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居”中那难以言说的寂寞,就像日落时分遍野的暮色丨周末读诗

“隐居”中那难以言说的寂寞,就像日落时分遍野的暮色丨周末读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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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居,如今变成一个人看或不看手机的选择问题。

这个选择很难,比以往任何时代都难,不看手机的隐居,需要超乎寻常的意志力。

乡野很美,但我并不快乐

《野望》

王绩

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

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

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

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

王绩和陶渊明颇为相似,都是诗人,嗜酒,性简傲,不乐在朝。除此之外,王绩还是个医生,好弹琴,会编曲,又精于占卜,兼长射覆。

关于王绩的生平,本文不在此赘述,让我们从历史时间中走出来,重新发现这首诗的当代性,单纯感受日落时分诗人难以言说的寂寞,那寂寞就像遍野的暮色。

东皋是诗人隐居的地方,在他的家乡绛州龙门县,辞官后王绩便回到这里躬耕,自号“东皋子”。一天傍晚,他在山野闲望,徘徊彷徨,感到生命的空虚,无枝可依,无所归止。

“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这两句诗很美,正如那片风景,美得毫无意义。诗人写出了诗句,但他并不在那片风景里。树木都秋天了,山头沐浴着落日余晖,万物在宇宙的秩序里,安详闲适。

牧人赶着牛犊返回,猎马满载禽鸟而归,这是田园牧歌的乡村生活。“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王绩赞美眼前的一切,也有些羡慕他们,羡慕他们都有自己的生活,也都满足于这份生活,至少看上去如此。

树、山、落晖、牧人、牛犊、猎马、禽鸟,全都在暮色里,像一首古老的歌谣,但并不能给他慰藉,他既在暮色里,又与一切隔离,他感到自己的孤独。“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这里没有一个相识的人,当然并非真的没有,他就在自己的家乡,是没有一个相知之人。所见都是农人,他们淳朴可爱,但无法与他相知,所以他长歌怀想古代的隐士,要是有伯夷、叔齐那样的人,也许他就不会孤独了。

也许他还是会孤独,进一步来说,他的孤独并非由于没朋友,更是由于他对人生深深的迷失,这使他彷徨无依,不知该去哪里:“我在这里做什么,我究竟是谁?”

这是隐居必然会出现的问题,也是这首诗的当代性所在。辞官,辞职,去山林或农村隐居,过一种宁静、闲适的简单生活,听上去很完美,就算无需考虑经济和孩子上学等问题,一段日子之后,真的不会迷失吗?真的就种种地,养养花,做点手工,回到农业手工业的生活,就此老死而别无所求吗?

当然,今天的隐士幸福得多,既能享受乡野,又能随时在线,也就是说,无需离开世界。因为网络的便利,隐居变得容易,也正在成为时尚,但也正在走向隐居的消亡。一个人离开城市住进森林,只要还在使用手机,就不能算真正的隐居。当一个网红每天拍视频在社交网络分享她的“独居生活”,不,这不是独居,这是在表演“独居”,她是和几百万粉丝住在一起。

反过来看,如果一个人住在城市,但平日深居简出,几乎没有社交活动,也很少用手机,那么我要说,这个人才是真正在隐居。

日子朴素的施舍

《秋夜喜遇王处士》

王绩

北场芸藿罢,东皋刈黍归。

相逢秋月满,更值夜萤飞。

这首诗平实得不觉其是诗,没有任何“写”的痕迹,平平淡淡,随口道来,却天然隽永,耐人回味。正是此类绝句,一扫齐梁浮华艳靡,对于当时的诗风,有如珠光宝气的贵妇堆里,忽然来了一位布衣素面的女子,令人眼前顿时清新。

隐居生活不免寂寞,但在地里劳作还是很快活,何况更有朋友来访。是日下午,诗人在家屋北边的场圃锄完豆,又在东边地里刈了黍,锄豆、刈黍都是秋天的农事,是他归田后真实生活的写照,读来倍感亲切。

这时王处士来访,给了诗人好大的惊喜,从诗题即可感知:“喜遇王处士”。唐代把有德才而不肯出来做官的人叫“处士”,这位朋友同样隐居民间,他的来访自然令诗人非常欢喜。

多么幸福的一天,在地里干完活,身体疲惫而快意,回来遇见志同道合的朋友,两个人坐在院子里,明月当空。“相逢秋月满,更值夜萤飞。”恰逢满月,更有点点萤火,高高低低地掠飞。良夜清景,他们坐在那里,沐着月光,被流萤环绕,无需言语,这样就很好。

我住的地方也是乡间,每天散步路上,常见村民在地里干活,锄地,拔草,插秧,剪枝,看着他们干活,我的心思也变得简单,手工劳动发出的声响,使时光更加寂静。他们戴着草帽,蹲在菜地里拔草,或是摘了好多红薯蔓,用草茎随意一捆,搁在电摩上带回家去,后面跟着一只黄狗,我也像王绩一样羡慕他们,但并不想成为他们。

这里没有王处士那样的朋友,即使有,我也不会一直住下去,不是因为寂寞,只是不想身陷一个地方。树扎根在地上,鱼游在水塘,一个人活在原地如同已经死去。我也寂寞,但不是需要人陪的寂寞,而是王绩在《野望》诗中,流露出来的生命的大寂寞。

隐居不是他的选择

《溪居》

柳宗元

久为簪组累,幸此南夷谪。

闲依农圃邻,偶似山林客。

晓耕翻露草,夜榜响溪石。

来往不逢人,长歌楚天碧。

在唐代诗人当中,柳宗元是极少数早年得志的诗人之一,弱冠即在京城享有“文章称首”的盛名,21岁一举进士及第,随后考中博学鸿辞科,并成为礼部郎中杨凭的女婿,仕途可谓平步青云。公元805年,正当他踌躇满志,准备施展利安开元的宏大抱负时,命运对他却另有安排,永贞革新失败,他受到牵连,被贬永州司马。

湖南永州在当时是个蛮荒之地,草中狸鼠足为患,一夕十顿惊且伤。柳宗元一家寄居在寺庙里,未及半载,他母亲病逝,他自己也染疾,心情极度抑郁。聊以安慰的是永州山水奇丽,司马是个编外闲职,他大部分时间在外徜徉,上高山,入深林,穷回溪,无远不到,到则披草而坐,倾壶而醉。

公元810年,柳宗元被贬永州已有五年,是年他在城郊发现了一条小溪,当地人称之冉溪或染溪。溪水清莹秀澈,锵鸣金石,他非常喜欢这小溪,于是在此筑室而居,并将其改名为愚溪。他说愚有两种,一是宁武子的“邦无道则愚”,一是颜回的“终日不违如愚”,都不是真愚,他自己违理悖事,遭贬谪于此,这才是真愚。智者乐水,奈何以愚名溪?宗元说,其水流甚下,峻急多坻石,不可灌溉,不能行舟,又幽邃浅狭,蛟龙不屑,不能兴云雨,无以利世,岂不正与他相类?

愚溪宛如他的知己,给他安慰,叫他安心,住在这里可以是快乐的。他渐渐从政坛风暴的余波中平静下来,“久为簪组累,幸此南夷谪”,在朝为官身心为簪组所累,贬谪南夷堪称幸事,不幸中的幸事。

他在愚溪过着荒野生活,“闲依农圃邻,偶似山林客。”与菜农比邻,偶尔徘徊山林,像一个隐士。这两句诗貌似闲适,然而言外之味则是迷失,不知道自己在这里是谁,因为他既非农人,亦非隐士。隐居于此不是他的选择,他是被选择。

“晓耕翻露草,夜榜响溪石。”这两句很像陶渊明的“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田园生活在今人的语境里是诗意,是亲近大自然,自在而浪漫,但这绝不是陶渊明诗里的意思,虽然带月荷锄归的画面很美。柳宗元不是农人,生活颇似农人,他也种了一些地,清晨去锄地,草上凝着露水,天黑后乘船而归,船身碰触溪里的石头发出声响。

这些细节在当下有一种神秘的快乐,来自于大地古老的天真,那是他生命的根,而他的灵魂却像一个溃败的神。他被流放到这里,他知道为什么,但并不真的知道,他只是勉为淡泊,在简单的事物中谦卑地活着。

最后两句“来往不逢人,长歌楚天碧。”他在旷野放歌,头顶曾是楚国的天空,仍然是亘古的蓝,仍然无动于衷。来往不逢人,没有一个他认识的人,更没有一个认识他的人,他的歌被寂静消融,旷野的空气带给他悲凉的回声。

柳宗元在永州生活了十年,终于被诏回长安,但随即再次被贬柳州,最后死在那里,享年47岁。这是怎样的一生啊,也许在死亡之中,当尘土归于尘土,他依旧是那个无法解释的神,生命的根永存,无论它显现为人间的天堂或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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