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译流量密码:它多变、昂贵,像个“渣男”

破译流量密码:它多变、昂贵,像个“渣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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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必须学会新的卖弄,这样你才能继续喜欢。”

撰文 | 劳骏晶

《看天下》杂志原创出品

山西王老六曾在广州辛选直播基地门口守了一个多月。他吃住在一辆限坐7人的面包车里,到了晚上就趴在基地白色的墙缝前,用哭腔喊:“辛总你出来见见我啊。”直播镜头对着他,一百多人在镜头外围观。

这位前乡村婚宴庆典活动演员很懂得流量密码,那就是蹭快手一哥辛巴的热度。

2021年末,他从山西出发时,就用头顶了个前滚翻,然后宣誓,要徒步走到广州拜辛巴为师。目标被红底黄字写在一辆小车上:“我王老六发誓,粉丝必破两百万。”

像王老六这样蹲守在外求见的总有十多号人,他们被称作“寄生网红”。辛巴当然不会出来见他们,把自己的流量平白分给外人。那时辛巴已经拥有了超过8千万粉丝,搭建了完整供应链,创下5小时直播带货10亿元的传说。

这些传说与王老六无关。现在,他删除了快手账号里徒步拜师的全部内容,只留下第一条视频里“千里拜师第一人”的噱头。几乎每个视频里,王老六都在用山西话探不同的店、推销不同的小吃,获得几十到上百个赞。粉丝数停留在49万。

辛巴的粉丝数则超过了快手显示的上限,始终是9999万+。但他仍然要把不少精力放在维持自己的声量上。他屡次抱怨快手限流自己,点名批评东方甄选的玉米卖得太贵,因为种种投诉举报,4年里被3次封号。

一哥和小网红的喜怒不相通,却不得不焦虑一样的事:如何更红、如何红得更久,然后顺利变现。

在中文互联网上,流量是个极宏大的概念。

据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截至2022年6月,我国网民规模为10.51亿,人均每周上网时长为29.5个小时。短视频用户有9.62亿,网络直播用户也有7.16亿。

超级网红往往是注意力洪流中的偶然。偶然性之外,有数量更为庞大的网红、主播、MCN公司、品牌和商家。在抖音、快手、小红书、B站,平台构筑了流量的汪洋,靠海吃海的人们在里头翻腾。

没人能永远掌握流量密码,所有人都在焦虑。

不安

流量的浪花滚滚,淘尽无数网红。有在各自平台成为一哥的李佳琦、辛巴、疯狂小杨哥,那个流程化低头抿嘴一笑的秀才彻底消失,唱着“在小小的花园里面挖呀挖呀挖”的黄老师继续做她的幼师。

再往前翻,被追捧的流浪大师沈巍、科技与狠活的辛吉飞、卡塔尔小王子等,那些名字一闪而过。对互联网来说,几个月前就能算是“古早”了。

网红变迁史翻页飞快。一些名字成为过时的谈资,另一些名字已无人提起。就像初代抖音网红,我们现在能记住的,只有零星几个人。

“他们大多想当艺人,内心都有这种渴望。”史心提到早期的抖音音乐红人。

她在深圳做音乐红人的经纪人,为他们对接商演。比起曾经带过的流量艺人,史心感受到了他们身上更多的不安全感。

在工作间隙,他们会刷自己抖音页面,盯着点赞、评论的数字。

大家都不说,但史心能感受到,数据让人焦虑。数据分成很多种,粉丝数、粉丝的流失率、最新视频的完播率等。每个数字最终都会指向这个红人的热度。

这批红人起于抖音平台早期的红利,是2020年前冒出来的音乐红人。那时,“红”不像现在这么艰难。在地下通道里唱歌的“地铁小王子”井胧红了,会跳舞的张欣尧只通过一个《要不要做我女朋友》的短视频就爆火。

虽然火得偶然,但史心说,他们有一些共性,长得清秀、出身草根,能吃苦,逃不过“街头”“二次元”这些标签。这些红人比流量明星更善于亲近粉丝,直播间里,他们似乎天然拥有亲和力,能拉近与粉丝的距离。

这批初代网红构成了抖音初期的内容基本盘。

此后,网红冒出来一茬又一茬。被流量选中的人难免要担忧突然被流量抛弃。不少初代网红因此更执着于成为艺人,进入一个相对稳定的演艺圈层里。

史心帮他们对接演出,他们也乐于参加平台的活动、各类晚会,甚至可以不要通告费。在经过惨淡的疫情期,今年,这些活动终于多起来了。但这里头也有争执,在电视上露面、演出,是为了红人自己的发展,MCN公司和平台则更想把他们按在直播间里。

在选秀节目《青春有你2》里,拥有千万粉丝的林小宅成了普通选手,她的理由是:“因为网红的生命力是非常脆弱的,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大家不会再关注我、不会再看我、不会再喜欢我,所以我希望自己有更多技能。”

风云变幻如此快。翻唱起家的摩登兄弟刘宇宁参演电视剧,成了如假包换的明星艺人。同样一条翻唱视频能攒下千万个赞的抖音一姐“莉哥”却早就销声匿迹。

近两年,翻唱的音乐赛道似乎不再被平台偏爱了。“现在就很难出来了,平台扶持没了,算法每年都不一样。”史心说。

“算法”,就是隐匿在一切背后的指挥棒。它同时作用于网红和观众,把用户的每一个动作化为指令,总结成庞杂的推送机制。将注意力汇聚成流量池,用它们拱起数以亿计的内容。

偶然性之外

现象级网红是一张天时地利人和的彩票。

“在小小的花园里面挖呀挖呀挖”,这首儿歌在一夜之间传唱于各路博主口头,新疆一位养蜂人只因一句“你这背景太假”成了红遍全网的模因。2022年4月,刘畊宏带领困在家中的男孩女孩跳健身操,10天涨粉3千万。更早时候,张同学凭借镜头丰富制作精良的农村生活短视频爆红。

新疆一位养蜂人只因一句“你这背景太假”成了红遍全网的模因。

知名MCN机构蜂群文化的CEO莫力洋分析,平台在现象级爆火背后通常扮演着“催化剂”的角色。它用精准算法把内容推给用户,形成自然的“病毒式传播”。

平台还有“话题标签”等互动元素,加强用户参与。有时也会主动介入编辑推荐,进一步推动话题热度。

卢赫铭也经营着一家小型MCN公司,他分析张同学时带着一些艳羡。张同学爆火是在内容精良的基础上,得到了平台的青睐,“因为抖音还缺乏一个足够大的农村IP,他填补了空缺。”

卢赫铭从2018年开始运营抖音账号,随着平台增长,眼看着不同赛道起起落落。早先,无论颜值、变装、跳舞,这些大品类里总留有空白,一旦你去填上,就自然成了网红。随后是情感号、婆媳剧、各类狗血的短剧,他们那时候思考的就是在这些赛道里细化出一个更细的品类。最后,他们扎进本地生活,做起了探店的内容。

“MCN公司发展起来了,当然死的也很多。”卢赫铭说。

艾媒咨询的数据显示,2022年,中国MCN机构超过4万家,市场规模达432亿元,预计2025年达743亿元。

卢赫铭解释,千万级网红背后都有机构在助推、运作,现在的流量已经不再是田园时期,一个人一部手机可以玩转的。内容生产越来越专业,门槛越来越高。“一个团队才可能有机会。”

这些公司和团队生存在偶然性之外。

正当张同学在2021年填补农村IP的空白时,卢赫铭和他的本地生活内容统统受到冷遇,两百人的公司收缩成20人。

算法不会永远青睐谁。张同学也从巅峰期回落,曾经一条视频百万赞,现在这个数字在40万和2.8万之间波动着,尽管他的粉丝数仍能维持在一千七百万。

莫力洋改了主意,他不再像两年前那样纠结于制造爆款。因为社会风向和人们的情绪瞬息万变,他找不到一条万能的公式。为此,公司转而致力于打造人设。

王七叶,蜂群文化推出的千万级网红,就有一个经典人设:自信幽默大女主。这位高挑的大眼睛姐姐有7年的古典舞功底,却可以在镜头前举着几卷蚊香跳舞。她背后是一整个团队,为每一条视频的流量操心。

“越是大号,越是不能掉以轻心,”莫力洋说,“平台算法不断变化,成功的红人也不能完全依赖过去的成就。”

青山资本的投资/投研总监金雨把网红和背后团队的每一条视频创作,都视为一次新的内容创业。比起粉丝基数,一条内容能不能火,与视频质量、推送机制更密切相关。

金雨说:“每个动作都是单独的,每条视频都要被重新评估,这可能也是焦虑点之一。”热度的焦虑之后,就是变现的焦虑。

喜怒无常的“渣男”

杨文识最烦躁的时候,就是手里握着40万元花不出去时。

他经营着一家抖音电商公司,从工厂拿货、在抖音推销。每天30-40万元,就是一个团队花在平台付费流量上的钱。

杨文识介绍,平台流量分为自然流量和付费流量。无论在短视频还是直播间, 杨文识都为他的产品购买付费流量。以短视频为例,付费流量用成交行为来计费。“一个单价60块钱的商品,最后我可能需要出价30、33,甚至36元。”

尽管是付费流量,在这套算法之下,他们制作的广告短视频内容质量仍然重要,内容越好,付费流量性价比越高。“有三四倍的差别。”杨文识说。

然而内容好坏仍然是一串未知的流量密码。杨文识把探索过程视作一次次碰运气,某个内容反馈不错,于是分析出个123,再就着这123继续试。

当某个内容类型大家都觉得好用时,它又会突然变成禁区。某条广告素材会因算法认为同质化太严重,无法上线。这时候,杨文识购买付费流量的钱都花不出去,每分钟都在亏损,他只能在办公室转圈。

“你今天觉得内容方向效果挺好,突然有一天不好了,”杨文识抱怨着,“等过段时间你又发现有同行又用了这个方向的内容,效果再次变好了。”

就像剧情类目的内容,杨文识解释,这个内容方向一度被平台认为是夸大宣传,从去年开始就一直效果奇差,但今年8月开始,似乎又出现了好转的苗头。

“喜怒无常的。”杨文识总在为摸索算法的喜好伤脑筋,把它具象成一个难以捉摸的“渣男”。

且这个“渣男”如此金贵,越来越贵。杨文识透露,流量成本一涨再涨,从去年占总销售额的接近30%,到今年已经近60%。

卖流量和广告,就是平台最主要的收入来源。

普通网红的变现也同样艰难。B站UP主抱怨接不到广告,快手则被网红控诉自己的广告内容被限流。《2022中国互联网广告数据报告》也显示,各大网络视频平台上的商单数量都在缩减,去年互联网广告市场规模同比下降6.38%,是近7年来首次负增长。

杨文识也无法脱离现有平台。因为这里才有流量,快手的用户偏向更廉价的商品,小红书倒是有不错的消费者群体,但是内容要求更高,变现更慢。他只好继续一边焦躁,一边继续在此掘金。

恒久的博弈

“这是一个焦虑的行业。”卢赫铭感慨着。公司里的网红和编导天天为内容烦恼,想着整点新活。他们发现,平台天然偏爱新人,老账号的流量越来越小了。“内容团队如果迭代跟不上来就惨了。”

2022年8月8日,北京,全民健身日,刘畊宏跳起自创健身操。

这位老板也有“资本家”独有的焦虑:公司培养出的大网红不受控制了。就像平台同样要担心被一两个超级网红所绑架,陷入持久的话语权博弈。

辛巴与快手的大战已经演到第四季:因为糖水燕窝被封、在直播间喊话自己花了2500万元买流量却被限流、直播间再次被封、辛巴起诉快手。

抖音平台上,则是东方甄选在今年7月正式出走,自建了App。大网红也一茬又一茬,江湖上留下一句“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几个月”。

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讲师董晨宇曾说:“算法在不断变化,网红的不稳定性是无法克服的,流量不稳定、收入不稳定,因此网红的职业寿命非常短,而对于平台而言,网红一定是消耗品。”

“不掌握生产资料、以劳动换取报酬”,流量时代,“工人”这个定义同样适用于网红。青山资本的《2023年中消费报告》就把生产内容的达人定位为平台工人。这份报告根据各平台内容创作者数量估算,全网达人数量在500万左右。

平台逐渐地标准化和工业化,把网红从自由的创作者,转变为计件工人。可内容生产,偏偏又需要他们保持自由和个性。

史心辞去了网红经纪人的工作,自己在小红书上开了一个账号,讲她想讲的东西——女生的友谊和穿衣自由。

小小的流量进来,她获得了小小的成就感。同时,她突然共情了那群抖音音乐红人。这份工作需要韧劲,赶在她表达欲枯竭之前。

算法背后的大逻辑如此简单:为平台更多更久地留住人们;为平台实现更快更多的变现。但对史心来说,每条内容发出去,仍然像扔进了一片偶然性的池水中。

各个平台都宣称,算法基于AI,它的反复无常,也许就来源于人们的喜新厌旧。如二手玫瑰梁龙唱的那样:“我必须学会新的卖弄呀,那样你才能继续地喜欢。”

社会情绪难以琢磨。流量的庞大江湖里,这个焦虑的行业里,一群焦虑的人,产出短暂的、快速的内容,用于抚平或引爆更多人无处安放的情绪,并祈求以此挣到更多的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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