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 躺卧的梦和噩梦

十九世纪出现了一种思潮，被美国文化史学家彼得·盖伊描述为“对‘我’的审慎探究”。而躺椅成了这件事的同谋。它是用来进行心理分析的知名工具，是心灵的手术台。患者躺到心理医生的躺椅上，陷入昏迷般的状态，准许治疗医师走入自己的内心。躺卧能促进自省，提升发散联想的能力，使人更好地向内审视——各种幽微之处，或深或浅，都是平时不易触达的地方。那些在日常条件下没被意识到的或者不敢说出来的愿望，人们会向心理分析师倾吐，而这些想法又被心理分析师填充到他们——如我们今天所知的那样——充满争议的解释模式之中。弗洛伊德的躺椅不只是一件家具，一九三八年，弗洛伊德全家为躲避纳粹而离开，还将它运送到了伦敦。

潜意识在躺卧时显露：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躺椅原型（图源：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私人基金会，维也纳）

水平地躺在弗洛伊德的“超躺椅”上的患者，会发现自己与坐立的分析师并不处在平等的位置。假若医生对患者抱有同情心，或者医患之间存在暗藏的、兴许有些色情的关系，不需要异想天开，也很容易想象到具有性爱意味的情景。最初，弗洛伊德要坐在躺椅和患者的旁边，这样双方会有目光接触。后来，一位女患者试图与他亲近，他就终止了这种方式，从此坐到了躺椅后面。这样做也有一个好处——患者较少感到自己处于控制之中，因此思维联想会更加自由。

心理分析的流行给予了躺椅附加的含义——在许多语言中，这种家具几乎成了它的近义词。纽约设计师托德·布莱彻受一家意大利设计公司委托，设计了一款优雅奢华的躺椅，并将其简洁地命名为“弗洛伊德”，这实为聪明之举。

不可避免的是，除了吐露真言之外，心理分析师的躺椅也被用到其他的私情蜜意中。弗洛伊德的匈牙利学生桑多尔·费伦齐为此心怀愧疚，并在一封给弗洛伊德的信中写道，他的一位病人有着极为灵敏的鼻子，能闻到精液的气味，甚至能在躺椅上找到痕迹。科学史家安德里亚斯·迈耶尔描述了心理分析师的躺椅是如何承载他们的色情往事的。事实上，有些不拘一格的著作，在名字上就与家具相关，如《火色的躺椅》（Le canapé couleur de feu），可能是由路易·查理·傅格雷特·德·蒙特布隆编纂而成，该书记录了教会的显贵人士在一家巴黎妓院里的躺椅上寻欢作乐的事迹，混杂着作者的道德批判与窥探欲。就如迈耶尔所言，这些文本游离在“对道貌岸然的教士和伪善的宗教教义的痛斥与对他们私下的殴打仪式（年迈丈夫的秘方）的颂扬”之间。

通过对人体生物力学的灵活运用，十九世纪的机械化卧具不仅拓宽了运动技术的发展领域，更是将性幻想引入一个尚未被研究过的领域。躺卧时，人体突然倒向水平状态，这不难使人联想到性交时相似的动作与姿势变化。在英国情色小说家詹姆斯·坎贝尔·雷迪的小说《一名外科医生的恋爱经历》（The Amatory Experiences of a Surgeon）中，年轻的主人公借研究之名，竭尽所能地向被诊断为抑郁症的女患者求欢。他那张特别制作的躺椅成了名副其实的“爱神维纳斯的战场”——“这张躺椅非常宽阔，没有靠背，一端带有可活动的床头板，脚部对应之处则呈半圆形……”这样他就能自如操控他的“天然灌肠器”，且“既可以站着，也可以跪在脚垫上”。对这张特制躺椅，坎贝尔继续描述道：“这张躺椅设计得颇为奢华，能让干柴烈火的爱侣在此完成最美妙的激烈运动，并且它的两端及中间都有螺旋装置，这样我就能抬起女患者的头部、臀部或身躯，将她调整成我想要的姿势。”

突然之间，可多样调节的卧具变得遍地都是——它们被用于手术、理发、分娩或还算正经的研究中。因此，它们很快进入艺术家的视野也就不足为奇了。在世纪之交，躺卧一方面与波西米亚式的享乐相连，另一方面则通向未知的潜意识的深渊。当技术攻陷了人类的生活世界、将它首次置于完全被支配的险境时，水平的睡梦世界又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为了追求反理性主义美学，超现实主义艺术家擅长使用特殊的手法将睡眠、梦境、迷醉等元素应用到美学及政治范畴。德裔法国画家马克斯·恩斯特喜欢在他的作品中把消费世界的物质材料转变成超现实的、错乱的拼贴。在他一九二一年完成的作品《用肢体调制胶水》（Die Leimbereitung aus Knochen）中，他借用了一幅来自医学文献的热疗插图，并为它添加了一些机械元素。画面中是一名躺卧者，她看上去已经放弃了对周遭世界的控制，也许是因为她受制于某种无形的势力。一些细管正将液体从她的身体里导出，又或是正在把什么东西导入她的身体。整个画面呈现出一种恐怖之感。这个躺着的人到底是意识尚存，还是被机器弄成了植物人？这幅作品是恩斯特为一本达达主义的杂志而创作的。他明白，生命与躺卧不应依照机械的样板被定型，对人与机器的联结的尝试将不可避免地成为噩梦。恩斯特的作品富有远见，这种远见，真希望今天的某些技术迷也能拥有。

热疗的艺术：马克斯·恩斯特，《用肢体调制胶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