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入3千元即算中等收入，中国离高收入国家还有多远？

这个备受争议的中等收入标准到底是怎么确定的？

撰文 | 韩轩

《看天下》杂志原创出品

“家庭收入平均到一个人身上，每个月3000元左右的收入，基本上就可以达到中等收入群体的标准。”今年6月，著名经济学家李实的这句话在网上引发争议，让他站在了风口浪尖。

网友们不相信月收入3000元就能成为中等收入。3000元只够付北京1个月的房租，250次地铁往返通勤，200碗沙县小吃的鸡腿饭。“3000元，城中村交完房租和伙食基本没剩，只能说算是勉强活着而已，这叫中等？”一位网友质疑道。

“月收入3000元算中等收入”是按照国家统计局2017年制定的标准，调整价格因素后用于现在的标准。按照国家统计局提出的标准，以2017年物价水平计算三口之家年收入10万元到50万元，现在来看调整物价因素后平均到每个人大约为每月3000元到15000元。据李实的最新测算，以此为标准，2022年我国中等收入群体规模已达到4.6亿人，是世界上最大规模的中等收入群体。

和不少网友的意见不同，李实反而认为把3000元作为门槛，在2017年设定时偏高。当时，中国仍有9亿人在此标准之下。按目前的标准，2022年全国中等收入群体约占全国总人口的三分之一，相对其他国家偏低。

李实是收入分配领域的知名经济学家，现任浙江大学共享与发展研究院院长，北京师范大学中国收入分配研究院院长，常年深耕中国的收入分配与贫困问题。十年前，他就开始关注中等收入人群问题。

过去四十多年来，中国主要关注的是消除绝对贫困，提高低收入人群的收入。随着绝对贫困问题被解决，李实认为收入分配领域接下来的命题就是如何缓解相对贫困、扩大中等群体人群规模。只有这样，中国才能形成“两头小，中间大”的橄榄形收入分配格局。

按照世界银行2020年标准测算，当人均国民总收入达12696美元时，就进入了高收入国家行列。2021年，我国人均GNI约为1.24万美元，已接近高收入国家门槛。李实称，未来十年是中国进入高收入国家的关键时期。

李实

这个备受争议的中等收入的标准是怎么确定的？目前中国的收入分配格局是什么样的？人工智能等新技术会进一步扩大收入差距吗？带着这些问题，我们专访了李实教授，以下为采访整理：

属于中等收入人群，

并不意味着一定会过上满意的生活

● 看天下：到底什么是中等收入群体？这和媒体经常提到的“中产”是一回事吗？

● 李实：中等收入人群是处于全体人群收入分布中间的那部分人群。一些人混淆了中等收入人群和中产阶级。中产阶级这个翻译实际上是不对的。国外叫Middle Class，应该要翻译成中层人群或中间阶层。

“中产”实际上已经被赋予了一定含义。国外学者认为Middle Class有让人非常舒适满意的生活方式，包括有房子，有车，孩子能够受到良好的教育，有比较好的职业，有好的收入。这实际上是一个多维的概念。而看一个家庭是否属于中等收入人群不是采取多维的标准，只是根据收入的多少。

收入属于中等收入人群，并不意味着一定会过上满意的生活。

● 看天下：为什么国家统计局2017年会把“三口之家年收入10万元”作为中等收入的标准？

● 李实：当时的绝对贫困标准大概是家庭人均年收入4000元。这意味着三口之家一年的收入只有12000元。中等收入的标准比贫困标准要高出8倍。当时全国居民年可支配收入的中位数是22400元，三口之家年收入则为67200元，只相当于国家统计局确定的中等收入标准下限的67%。

每年，中国的中等收入人群的人数都在增加。比如2018年大概有4亿人，2022年大概增加到4.6亿人。中等收入人群每年大概会增加1000万人。这主要得益于经济增长和居民收入增长，特别是低收入人群收入增长。

● 看天下：三口之家年收入10万元，相当于人均月收入3000元左右。据您的调查，还有63%的人的收入在此标准之下。为什么还有很多人质疑这个标准太低了？

● 李实：根据我的理解，有一部分质疑者可能收入3000元左右，但对自己的生活状态并不满意，就认为标准太低了。他没有理解这几个问题，第一是中等收入人群的标准是根据全国的收入分布来划分的。从全国来说，月收入3000元到15000元内的人群比重并不高，实际上也就大概百分之三十几。绝大部分人群的月收入是在3000元以下的，全国还有近3亿人的月收入不足1000元，他们中的大部分生活状态更差。还有一部分质疑者是按照“中产阶级”的概念来理解中等收入人群的标准。

● 看天下：中等收入群体的重要性体现在哪些方面？

● 李实：我们希望的当然不是一个两极分化的社会。穷人和富人之间存在着贫富的鸿沟，社会就处于不断分裂的状态。

一方面，中等收入人群对未来充满希望，他们现在过上了“小康”的日子，且希望能够过上更加高质量的生活，所以就有更多的发展动力。社会的发展就有持续的推动力。

另外，中等收入人群规模越来越大，社会人群内部的差异性就会越来越小，他们就更容易形成社会共识，包括价值观上的，生活方式上的。形成共识后，社会在一定程度上就比较稳定，他们就成了社会的稳定器。

城乡内部不同人群的

收入差距还在扩大

● 看天下：当下的收入分配格局呈现哪些新的特征和趋势？收入差距最主要体现在哪些方面？

● 李实：中国的收入差距在高位水平，但处在上下波动的状态，没有一个非常明显的上升趋势，也没有明显的下降趋势。

目前收入差距还处于高位上。基尼系数现在大概是0.47，而且这几年基本上是稳定在这个水平，个别的年份稍微有点波动。

城乡之间收入差距有明显的缩小，地区之间收入差距有一定程度的缩小。但城市内部和农村内部收入差距仍然在扩大。不同人群之间的收入差距还在扩大。

另外，高收入人群的收入增加更依赖于财产性收入，高低收入人群之间的收入差距也没有明显缩小的情况。

● 看天下：目前不同人群收入差距扩大的主要原因是什么？

● 李实：原因有很多。一是财产性收入。现在高收入人群财产性收入所占的比重越来越大。因为财产分配越来越不平等，使得财产性收入的分配变得很不平等。

二是这些年的技术进步，包括数据平台，数字经济，人工智能等这些新科技的发展，对高素质人才有很大的需求，拉高了这些人群的工资水平。这自然会拉大高学历人群和低学历人群之间的收入差距。

三是社会保障和公共服务均等化程度还有待于进一步提高。像中国的养老保障制度是碎片化的，养老待遇差别很大，这种差别还在不断地扩大。

● 看天下：一些媒体和学者观察到疫情后，全球范围内发生了中产跌落和财富集中的现象。您如何看待这一现象？

● 李实：这种情况确实存在，但对这个问题的研究还不太充分。比如多少中等收入人群跌落到低收入人群，现在还没有相关的证据。

一个社会如果受到一些冲击，可能对于中低等收入人群的影响会更大。因为他们就业的不稳定性会更大一些。经济危机和一些自然灾害可能影响最大的往往都是中低收入人群。

未来十年是关键期

● 看天下：中国的收入水平在全球处于怎样的位置？

● 李实：中国2019年人均国民收入就超过了1万美元。2020年世界银行确定的高收入国家的标准大概是12696美元。我当时预测，经过3年到5年的稳定经济增长，中国就有可能被称为高收入国家了。

但高收入国家的标准经常调整。要想成为高收入国家，一方面要保持较高的经济增长速度，而且经济增长的速度要超过高收入国家标准的调整速度。2022年高收入国家的标准调高到13205美元。2022年中国人均国民收入，按照当年年底的汇率达到了12604美元，已经非常接近调整前的高收入国家标准，但是却低于调整后标准的近5%。另一方面，要保持本国币值的稳定性，特别是与美元汇率的稳定。

如果中国能够保持较高的经济增长速度，保持人民币汇率的稳定，应该在3年到5年的时间，可以成为高收入国家。但成为高收入国家也不是一劳永逸。如果出现经济衰退或负增长，或者本国货币贬值，就会从高收入国家行列掉下来。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未来十年是中国经济发展的关键时期。这十年，如果经济能够保持一个稳定的增长，能有经济持续增长的后劲，中国就可以牢固站稳高收入国家的位置。

● 看天下：什么是中等收入陷阱？

● 李实：像不同的收入人群一样，全球所有国家根据其人均收入水平分为高收入国家，中等收入国家和低收入国家。中等收入国家陷阱，是指一些中等收入国家出现了长期经济增长停滞的状态，而没有成为高收入国家。

● 看天下：为什么一个国家会陷入中等收入陷阱？

● 李实：大家公认的有三大因素会导致一个国家陷入中等收入陷阱。

第一是收入差距过大。陷入到中等收入国家的基尼系数基本上都在0.5左右，甚至更高。收入差距过大，会增加陷入到中等收入陷阱的风险。

第二是国家的创新能力。一个国家如果有比较强的创新能力，在中等收入阶段还能够保持持久的经济增长，就可以跨越中等收入陷阱。

第三是人力资本投资，特别是人的发展和高等教育的发展。一个国家长期的经济增长是靠劳动生产率的不断提高，劳动生产率提高靠人力资本的支撑。人力资本投资不仅是义务教育普及化和高质量发展，更重要的是高等教育的普及化。如果一个国家有越来越多的人能够接受高等教育，国家就能保持劳动生产率不断提高。

● 看天下：中国目前有陷入中等收入陷阱的风险吗？

● 李实：现在中国还处在跨越的阶段，没有出现长期的经济增长停滞。那些陷入到中等收入陷阱的国家，很多年都是零增长或者负增长。中国至今为止还没有出现这种情况，当然要防范未来出现这种情况。

中国虽然增长速度有所降低，但是还是在不断增长。中国在过去几年经历了比较特殊的困难时期。现在经济恢复正常以后，如果还能够保持一个较高的经济增长，保持汇率稳定，保持社会稳定，全面深化改革开放，增强经济发展的内生动力，就不会陷入中等收入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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