不及物,曰不享,惟不役志于享。』為其不成享也。」
屋廬子悅。或問之。屋廬子曰:「季子不得之鄒,儲子得之平陸。」
孟子住在鄒國的時候,季任留守任國,代理國政,以幣帛來結交孟子,孟子接受了卻不酬答他。
孟子住在齊國平陸的時候,儲子做齊國的宰相,也以幣帛來交結孟子,孟子接受了卻不酬答他。過些日子,阱子從鄒國到任國,去見季任。從平陸隨齊國,卻不去脢儲子。
屋廬子很高興地說:「我有機會可以去請教夫子了。」
就去問孟子說:「夫子到了任國,去見季子;到了齊國,卻不去見儲子;是因為儲子只是個宰相的緣故嗎?」
孟子說:「不是的。書經上說:『奉獻禮物要以禮儀為重,如果禮儀比不上禮物,就等於沒有奉獻;因為他不是誠心來奉獻的。』我不去見儲子,就是因為他不成奉獻的禮數。」
屋廬子聽了非常悅服。有人問他是什麼意思,屋廬子說:「因為季任有守國的重任,不能親自送禮到鄒國去見孟子,而儲子是齊國的宰相,應該可以親自送禮到平陸去見孟子呀!」
第六章
淳于髡曰:「先名實者,為人也;後名實者,自為也。夫子在三卿之中,名實未加於上下而去之,仁者固如是乎?」
孟子曰:「居下位,不以賢事不肖者,伯夷也;五就湯,五就桀者,伊尹也;不惡汙君,不辭小官者,柳下惠也。三子者不同道,其趨一也。一者何也? 曰:仁也。君子亦仁而已矣,何必同?」
曰:「魯穆公之時,公儀子為政,子柳、子思為臣,魯之削也滋甚。若是乎賢者之無益於國也!」
曰:「虞不用百里奚而亡,秦穆公用之而霸。不用賢則亡,削何可得與?」
曰:「昔者王豹處於淇,而河西善謳;緜駒處於高唐,而齊右善歌;華周、杞梁之妻善哭其夫,而變國俗。有諸內必形諸外。為其事而無其功者,髡未嘗覩之也。是故無賢者也,有則髡必識之。」
曰:「孔子為魯司寇,不用,從而祭,燔肉不至,不稅冕而行。不知者以為為肉也,其知者以為為無禮也。乃孔子則欲以微罪行,不欲為苟去。君子之所為,眾人固不識也。」
淳于髠說:「重視聲名事功的人,是為着救世濟民;輕視聲名事功的人,是為着獨善共身。夫子你位列三卿之中,聲名事功都還沒做到,在上匡正國君,在下濟助人民,就辭職而去,仁人應該是這樣的嗎?」
孟子說:「情願做平民,而不願意用自己的賢才去事奉不賢的國君,是伯夷。五次歸就商湯,五次被薦給夏桀的,是伊尹。不厭惡卑污的國君,不推辭低微的小官的,是柳下惠。這三個人雖然不同道,但他們的趨向是一致的。所一致的是什麼?就是仁道。君子所求的也不過是仁道罷了,何必一定要行為相同呢?」
淳于髠說:「魯穋公時,公儀子執掌國政,子柳、子思都是臣子;可是魯國的土地,被別國侵奪的更加厲害,賢人對於國家,竟是這樣的沒有益處啊!」
孟子說:「虞國不用百里奚而亡國了,秦穆公用了就能夠稱霸諸侯。不用賢人就要亡國,連那只是國土被侵削的情形也得不到啊!」
淳于髠說:「從前王豹住在淇水,而使河西一帶的人都會唱歌;緜駒住在高唐,而使齊國西部的人也都會唱歌;華周和杞梁的妻子,因為哀戚痛哭已死的丈夫,而改變了齊國的風俗。所以一個人內在有學問的話,一定會表現出來;至於做一件事情而不能夠收到續效的,我從來沒有見過。所以說,現在沒有賢人,要是有,我一定知道的。」
孟子說:「從前孔子做魯國的司寇,不受重用;跟着魯君去祭祀,又沒有分給祭肉;於是孔子連禮帽都來不及脫,就急忙地走出去了。不知道的人,以為孔子是為了得不到祭肉而離開;知道的人,以為孔子是為魯君對他無禮。殊不知孔子是借微小的過失而走,而不想苟且而走。君子所做的事,本來就不是一般人所能夠了解的啊!」
第七章
孟子曰:「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今之諸侯,五霸之罪人也;今之大夫,今之諸侯之罪人也。」
「天子適諸侯曰巡狩,諸侯朝於天子曰述職。春省耕而補不足,秋省斂而助不給。入其疆,土地辟,田野治,養老尊賢,俊傑在位,則有慶,慶以地。入其疆,土地荒蕪,遺老失賢,掊克在位,則有讓。一不朝,則貶其爵;再不朝,則削其地;三不朝,則六師移之。是故天子討而不伐,諸侯伐而不討。五霸者,摟諸侯以伐諸侯者也,故曰: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
「五霸,桓公為盛。葵丘之會諸侯,束牲、載書而不歃血。初命曰:『誅不孝,無易樹子,無以妾為妻。』再命曰:『尊賢育才,以彰有德。』三命曰:『敬老慈幼,無忘賓旅。』四命曰:『士無世官,官事無攝,取士必得,無專殺大夫。』五命曰:『無曲防,無遏糴,無有封而不告。』曰:『凡我同盟之人,既盟之後,言歸于好。』今之諸侯,皆犯此五禁,故曰:今之諸侯,五霸之罪人也。」
「長君之惡其罪小,逢君之惡其罪大。今之大夫,皆逢君之惡,故曰:今之大夫,今之諸侯之罪人也。」
孟子說:「春秋時的五霸,都是三代帝王的罪人:現在的各國諸侯,都是五霸的罪人:現在的大夫,又都是現在名國諸侯的罪人。天子每隔十二年到諸侯的國家去巡視,叫做巡狩;諸侯每年要朝見天子一次,陳述自己的職務,叫做述職。
春天要去察看百姓的耕種,有不足的就補助他們,秋天要去察看百姓的收成,有不足的就資助他們。
天子進入諸侯的國境,看到土地開闢,田野整治,能夠供養老人,尊重賢人,才幹出眾的人在做官,就給予獎賞,加封土地。要是進到諸侯的國境,看到的是土地荒涼,遺棄老人,不用賢人,聚斂剝削的人在官做官,就要加以責罰。
諸侯一次不來朝見,就降低他的爵位;兩次不來朝見,就削減他的封地;三次不來朝見,就出動六軍去征討他,另立一個諸侯。
所以天子只是下令聲討有罪的諸侯而不親自攻伐,而諸侯則是奉命攻伐有罪的諸侯而不聲討。五霸這些人,是聯合各國諸侯,去攻伐別的諸侯,所以說:五霸是三皇的罪人啊!
五霸之中,以齊桓公為強勝,他在葵丘會合諸侯時,只是縛好牲畜,上載盟書,而不殺牲歃血。
第一條盟誓說:『誅殺不孝的人,不能私換已立的世子,不要把妾立做正妻。』
第二條盟誓說:『尊重賢人,培育英才,以顯揚有德行的人。』
第三條盟誓說:『尊敬老人,慈愛幼小,不要忘記款待外來的賓客。』
第四條盟誓說:『士的官爵不得世襲;一官一事,不得兼職;取用士人,要有真才;不准私自殺害大夫。』
第五條盟誓說:『不准築彎曲的埸防,有害鄰國;不得阻止糴賣米穀給鄰國救災;不得有所封賞而不稟告天子。』
又說:『凡是我們同訂條約的人,既經簽約,就要攜手和好。』
現在的各國諸侯,都違反這五條盟約,所以說:現今的諸侯,都是五霸的罪人啊!聽任國君的罪惡滋長,這罪還小;迎合引誘國君的惡念,這罪可大了。
現在的大夫,都是逢迎引誘國君的惡念的,所以說:現在的大夫,都是現在各國諸侯的罪人啊!」
第八章
魯欲使慎子為將軍。孟子曰:「不教民而用之,謂之殃民。殃民者,不容於堯舜之世。一戰勝齊,遂有南陽,然且不可。」
慎子勃然不悅曰:「此則滑釐所不識也。」
曰:「吾明告子。天子之地方千里,不千里,不足以待諸侯。諸侯之地方百里,不百里,不足以守宗廟之典籍。周公之封於魯,為方百里也,地非不足,而儉於百里。太公之封於齊也,亦為方百里也 ,地非不足也,而儉於百里。今魯方百里者五,子以為有王者作,則魯在所損乎?在所益乎?徒取諸彼以與此,然且仁者不為,況於殺人以求之乎?君子之事君也,務引其君以當道,志於仁而已。」
魯國要全命慎子做將軍。
孟子說:「不教人民禮義,就用他們去作戰,這叫做禍害人民。禍害人民的人,是不能存在於堯舜的時代的。所以即使一戰就能打敗了齊國,取得了南陽,也還是不可以的。」
慎子變了臉色,不高興地說:「這話真是我所不能了解的。」
孟子說:「我明白地告訴你:周初定制,天子的地方為一千方里,沒有一千方里就不足以接待諸侯;諸侯的地方是一百方里,沒有一百方里就不足以保宗廟祭祀的曲制冊籍。周公封在魯國的土地,是一百方里;並不是周朝的土地不夠,而如而只給他一百里;姜太公封在齊國的土地,也是一百方里,並不是周朝的土地不夠,而如而只給他一百里。現在魯國的土地已經是一百里的五倍,你認為如果有聖王出來,那麼魯國的土地,應該要減少呢?裹是應該要加多呢?就是不殺人去把南陽從齊國取來給魯國,有仁心的人尚且不肯做;何況要殺人去求取呢?君子的事奉國君,務必要引導他的國君去做合理的事,使他的心永遠存着仁道才好。」
第九章
孟子曰:「今之事君者曰:『我能為君辟土地,充府庫。』今之所謂良臣,古之所謂民賊也。君不鄉道,不志於仁,而求富之,是富桀也。『我能為君約與國,戰必克。』今之所謂良臣,古之所謂民賊也。君不鄉道,不志於仁,而求為之強戰,是輔桀也。由今之道,無變今之俗,雖與之天下,不能一朝居也。」
孟子說:「現在一般事奉國君的人,往往自負地說:『我能夠替君開闢國家的土地,充實府庫的貨財。』這是拿富國之術來迎合國君意旨的,固屬現今所稱能幹的良臣了。然而橫征暴斂,榨取人民的膏血,其實就是古時所稱殃民的蝥賊啊!
因為國君正在殘民自肥,不肯歸向道義,不想施行仁政,天天以窮奢極欲為事,而事奉國君的,又想法子搜括民財去富足他,那簡直是肥壯那亡天下的夏桀了。
又有人自負地說:『我能夠替國君聯結友邦,打起仗來一定勝利。』這是拿強兵之術來迎合國君意旨的,又屬現今所稱能幹的良臣了。
然而興師動眾,屠殺人民的生命,其實就是古時殃民的蝥賊啊!
因為國君正在好大喜功,不肯歸向道義,不想施行仁政,天天以黷武窮兵為事,而事奉國君的,又想法子逞強挑戰去幫助他,那簡直是幫助那亡天下的夏桀了。
從現在的做法,不改變現在巧取豪奪的風俗,就是把天下送給他,人民離德離心,也不能有一天安居的日子啊!」
第十章
白圭曰:「吾欲二十而取一,何如?」
孟子曰:「子之道,貉道也。萬室之國,一人陶,則可乎?」
曰:「不可,器不足用也。」
曰:「夫貉,五穀不生,惟黍生之。無城郭、宮室、宗廟、祭祀之禮,無諸侯幣帛饔飧,無百官有司,故二十取一而足也。今居中國,去人倫,無君子,如之何其可也?陶以寡,且不可以為國,況無君子乎?欲輕之於堯舜之道者,大貉小貉也;欲重之於堯舜之道者,大桀小桀也。」
白圭說:「我想改變稅率,從二十分裏面抽取一分,怎麼樣呢?」
孟子說:「你的方法,是北方夷狄貉國的稅法。譬如有一萬戶的國家,只有一個人燒製陶器,可以嗎?」
白圭說:「不可以的,因為所燒的陶器不夠用。」
孟子說:「貉國這個地方,因為氣候寒冷,五穀無法生長,只有黍米可以生長。沒有城廊、宮室宗廟、祭祀的禮制,沒有諸侯往來餽贈幣帛、宴會請客的應酬,又沒有各級官吏的設置,所以從二十分裏面抽取一分,已經足夠用了。
現在居住在中國,假使也拋棄了人倫的禮節,沒有官吏的設置,又怎麼可以呢?陶器因為燒窰的人少,尚且不夠一國人的使用;何況沒有官吏怎麼辦事呢?所以要想比堯、舜的稅率還要輕,便是大貉、小貉那樣的夷狄;要想比堯、舜的稅率還要重,那是大桀、小桀那樣的暴君。」
第十一章
白圭曰:「丹之治水也愈於禹。」
孟子曰:「子過矣。禹之治水,水之道也。是故禹以四海為壑,今吾子以鄰國為壑。水逆行,謂之洚水。洚水者,洪水也,仁人之所惡也。吾子過矣。」
白圭說:「我的治水,只要築好隄防,便可以堵塞水的氾濫。收效很快,自信勝過禹很多。」
孟子說:「你的話錯了!當初禹的治水,是順著水性下行的自然之道。所以禹把四海做聚水的坑谷,為天下人除害,那是一勞永逸的辦法。
你現在卻把鄰國做取水的坑谷,把禍害轉嫁到別國人身上,這是損人利己的辦法,怎麼可以和禹相比呢?
因為水性可順而不可逆,如果用隄防水來堵塞,那水倒向流行,四處氾濫,這在虞舜時候叫做洚水,洚水也就是所謂洪水,為仁人所痛恨的。現今你把水害轉移到鄰國,實在太不合於仁道了,卻還說勝過禹,你真是說錯了。」
第十二章
孟子曰:「君子不亮,惡乎執?」
孟子說:「君子若不誠信,遇事又怎麼能把握中道呢?」
第十三章
魯欲使樂正子為政。孟子曰:「吾聞之,喜而不寐。」
公孫丑曰:「樂正子強乎?」曰:「否。」
「有知慮乎?」曰:「否。」
「多聞識乎?」曰:「否。」
「然則奚為喜而不寐?」曰:「其為人也好善。」
「好善足乎?」曰:「好善優於天下,而況魯國乎?夫苟好善,則四海之內,皆將輕千里而來,告之以善。夫苟不好善,則人將曰:『訑訑,予既已知之矣。』訑訑之聲音顏色,距人於千里之外。士止於千里之外,則讒諂面諛之人至矣。與讒諂面諛之人居,國欲治,可得乎?」
魯國要使樂正子主持國政。
孟子說:「我聽到這消息,高興得睡不着覺。」
公孫丑說:「是不是樂正子辦事的能力強呢?」
孟子說:「不是的。」
公孫丑說:「是不是他足智多謀呢?」
孟子說:「也不是的。」
公孫丑說:「是不是他的見識閱歷豐富呢?」
孟子說:「因為他做人喜歡善事。」
公孫丑說:「喜歡做善事就夠了嗎?」
孟子說:「喜歡做善事的人,即使讓他治理天下也是綽綽有餘力,何況是一倨魯國呢?一個人如果喜歡善事,那四海之內的人民,都會不遠千里而來,告訴他一切的善事。
要是不喜歡善事,那麼人民就要說他自作聰明,不聽受好言好語。『我早已知道了!』像這種自作聰明,不聽好言好語的聲音態度,把人們拒絕在千里以外。
好人被拒絕在千里以外,那麼喜歡說壞話的、奉承的、當面討好的人就來了。若是同這些喜歡說壞話的、奉承的、當面討好的人在一起,要想把國家治理好,可以辦得到嗎?」
第十四章
陳子曰:「古之君子,何如則仕?」
孟子曰:「所就三,所去三。」
「迎之致敬以有禮,言將行其言也,則就之;禮貌未衰,言弗行也,則去之。其次,雖未行其言也,迎之致敬以有禮,則就之;禮貌衰,則去之。其下,朝不食,夕不食,飢餓不能出門戶。君聞之曰:『吾大者不能行其道,又不能從其言也,使飢餓於我土地,吾恥之。』周之,亦可受也,免死而已矣。」
陳子說:「古時候的君子,要怎樣才肯出來做官呢?」
孟子說:「所要就任的情形有三種,所要辭去的情形也有三種。國君迎接他非常恭敬而有禮貌,並且說是要實行他的話,這樣就出任官職。禮貌雖然依舊,但是說的話不見聽從,那就辭職離開。
次一等的,雖然未能實行他的話,但迎接他非常恭敬而有禮貌,就出任官職。禮貌減退,就辭職離開。
再下一等的,早晨沒有飯吃,晚上也沒有飯吃,飢餓到不能走出門戶。國君聽到了說:『我在大方面不能實行他的道理,又不能聽從他的話;使他在我的國境內挨餓,我實在覺得很羞恥。』便去周濟他,這樣也可以接受;這不過是為了避免餓死罷了。」
第十五章
孟子曰:「舜發於畎畝之中,傅說舉於版築之閒,膠鬲舉於魚鹽之中,管夷吾舉於士,孫叔敖舉於海,百里奚舉於市。故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人恆過,然後能改;困於心,衡於慮,而後作;徵於色,發於聲,而後喻。入則無法家拂士,出則無敵國外患者,國恆亡。然後知生於憂患而死於安樂也。」
孟子說:「我曾縱觀往古史籍,深感到困窮憂患的環境裏,往往能產生出許多聖賢豪傑。譬如那受堯禪讓而登帝位的虞舜,便是發跡在歷山的田野裏面;其次做到王佐的如傅說,殷高宗起用他的時候,是在打夾版牆的泥工之中;還有膠鬲,文王舉用他的時候,是在販賣魚鹽的行商裏面;再次做到霸佐的如管夷吾,齊桓公舉用他時,是在獄官的監牢裏;又有孫叔敖,楚莊王舉用他,是在南海的邊荒;更有百里奚,秦穆公舉用他,是在買賣的市場上。
所以上天如果要把重大的責任交給這個人時,一定先困苦他的心志,勞累他的筋骨,餓瘦他的體膚,貧窮他的身家,擾亂他的行為,使他的所作所為不能稱心順意;這都是拿來激動他的心志,堅忍他的性情,增加他所未具有的能力。
本來一個人常有了過錯,然後才能改好;所以做事的時候,要在自己的心境上遇到有困難不舒展,思慮上覺得有阻礙不順當,一切都行不通,然後才能發憤振作;甚至要在人家的面色上現出有厭煩不愉快,聲音上發出有怨怒不願意,一切都受不了,然後才能醒悟警惕。
國家也是這樣的,假使國內沒有守法度的世臣和輔弼的賢士,國外沒有所仇恨的敵國和被侵略的禍患,這個國往往會 滅亡的。由此看來,然後才知道生存是由憂患的環境中奮鬥而得來,死亡卻由安樂的環境中怠慢而招致的。」
第十六章
孟子曰:「教亦多術矣,予不屑之教誨也者,是亦教誨之而已矣。」
孟子說:「教誨人的方法原是很多的,不只一種,要看各人的材質而定;我對於來學的人,有問題必答,有惑便解,那固然是教誨;但也有因為這人不能潔身上進,而就拒絕他,不給於教誨,這意思沒有別的,正所以要藉此激動他,使他知道羞慚反悔,能夠發奮自新罷了!所以也就等於教誨了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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