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岛听涛》(朗读:飞宇)

《川岛听涛》(朗读:飞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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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岛听涛

刘利元

  第一次实现“乘桴浮于海”的理想是在川岛。气垫船自山咀码头出发,劈波斩浪,快速前行,如离弦之箭般驶过蔚蓝海面,奔向那一座绿如翡翠的青青海岛。船头溅起朵朵浪花,惊飞一片片白色海鸥。船尾留下一条深约尺余宽逾一丈的波痕,好似农夫犁田一般在海面上犁出一道深沟,左右翻滚分开而后愈合的海浪泛出浓郁的腥气,被海风吹到鼻腔里,犹如地下埋藏已久的腐烂植物带着泥土的芬芳重见天日。

  身后的海岸越来越远了,眼前的海岛越来越近了。船刚到码头,缆绳还没有拴好,船上的人就欢呼雀跃地跳到岸上了。川岛的山真绿啊!凤尾竹、马尾松、芭蕉树、木瓜树,层层叠叠,枝枝叉叉,郁郁葱葱,高的、矮的,深绿的、浅绿的,结果的、不结果的,都在海风的吹拂下奋力生长着,都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迷人的光芒。川岛的沙真白啊!沙子晶莹剔透、个体匀称,好像每一颗沙粒都是经过人工挑选之后又经过精心打磨的,抓一把捏在手心,柔柔的、软软的、滑滑的,感觉每一颗沙粒都是一件精美的艺术品,感觉每一颗沙粒都是一个有生命、有触觉、有感知的小精灵,不忍心让它从指间滑落,更不忍心把它洒向大海。川岛的水真蓝啊!就像一整块柔性的会动的不停地跳跃的蓝宝石,一浪接着一浪,一波接着一波,把名为王府洲的这片海湾塞的满满当当。湛蓝的海水应该是痴迷地留恋着夕阳里闪烁着金色光芒的海滩,隔几分钟卷起一道海浪亲吻一次沙滩,之后再轻轻地抚摸一次沙滩退回深深的海底。如此潮涨潮落,无休无止,痴情的大海和纯情的川岛相依相偎,直把观潮的我看得如痴如醉,静静的伫立在沙滩上一动不动,生怕自己不知深浅的脚印破坏了美丽风景。

  夜色降临了,人们开始狂欢了。觥筹交错间酒瓶洒落一地,吆五喝六里醉酒的人东倒西歪,还有兴奋难耐的人点燃篝火烤鱼烤虾。我醉了,晕了,头痛难耐了,实在不忍心看那洁白画布上遗落的点点黑斑,悄悄溜回房间。在海滩上没有感觉到风的力道,回到房间才发现风力很大,直把床单卷起,直把窗帘卷飞。想关窗户,可一想到川岛来是为了什么?近海而不听涛,是多么的愚蠢无知,又是多么的大煞风景。就让窗户打开,就让海风进来,让涛声伴我入眠。

  海风一阵紧似一阵,涛声一阵大过一阵。海浪扑向沙滩不再是轻柔而是疯狂,巨石穿空、惊涛拍岸,好像一个歇斯底里的精神病人在没完没了地发泄,想撕碎一切,想毁灭一切。我走到阳台上想看个究竟,只见沉沉的夜色无边无际,海面上有三三两两的渔船点着如豆灯火,不知船里的人在经历着何等的惊惧和恐慌。忽然一声“吭”把我从沉思中唤醒,原来隔壁房间也有一个人像我一样偎依在栏杆上听涛声。聊了几句,知道他也是内地人,为听海的声音,辗转几千公里专门来到川岛。

  也许是困了,也许是怕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竟然从阳台上返回房间,沉沉地睡了。也许是睡着了,也许是没睡着,还有可能是在半梦半醒中。那一夜,我浮想联翩,脑海里像过电影一般闪过许多断断续续的画面。

  涛声里,我好像看到圣方济各.沙勿略1552年9月到达川岛的样子,还听到他咳嗽的声音。他头发金黄、脸色苍白,虽然久经风雨和舟车劳动,身体有些疲惫,但是戴着十字架的项上昂扬着一颗倔强的头颅,到东方古国传教的使命使这位年老体衰的罗马教廷“东方传教”特使再度焕发青春活力。然而事与愿违,当时明朝政府对外国人入境实行严格控制,未经朝廷同意不得登上大陆。川岛距离台山海岸只有区区十几公里,可是圣方济各.沙勿略到死都没有等到朝廷同意他上岸的消息(1552年12月病逝于川岛)。历史的脚步在这里匆匆走过,川岛有幸成为西学东渐第一地,可是西学在川岛做了太久太久的停留。

  或许是巧合,在圣方济各.沙勿略去世的这一年,他的东方传教事业的继任者利玛窦出生了。利玛窦比圣方济各.沙勿略聪明的多,他出发时带了大批的三棱镜、钟、地球仪、玻璃器皿等西洋玩意儿,以备不时之用,准备随时用来打通关节。当时的官员对利玛窦的礼物非常感兴趣,当时的皇帝对利玛窦的礼物也非常看重,1601年明神宗下诏允许利玛窦等人长居北京。圣方济各.沙勿略不要抱怨自己时运不济,更不要因此而遗恨终身。要怪只能怪你不懂中国国情,中国自古就是一个礼仪之邦,有礼走遍天下,无礼寸步难行……

  当时的中国东南沿海已经有了资本主义的萌芽,如果当时的朝廷不是严禁西方文明传播,如果当时的官员和皇帝不仅仅是满足于收受西方传教士的礼品,后来的中国真的难以想象。其他的不敢说,至少攻占埃及的拿破仑不会在金字塔前留下“让那只东方睡狮继续沉睡” 的名言。

  其实后来的历史还是给了中国许多机会。清乾隆五十八年(公元1793年),英使马戛尔尼赴京觐见乾隆皇帝,清廷坚持英使应对乾隆行三跪九叩之礼,而马戛尔尼则强调,大清与不列颠王国乃地位平等之国家,若大清同级官员亦能向英王行同等礼仪,则英使亦乐意为之。这当然不是乾隆及大清官员们想要的答案,双方一直为此争执不休。最后,清廷以“化外之人,有绑腿之俗,不便叩头”的托辞让步,同意英使在觐见时以单膝下跪行礼。 随后,马戛尔尼向乾隆提出开放通商口岸、设立英使馆及减免课税等请求。乾隆认为大清乃天朝上国,物产丰厚,因此双方不存在平等贸易的条件,最终以“与天朝体制不合”为由拒绝了英国的要求。马戛尔尼风光而来,郁郁而去,他的外交失败同时预示着中国将走向一个屈辱与灾难的时代。二十三年后,英国第二次派遣访华使团,英使拒绝向嘉庆帝行三跪九叩礼而遭驱逐,又二十四年,公元1840年,鸦片战争爆发,大英帝国用坚船利炮打开了中国的大门,大清的“天下”随之被列强瓜分。好多时候,我真的不明白,高高在上的统治者究竟长的是人脑还是猪脑?莫非真应了乡民骂驴的话,“拉上不走打上走”,“宁挨耳光不听好话”,可是这样说我由于心不忍,因为他们毕竟是我们的国人,而且在那个时代他们是全国最聪明的人。轰隆隆的涛声把我对天朝上国统治者的顶礼膜拜冲击的四分五裂、荡然无存。

  涛声小些了,海风里传来许多哭泣的声音。我好像看到鸦片战争后大批五邑乡民背井离乡漂洋过海到美加,到南洋谋生的样子。妻儿老小留在家里,青壮年男子带上家里全部的钱粮乘船出海了。目的地是传说中遍布黄金的金山,眼前是前途莫测的深深太平洋。

  男儿壮志出乡关,事若不成誓不还!与其饿死冻死被土豪劣绅欺压死,不如出洋闯荡换个活法。尽管前路生死两茫茫,有不计其数的“猪仔”未到金山就喂了太平洋的鲨鱼,出洋只有百分之一的活路,可是不出洋连这百分之一的活路也没有。男儿有泪不轻弹,打落牙齿和血吞。只是苦了家中等候的枕边人,日眼在岸边望着归来的白帆,历经三五十年,有的望到了一个装满骨灰的瓦罐,有的连瓦罐也没有望到。望到瓦罐的妇人把瓦罐埋在乡间的泥土里,汝本质来从质去。没有望到瓦罐的妇人日夜思念,日夜流泪,直把眼泪流干,直把目光望穿,最后把自己的身体融入川岛,变成海边的一块块望夫石。

  涛声更小了,海面有些困倦想睡的样子。好像有几艘白帆乘风归来了,慢慢地靠岸了。一位白发苍苍、身体瘦弱的老华侨下船了,穿一身皱巴巴的西装,身后带着一个沉甸甸的金山箱。面前迎接他的是泪眼婆娑的妻子,还有抱着孙子的儿子、儿媳。可能老华侨出洋时儿子就是孙子现在的年龄,妻子就是儿媳现在的年龄。一万个日日夜夜的思念和天天拌着指头数日头的岁月,就这样无声无息、无踪无影地过去了,所有的一切一切物化成了一个沉甸甸的箱子……

  这个箱子里装的不仅是老华侨对家人的思念,还有对乡人的惦念。经见过西方现代文明的老华侨对“知识就是力量”有切身体会,对“笔筒量米也要教子读书”赋予新的涵义。捐款捐物,倾其所有,建碉楼,建洋庐,建医院,建学校,让家乡的生活与西方同步,让家乡的生产与西方同步,让家乡的教育与西方同步,让家乡的医疗与西方同步……总之,要把他在西方所用过的、所见过的,而家乡所没有的全部拿回来,师夷长技以制夷,自尊、自信、自立、自强。

  “海内海外两个江门”,“中国第一侨乡”的荣耀是数以四百万计的几代华侨用爱国爱乡的赤子之心、用艰苦卓绝的奋斗精神、用崇文乐善的宽广眼界和博大胸怀换来的。英人有谚,富贵三代方成贵族。江门五邑侨乡的每一寸土地无不饱含着华侨先贤的晶莹汗水和殷殷期待啊!

迷迷糊糊中,天光大亮了。醒来后再一次漫步沙滩,发现啤酒的污渍、烧烤的碳痕、凌乱的脚印全都不见了。沙滩平坦如砥,而海水如沙滩般宁静,岸边的椰林和铁树青翠欲滴,眼前的一切好像是一块刚刚被人类发现的处女地。这个人称“东方夏威夷”的地方,迎接我的是一个全新的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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