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忽视的成人多动症

被忽视的成人多动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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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哪种病会同人的道德品质联系得那么紧。”

撰文 | 石悦欣 朱欢 编辑 | 沈佳音

《看天下》杂志原创出品

像是在洞穴里打怪,身旁漆黑一片,每个方向都会被突袭。又像是在悬崖边摸索,一个踉跄,游戏结束,等待重启。

白瑶形容,自己前30年的人生就像《赛尔达》的林克一样,在黑暗中寻找树,点亮它。直到她找到了那个病的名字,树根终于被点亮,她看清了悬崖、洞穴,还有自己。

ADHD是她找到的名字,即注意缺陷多动障碍,俗称多动症。

ADHD是一种儿童期起病的常见的神经发育障碍,其中有30%~50%患儿症状会持续到成年期。成年人多动症更具有隐匿性,难以识别,共病更多,且不能治愈。

据《全球公共卫生杂志》2021年公布的数据,7岁或12岁前发病的全球成人ADHD患病率为2.58%。若忽略“在儿童期起病”这一年龄界限,有高达6.76%的成年人满足ADHD的症状学标准。

ADHD有三个亚型,一名日本精神病医生给它起了更形象的名字:大雄-胖虎综合征。

“大雄型”指容易分心、难以集中注意力、爱做白日梦、健忘、丢三落四、难以完成结构性任务等,2010年美国国家医学图书馆数据库显示,该型成年患者占比31%。

“胖虎型”则是躁动不安、难以静坐和等待、容易打断别人说话、行为冲动甚至带有一定暴力倾向,患者占比7%。

也有二者混合型,患者数量最多,占比62%。白瑶就是其中一员。

知乎上有一个提问,“ADD / ADHD 注意力缺陷涣散障碍患者的一生能过得多辛苦?”在263条回答中,痛苦、恐惧、失败、自暴自弃频繁出现。同时伴随他们的,还有无法甩掉的标签:懒惰、糊涂、废柴、无能……

确诊ADHD后,他们又面临新的困境。它往往被认为是一个借口,为自己的失败开脱。“没有哪种病会同人的道德品质联系得那么紧。”白瑶 说。

隐秘之痛

白瑶的工作遇到了麻烦。她的文字中不时地会穿插着错字。写着写着,一句话还会漏掉几个字。收稿方发现了不通顺的句子,直接问道,你是不是有ADHD啊?

讲到这儿,白瑶提高了音量,“如果觉得我写得很差,可以直接开除我啊,怎么说我有病呢?”

对方简单科普了一些ADHD的症状,推荐她去专业医院检查。白瑶一回想,很多症状似乎都对得上。

读小学时,教室是木桌椅,其他同学都能坐稳一节课,只有白瑶如坐针毡,不停乱动。老师叫了家长,“如果你们不搬一个铁桌椅来学校,就把她带回家”。白瑶成了全班唯一一个坐铁桌椅的人。

白瑶的课本又乱又脏,老师公开讽刺那是“油渣”。她上课爱小声说话,老师会发动同学们远离她,有半个学期,她的同桌就是教室的垃圾桶。有时她会被拉去教室最后一排罚站,一站就是几节课。

“好动”也延伸到了课堂外。一到夏天,光是凉鞋,她就能穿坏5双。

成年后,她总是忘记和别人的约定、物品的归置。白瑶也不懂得如何安排计划,先刷牙,再洗脸,还是先洗脸,再刷牙。

@视觉中国 图

注意力问题更为明显。工作时,白瑶打开网页,本要查资料,突然弹出一条新闻:《燃冬》上映。刘昊然和周冬雨是不是真的在一起啊?刘昊然从什么时候开始留胡子了?当她搜索一通,一看时间,4个小时过去了。

晚上八点,北京的天已经暗了下来,同事们陆续下班,微信工作群也变得沉寂,谢阳打开电脑里的文档,准备继续工作。

28岁的谢阳是互联网公司的产品经理,这是他一天当中仅有的专注时刻。白天,一切“异动”都会吸引谢阳的注意:有人走了过来,对面的人在讲话,旁边的人起身去找别人,他的注意力几乎不会停在眼前的文档上。他只能晚上加班,而晚上的工作产出,他总是等到第二天早上才发出来,“我很担心别人发现我加班,因为我不希望别人认为我能力很差。”

ADHD患者的情绪问题也很严重。小时候的白瑶,如果看到有人把糖先给别人,再给自己,就会恸哭不止,甚至“哭抽过去”,最后以被母亲“暴揍一通”收尾。成年后,她仍会轻易被情绪淹没。白瑶有一次去海边,被海浪拍倒,再站起,反反复复。“这就是我被情绪支配的真实写照。”

涌入儿科

绿色的墙壁点缀着云朵和小花。墙上的电视机里,天线宝宝们正在说你好。孩子们刚坐下,就又站起来蹦跳跑闹。

这里是北京大学第六医院的儿童门诊诊区。候诊的多是儿童,偶尔有一两个独自坐在角落的成年人。

谢阳在候诊区攥紧手中的挂号单。旁边一个小女孩抱着妈妈向周围人大喊:“救救我!救救我!”

这不是谢阳第一次走进儿科诊室,十几年前,他就因为多动、过于调皮的问题被母亲带去了医院。但那次,母亲面对缴费单犹豫了,她采用了医生认为可能有帮助的治疗方法——用线将一粒粒纽扣串起来训练注意力。这对谢阳而言无异于雪上加霜。“它对我毫无帮助,反而让我更加痛苦。”

长大后的谢阳有一次看科普文章时猛然发现,原来这种病的全称是“注意缺陷多动障碍”,而不是常说的多动症,他意识到注意力障碍影响了他的生活。今年,他得到了升职的机会,也迎来了一段新的感情,在美好生活向他投出橄榄枝的同时,他终于有勇气去寻求改变。

白瑶也在今年2月来到了北大六院的儿童门诊。她最初认为这只是意识层面的疾病,努努力,可以克服。她去了医院,做了量表、辅助检查、抽血等检查后,发现很多数据异常。这是生理疾病——她的大脑前额叶与常人不同。

经过4次复杂的检查后,30岁的白瑶正式确诊了ADHD,“大雄-胖虎综合型”。

钱秋谨是北大六院儿童精神科的主任医师,主要负责注意缺陷多动障碍、儿童学习困难等精神障碍的诊断和治疗。她近一周接诊了约100名患者,其中成年人占比约为20%-30%。

钱秋谨

钱秋谨已有二十多年临床工作经验,她明显感觉近年来,成人首诊的数量变多了。前来就诊的人大多为脑力劳动者和高学历群体,比如研究生、作家、科研工作者、公司白领等。

研究指出,ADHD是基因与环境因素共同导致,其中遗传因素约为75%,该病有很强的家族聚集性。

钱秋谨曾为一名孩子做诊断,过程中,孩子的母亲发现自己也有相同症状,最终也被诊断为ADHD。那时,她已经50多岁了。

白瑶也想弄清楚,是谁将病遗传给了自己。她挨个给家人打电话,所有有相似症状的家人,她都会劝他们到医院检查。

首先是母亲。白瑶想起,母亲30多岁时,因为吃火锅,和别人打了一架,被警察拘留了一晚。在母女的相处中,她也总是对白瑶恶言相向。

有一天白瑶告诉母亲,妈妈,你可能有ADHD,要不你也去医院检查一下。原本,母亲正平静地给白瑶剥橘子,突然尖叫,“对不起!我把病遗传给了你!我给你下跪!”手里的橘子,被扔到了垃圾桶中。

外公是高校的历史教授,他70多岁时因为打麻将辱骂对方,被棋牌室永久拉黑。

白瑶还有一个表叔,超速驾驶,出车祸,有赌瘾,脾性冲动。ADHD有些患者的表现是物质成瘾,情绪多变。“我认为表叔的行为,可能是因为ADHD,就会比别人更容易染上不良嗜好,所以及时接受治疗没准可以帮到他。”

在ADHD患者中,27%的儿童、40-50%的青少年和20-25%的成年人会出现品行障碍,其特征包括打架、虐待人或动物、破坏性、说谎、偷窃、逃学和离家出走等。

确诊之难

成人ADHD的隐秘性首先在于确诊之难。诊断过程中,需要追溯儿童时期病史,只有12岁之前发病,并将症状延续到成年的才可以作为判断依据。但成年人的记忆都有偏差,几岁有过哪些行为,很难讲清楚。

国内可以诊断ADHD的医院和医生数量并不多,且大多为儿童精神科门诊,甚至有些精神科医生也不了解这一疾病。

2022年3月,浙江大学医学院附属邵逸夫医院精神卫生科单独设立了成人ADHD门诊,是浙江省第一个设立成人多动症门诊的医院。主治医生覃艳华说,如今两周内的所有门诊号都已排满。

诊断过程中,患者至少要来两三次,除了做身体检查,排除其他疾病外,还要问及个人和家族人员情况,每诊断一名患者,大约要耗时1小时。

ADHD是神经发育障碍,有些患者的症状会一直持续到成年,但并非100%。“随着成长和大脑的发育,有些患者症状会消失,病就好了,但有些发育不够完善,症状会一直持续到成年。而成年后,大脑就不再发育了。”覃艳华说。

深圳市康宁医院也开设了成人ADHD门诊,曾任儿少精神科主治医师的王中磊也接诊过许多患者。

成人ADHD往往容易与其他疾病共病,从而造成漏诊或误诊。如果没有专业的诊断,就会被确诊为抑郁症、焦虑症、双相情感障碍、睡眠障碍等。这些疾病都会出现注意力不集中的情况。不能对症下药,便很难治疗。

王中磊在出诊。

“能够确诊的重要条件,就是12岁之前患病,如果没有,应慎重给予ADHD诊断。”王中磊说。

覃艳华也认为,精神科疾病的确诊主要靠病史和排除引起该症状的其他疾病,这非常考验医生的临床问诊技巧和判断力。

白瑶24岁时,就被诊断为抑郁症,进行了四年的药物治疗后,仍未好转,25岁时开始酗酒、暴食。

当孩子自控力、执行力差时,会被父母或他人起外号,“小笨蛋”“小捣蛋鬼”等。这大多是从道德层面攻击孩子。

“他们从小就背负了一种肉眼看不到的压力,在不当的教养方式下成长,长大后查出抑郁症、焦虑症等,我一点都不奇怪了。”王中磊说,“在我们诊室,还有一些患者是因为不开心、要自杀而首次就诊的,梳理其生长发育史后,会发现很多抑郁症患者的背后可能都是ADHD。”

覃艳华

成为ADHD之后

白瑶从小就知道,自己在他人的眼中是个“坏小孩”,时间一长,她也不断地陷入自我怀疑。

确诊后,她没有松一口气,反而多了几分羞耻,和觉得前路更困难的悲楚。

有时,白瑶忘记赴约,跟朋友解释,这不是故意的,是真的生病了,名字叫ADHD。对方一个眼神,她就知道,又被认为在找借口了。

白瑶没有放弃自救。她会随身携带一个备忘录,事事都记录,但仍会有些遗漏。她买了一个儿童专用计时器,什么时间该刷牙、看书、学习,都要依靠计时器。

如今成人ADHD的讨论度变高了,分享的人变多了。如果公开承认,白瑶担心会被人认为“赶时髦”,但她也很难受,自己明明被医院确诊,凭什么不能提?

谢阳记得曾和前任说过自己可能有ADHD,但对方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你只是疑神疑鬼。”

有时连家人都无法接受孩子患病。子女努力描述症状,父母却在淡化,将一切都归于“哪个小孩子不这样?”“孩子小时候拖拉、懒散、淘气、丢东西不是正常的吗?”

无法互相理解的亲子会在诊室爆发矛盾。覃艳华遇到这种情况时也很无奈,不能达成一致就无法就诊,更无法治疗。

更多时候,覃艳华会在旁边解释,“本来你们孩子智商很好的,打个比方,按他的智商可以考清华,但是因为注意力不集中,他只能考个二本的学校。”家属一听就明白了,大多都会选择配合治疗。

国内对于成人ADHD的关注度逐渐提高,但社会性支持仍不够。根据《美国残疾人法》和1973年康复法案,ADHD被认为是一种残疾,患者等同于残疾人,其权利受法律保护。

美国健康杂志《ADDitude》是一份专注于注意力缺陷障碍的杂志,它指出,雇主应该为ADHD患者提供安静的工作环境;允许降噪耳机或白噪音;有时或所有时间在家工作等。

患有多动症的学生受到美国州和国家法律的保护,保证他们接受免费和适当的公共教育。

雅思考试的官方网站也对ADHD患者提供相关政策:拥有25%额外的听力时间,即可以重复两遍听力文本;额外25%的阅读和写作时间;有监督的休息时间;单独的监考等。

知乎那个提问,有一位答主答道:“ADHD”的生活状态最像鲨鱼,那种一刻也停不下来的“胡思乱想”,就像鲨鱼在海里需要一刻不停地游,一旦停下来就会沉入海底。而朋友、家人,任何一个可以理解或接纳自己的人,都会成为打怪时杀敌的利器。

白瑶在讲述中,反复提及了好朋友给她的力量,在她马上沉入海底时,托住她。在她需要每天被酒精催眠的日子里,朋友经常陪她吃饭。一年后,白瑶戒酒了。

读高中时,白瑶还是休学了。半年后,她转学到了另一个城市,遇到了新的老师。高四那年,她需要重新回到家乡高考,历史老师把她送到了学校门口。在路上,历史老师说,你是我教过最好的孩子,你一定能考上你想去的学校。

“那句话温暖了我好多年。”白瑶也做到了,考入了理想的学校和专业,从事了从小就追求的工作。

现在的她更愿意站出来,分享身为“ADHDer”的经历,让更多的人,可以在黑暗中点亮前方的树根。

摸摸头,祝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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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户评论
  • _崔紫萱_

    不是ADHD 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