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漱溟,中国最后一位大儒,也是一位可叹的文人。
1953年9月8日,在全国政协第49次常委扩大会议上,周总理做了题为《过渡时期的总路线》的报告。
彼时的新中国,即将迎来建国3周年,在此之前的两年多时间里,新中国实现了建章立制的重要使命,完成了土地改革的历史重任,打赢了抗美援朝的战争奇迹,为圆满完成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历史任务,开始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社会建设打下了坚实基础。因此周总理的报告是在新旧历史交汇期,对未来新中国历史发展的重大擘画。
因此,集思广益、倾听各界人士的声音尤为重要。然而令人始料未及的是,就在这次会议上,竟然出现了一场疾风骤雨般的巨大风波。
9月11日下午,毛主席、周总理重托作长篇发言的全国政协委员梁漱溟发言期间,突然语出惊人。
根据《梁漱溟问答录》的记载,梁漱溟开门见山地指出:
过去近30年的革命中,中共都是依靠农民以乡村为根据地,但进入大城市后,工作重点却转移到城市,导致乡村逐渐空虚。近几年来情况尤其严重,工人生活提高很快,乡村农民却依然很苦,但城市又拒绝农民进城。有人说如今工人的生活在九天,农民的生活在九地,有“九天九地”之差,这话值得引起注意。
此言一出,立刻在会上引发轩然大波,尤其是“九天九地”之说,令毛主席极为不悦。
随后在9月12日的即席讲话中,毛主席进行了不点名批评,指出:
“有人反对我们的总路线,替农民叫苦,大概是孔孟之徒吧。然须知有大仁政小仁政者,照顾农民是小仁政,发展重工业,打美帝是大仁政。施小仁政而不施大仁政,便是帮了美国人。有人竟班门弄斧,似乎我们共产党搞了几十年农民运动,还是不了解农民,笑话!我们今天的政权基础,工人农民在根本利益上是一致的,这一基础是不容分裂的,不容破坏的。”
毛主席的批评令梁漱溟非常不满,于是深感被误会的梁漱溟写信给毛主席解释,两人在13日晚上进行了20分钟的会谈,但误会未能澄清,两人会面不欢而散。
从14日开始,批评梁漱溟的声音越来越多,梁漱溟在16号登台发言,一再强调自己并不反对总路线,批评毛主席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但这样的表态无疑起到了推波助澜的反作用。
17日,批评梁漱溟的情况更多,有代表甚至批评梁漱溟是“用笔杀人的伪君子”,深感被误会的梁漱溟越发不服气。
18日,梁漱溟要求在会上发言,尽管做了充分准备,梁漱溟也讲了很多,但依然未能达到化解误会的目的,与会代表对梁漱溟的批评已然铺天盖地。
毛主席指出,梁漱溟冒充农民代表,说他是反对建设总路线的人。
眼见火药味越来越浓,梁漱溟倔劲上头,对着毛主席说:
“你说反对总路线,破坏工农联盟,我没有这个意思,你说得不对,请你收回这个话,我要看你有没有这个雅量?你毛主席点点头说:‘好,你原来没有恶意,误会了’,这就是我要求的毛主席的雅量。”
毛泽东回:
“你要的这个雅量,我大概不会有。”
梁漱溟再说:
“主席您有这个雅量,我就更加敬重您,若您没有这个雅量,您将失掉我对您的尊敬。”
毛泽东再回:
“这一点雅量还是有的,那就是你的政协委员还可以当下去。”
梁漱溟对:
“这一点倒无关重要。”
毛泽东怒回:
“无关重要?如果你认为无关重要,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如果有关重要,等到第二届政协开会,我还准备提名你当政协委员,至于你的那些思想观点,那肯定是不对头的。”
两人的唇枪舌战,震惊全场,很多代表忍无可忍,强烈要求梁漱溟不要胡言乱语,立刻“滚下台去!”
但梁漱溟坚持要求继续把话说完。
毛主席语气逐渐冷静,心平气和地说:
“梁先生,你今天不要讲长了,给你十分钟,讲讲要点好不好?”
梁漱溟答:
“我有很多事实要讲,十分钟怎么够?我希望主席给我一个公平的待遇。”
会场再度大哗,毛主席几次允许梁漱溟“再讲十分钟”,但每次梁漱溟都提出时间不够,最后毛主席提出举手表决,以投票结果决定是否同意让梁漱溟继续讲下去。
尽管毛主席举手同意,但大多数与会代表则强烈反对,最终梁漱溟在一片谴责声中被轰下发言台,从此闭门不出,也再未和毛主席见过面。
尽管毛主席在事后指出梁漱溟的问题属于思想问题而非政治问题,是人民内部矛盾而非敌我矛盾,并最终给予了“”虽有‘反动’,但是不是反革命,可以批判,但是要给‘出路’”的评价,对梁漱溟的一切待遇照旧,但梁漱溟却从此彻底淡出了政治舞台。
而梁漱溟晚年的反思,也为当年的争论写下了最好的注解。
1983年,90岁高龄的梁漱溟到湖南韶山参观毛主席故居,对当年自己“无知无畏”的行为惭愧至极。
说到动情处,泣不成声的梁漱溟哽咽地说:
“由于我的狂妄自大、目中无人,全不顾毛主席作为领袖的面子,当众与他顶撞,促使他在气头上说了若干过头话。这件事要是发生在蒋介石身上,他手下的特务早就叫梁漱溟拿人头来了。”
根据张昌华《梁漱溟的生前与身后》的书中记述,1987年,94岁高龄的梁漱溟在追忆当年向毛泽东“要雅量”而酿成“廷争面折”僵局的论争时再度反思:
“当时是我的态度不好,讲话不分场合,使他很为难,我更不应该伤了他的感情,这是我的不对。他的话有些与事实不太相合,正像我的发言也有与事实不符之处,这些都是难免的、可理解的,没有什么。他已故去十年了,我感到深深的寂寞。”
一个倔强的老人能做到如此反思,殊为不易,这无疑是梁漱溟先生的可贵之处,但实事求是地说,“宁折不弯”的所谓风骨,遮挡了梁漱溟的眼光和思想,使其直到与世长辞,也未能彻底领域到毛主席的智慧,更体会不到毛主席的一片苦心。
俗话说“性格即命运”,梁漱溟的“倔”,和他的“年少有为”密切相关。
虽然梁漱溟幼年体弱,生活自理能力也远比同龄人更晚,但早已被预见活不到长大的梁漱溟长大后竟然很少生病,而且学习天赋惊人,是周围人眼中的神童。
1913年,梁漱溟发表《社会主义粹言》,1916年发表《究元决疑论》。由于名声在外,这位初中学历的人才被北大校长蔡元培聘任,“印度哲学概论”也成为北大门庭若市的课程。
在北大任教期间,梁漱溟与同到北大任教的杨昌济成为忘年交,而彼时青年时期的毛主席作为杨昌济在湖南师范的学生,此时正暂居在杨家勤工俭学,由于经常给梁漱溟开门,两人有了一面之缘。
由于1918年梁漱溟的父亲梁济的自杀,梁漱溟一度消沉,甚至想过自杀和出家,虽然最终都未能成行,但也让梁漱溟“大彻大悟”,从此梁漱溟不再单一地研究文化、历史、佛学或哲学,而是将所学与国家及社会的命运结合起来,完成了从“入世”到“出仕”的蜕变。
在那个文盲率高达90%以上的旧中国,学富五车是梁漱溟最大的底气,但梁漱溟作为学问高深的文人,也深感知行合一的重要性。于是在1924年,梁漱溟从北京大学辞职,开始在大江南北进行社会调查研究,先在广东,又在河南,但在动荡的时局下,梁漱溟村治试验屡屡夭折。
最终,梁漱溟在颠沛流离中落脚山东,在山东省主席韩复榘的支持下,梁漱溟在山东邹平推行“村治试验”,建立了著名的“山东乡村建设研究院”,逐渐形成了著名的“乡村建设派”。
1937年山东省沦陷后,梁漱溟的社会实践被迫中止,《乡村建设理论》出版后,梁漱溟随后担任了国防参议员。
1938年,抗日战争进入危急关头,梁漱溟千里迢迢到延安与毛主席两次会面,对抗日战争的结局以及中国的前途命运进行了详细的交流。
作为曾支持康梁维新、追随过孙中山且有农村治理实践的人,梁漱溟对国家命运倾向于社会改良,这与我党的主张背道而驰,但毛主席依然耐心倾听,其胸怀天下的眼界和胸襟,给梁漱溟留下了深刻印象,也埋下了梁漱溟反对蒋介石,拥护我党的重要基础。
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后,作为民盟代表的梁漱溟积极奔走与国共之间,展现出了为建立新中国而不懈努力的热忱。1946年梁漱溟再度造访延安,就中国的命运问题与毛主席等领导人进行深谈。虽然分歧依然巨大,但毛主席重在倾听,本次会面也没有出现争吵。
然而,梁漱溟依然缺乏政治上的敏感性。解放战争期间,面对蒋介石的龌龊伎俩,尤其是暗杀第三方人士的罪恶行径,梁漱溟虽有大无畏之勇,却无救国救民之能。
1949年新中国的成立,让梁漱溟看到了民族复兴的希望,但从第一次窑洞会面的争论引申的“道路之争”,依然横亘在梁漱溟的心里,最终引发了一发不可收拾的正面交锋。
因为前半生的所学所感,尤其是山东6年村治试验的得失,让梁漱溟更加坚定了中国希望在乡村,乡村振兴在教育的思想。
平心而论,这样的言论并无不妥,毕竟直到今天,“三农”问题依然是关乎国计民生的头等大事。但问题是,教育真的能够起到振兴乡村的作用吗?历史发展证明这是真正的一厢情愿,而梁漱溟以教育推动乡村道德水平的提升,进而以道德撬动整个农村的发展,并以此为基础推动乡村乃至国家的工业化,则更是不着边际的天方夜谭。
很多人高度肯定梁漱溟的深入基层并为民请命的精神,并盛赞梁漱溟忧国忧民。毕竟主动放弃优渥的生活深入底层乡村摸爬滚打需要莫大勇气,放弃阶级身份为底层农民振臂高呼也是无畏担当。
但问题是,方向不对,努力白费,不切实际的热忱,如同开水浇树,带来的结果就只有灾难。
而除了兴国方式欠妥,梁漱溟的另一个缺陷在于,作为老师,梁漱溟也是不合格的。
梁漱溟的治村思想,以“创造新文化,救活旧农村”为口号,试图以“政教合一”的思想,推动“社会学校化,学校社会化”,将乡村打造成一个道德秩序井然的学校。
但问题是,没有经济基础的教育根本就是无根之水,梁漱溟的高昂热情注定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消磨殆尽。更尴尬的是,除了内部难以自洽。梁漱溟面对外部军阀混战的兵荒马乱根本无计可施,毕竟“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梁漱溟不可能指望那些走马轮换的大头兵被他的儒家仁政彻底感化。
所以,没有社会阶层的“以旧换新”,梁漱溟的文教运动收效甚微,其积极奔走的身影也遭遇了越来越多的非议和批判。
在静夜史看来,梁漱溟最大的缺陷,不在于儒家仁政兴国的理想主义,而在于虽然身体随着时间推移不断前行,但灵魂却始终蹒跚不前。所以他的认识,尤其是对乡村的认识,存在着巨大偏差,所谓理想主义,本质上就是幼稚。
在优秀影视剧《亮剑》中,李云龙岳父田墨轩是一个非常“特立独行”的角色,作为学富五车的文人,他和李云龙多次发生激烈矛盾,尤其是关于党派。田墨轩认为,一个国家的各个党派可以坐下来共商国是,根本没必要“同室操戈”打打杀杀。
由于影视剧处理手法的偏好,真正占理的李云龙反而显得粗鲁蛮横,无形中给田墨轩增加了更多同情分。
而田墨轩作为民国时期走来的知识分子,与梁漱溟并无二致。他们认知上的最大缺陷,在于看不到阶级的存在,不承认阶级矛盾的剧烈斗争,这一点在1938年梁漱溟与毛主席的探讨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这就引出一个很核心的问题:如果阶级和阶级斗争不存在,那么国家和民族各是什么?早在十月革命前,列宁就高屋建瓴地指出,世界人民横向分为阶级,纵向分为民族,这意味着阶级和民族相辅相成,本质上是一个事物的两个角度。那么如果阶级不存在,民族何以立身?而如果民族不存在,由民族组成的国家又是什么本质?说直白点,梁漱溟的忧国忧民,到底忧的是什么样的国家?
所以,梁漱溟认识不到新民主主义革命的本质,对反对派的穷凶极恶没有清醒的认识。不仅如此,梁漱溟还看不到国际形势的风云激荡,对工业化积累的必要步骤鼠目寸光,对工农业剪刀差的存在难以接受,对工农联盟缺乏信任。所以,这个自认为很懂乡村的大儒,和毛主席产生了难以调和的争论。
梁漱溟应该深知,早在1927年,毛主席在经过长期的实地调研,就写出了《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的经典著作。作为梁漱溟的同龄人,毛主席对乡村本质的认识更全面更深刻,最终也找到了拯救中国的正确道路。
所以,梁漱溟晚年的反思并不彻底,所谓“他的话有些与事实不太相合”也充满着孤傲和不服。但再多的坚持和不甘,也阻挡不了梁漱溟们的最终落幕。
1988年6月23日,95岁的梁漱溟先生在北京溘然长逝。“我若死,天地为之变色,历史将之改辙”的预言,也在打脸中彻底没入尘埃。
多有疏漏,烦请斧正。
我是静夜史,期待您的关注。
毛主席的原则性强,绝不含糊
听友262374681 回复 @沃豫: 是的原则性太强了,还做了一杯泡打司灵部饮料绚烂无比。
识时务的老匹夫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