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1鲁彦短篇小说第四集全部完2023-7-16
真的,姑姑对玲玲的爱,真像母亲对自己的孙子一样,是无微不
至的。玲玲那么样的喜欢哭,几乎大家都起了嫌烦,尤其是有着不爱哭
的唐哥在眼前。然而姊姊一见玲玲哭,就去抱她,抚慰她了。“这样的娘!”母亲时常埋怨着姊姊:“不做一点规矩!”姊姊只笑着,绝不肯动手打玲玲。“这样难看!印度人一样黑!”“大了会白的!”姊姊说。“唐哥白白的,小姊姊黑黑的!”唐哥听见了母亲的话,指着自
己,指着玲玲,得意的说。玲玲一听见这话,又撇着嘴哭了。“白的好看,黑的也好看!”我们安慰着玲玲。 但是唐哥摇着头,笑着,仿佛故意嘲弄玲玲似的。于是有一天,玲玲终于不能忍耐了。唐哥还没说完,她便是拍的
一拳。一面又撇着嘴,哭了起来。唐哥呆了一呆,睁着眼望了一会,似乎很惊异玲玲也会打人。他
没做声。我知道他的静默的意味,立刻叫着:“唐哥!” 但已来不及了。唐哥已赶上一步,在玲玲的肩上拍拍打了两拳。同时玲玲也抓住了唐哥的前胸,号叫着。
然而玲玲又吃亏了。她只知道一只手抓住唐哥的前胸,另一只手不
知道动作。而唐哥却拍拍的打了过来,两手并用着。“你想打阿弟!怎么打得过他!”母亲笑着说。“让开一点吧!”“你是姊姊,姊姊怎么打弟弟!你比他大两岁,总要乖一点吧!”
姊姊抱了玲玲。 然而玲玲不服气。等到吃中饭的时候,玲玲先爬上椅子,把唐哥的红的饭碗捧去了。
她把自己的绿碗放在唐哥面前。唐哥在地上的时候,已经远远望见。他没做声,爬上椅子,他睁着
眼望着玲玲面前的红碗。“红碗是我的!”玲玲得意的说,以为终于给她占据到了。唐哥突然伸出手去:“我的!”便把红碗从玲玲的手里抢了过来。“把绿的给小姊姊!”姊姊说,“红的本是唐哥的!”但是唐哥连绿的也不肯了。他一手按着一只碗: “我的!”玲玲又哭了,撇着嘴;一面也伸出手来抢碗。唐哥把两只碗推在一只手里,另一只手已经抓住了玲玲的手。我们总算把他们扯开了,玲玲没吃亏。然而玲玲不满足,她爬下椅子,在地上打起滚来,大声的哭着。“喏,小姊姊哭了,拿碗给她吧,唐哥。”唐哥望了一望,似乎有点感动了。把红碗绿碗捧着放着,像在那
里思量。 “红的吗?唐哥的吗?”他问。“是的,把唐哥的红碗给小姊姊。” 他点了一点头,立刻爬下椅,把红碗捧了去。玲玲没理他,仍然哭着,还伸过脚来,踢他一下。唐哥望了望被踢过的染了灰的腿子,没做声,红碗放在玲玲的头边。
玲玲用手推翻了红碗,又把脚转了过来踢唐哥。唐哥很灵活的走开了。吃完饭,玲玲也和唐哥好起来,一同玩着。但是到了晚上,他们
又吵架了。唐哥在用积木造房子,玲玲把它推翻了。唐哥大声的叫着:“小姊姊走开!”一面仍叠着积木。玲玲不肯走。她拾了两条积木,也要造房子。唐哥伸手抢过来,恶狠狠的说:“我要打你啦!”玲玲撇了一下嘴,这回可没哭。唐哥低下头去的时候,她在唐哥背
上打了一拳,立刻跑着走了。
唐哥吃了亏,叫着追击。玲玲哭着逃着。走到床边,终于给唐哥扯住了衣服。她转身也扯住了唐哥的前胸。现在玲玲晓得使用另外一只手了。她用力抓住了唐哥扯着自己衣服的那一只手。
我们扯开他们的时候,玲玲的左颊已经出血,被唐哥抓破了。
“你怎么这样凶呀!”我骂着唐哥。 唐哥也撇起嘴来,哭着,在地上打滚了。“阿呀!”母亲皱着眉头说:“两个人都看样啦!一个学着打人,
一个学着打滚啦!怎么唐哥也会哭呀!”
家内渐渐闹了。那是唐哥和玲玲的哭声,唐哥和玲玲的蹬脚声,打滚声。唐哥和玲玲时刻争吵着,仿佛两个死对头。然而他们又像是手和脚,一刻也离不开。玲玲走到那里,唐哥便跟到那里。唐哥玩什么,玲玲也要玩什么。每餐吃饭,偏要并坐着,而又每餐抢碗筷和菜。只有到了睡觉的时候,两个人才分做两处睡。但第二天早晨,谁先醒来,就去扯别个的被窝,于是被弄醒的便在床上闭着眼睛哭号了。
“一天到晚只听见哭!”母亲怨恨的说。
姊姊几次要回去,知道母亲爱清静。但父亲和我坚留着。姊姊的
家离开我们很远,来一次很不容易,而我又是不大回家,和姊姊已有
六七年没会面了。
母亲并非不喜欢姊姊在家里多住一向,她只有这一个女儿。对于玲玲,据说她以前也是很喜欢的。但自从见到唐哥以后,她的确生了偏心了,她自己承认。
“要去就让她们去吧,不必多留。两个孩子在一起,只听见吵
架!”母亲就在姊姊的面前对我说。“小孩子总要吵闹的,譬如玲玲也是你的孩子。”我说。“你阿姊家里也有事情,关了门,成什么样子。”母亲提出了另外
的一个理由。我说了一大套的话,终于劝不转母亲的意思。“吵起来,真烦!”母亲时常这样说着。其实烦的只是唐哥一个人。没有玲玲,唐哥也是整天闹着的。母亲
并非不知道这些。她实在是太爱唐哥了。她要把她的爱给与唐哥所专有。玲玲没有来的时候,她想念着玲玲来,是为的爱唐哥。现在不留玲玲,也是为的唐哥。
过了几天,我们也只得让姊姊回去了。
这一天早晨的饭前,当姊姊整理行李的时候,我把唐哥的绿球送给了玲玲,因为这是玲玲所喜欢的东西。怕唐哥看见,我把它暗地里塞在姊姊的网篮里。又用纸盖着。
但是唐哥看见房里的网篮忽然装满了东西绕着网篮窥张着。“小姊姊要回去啦!”我告诉唐哥。“我也要去!”唐哥说。“你要打小姊姊的!”
唐哥摇了一摇头,表示他不打了,但嘴里不肯说。“通通去吗?”随后唐哥问了,“爸爸也去,唐哥也去,妈妈,姑
妈,小姊姊,阿公,阿婆,通通去!”
他说着,随后无意的把手伸进了网篮。“喂喂!”他高兴叫着,把绿的球拿出来了。“小姊姊!球来
啦!球来啦!”玲玲明白,这是给她带回去的。她看见现在给唐哥拿到了,着
了急。“是我的啦!”玲玲跑上去抢唐哥的球了。“唐哥的!”唐哥紧紧的捧着,跑了开去。“唐哥!你还有红的呢?”我扯住了唐哥。但这正给了玲玲的机会,她已经赶到,抱住了唐哥手里的球。两个人争夺着,咬着牙齿,发出尖利的叫声。“唐哥听话,把这个给小姊姊,你还有一个红的,爸爸再买一
个!……”唐哥不待我说完,已经把玲玲推倒地上了。“真不听话!小姊姊不要你去!”唐哥撇起嘴来,恶狠狠的把球朝着玲玲身上丢去,自已也就哭着
滚倒在地上。“这本是唐哥的!给唐哥!”姊姊拾起球放到唐哥面前,又立刻转
过去,抱起玲玲轻轻的说:“舅舅会给你的!不要哭!”好不容易,我们止住了他们的哭。而最后绿的球还是归了唐哥。我
又到街上去买了一只绿的,暗暗交给了玲玲。吃完饭,姊姊给玲玲换了衣服。唐哥知道现在真要去了。他闹着也
要换衣服,自己把床下的皮鞋拿了出来。“绿绿的球送给小姊姊,带你去!”我说。唐哥答应了。他从自己的抽屉里,把红的和绿的球都拿了来送给
玲玲。“统统!”他说。
“不要啦!”玲玲高兴的说。“唐哥的!”唐哥笑着,把两个球都塞在网篮里。我们雇了一只船,父亲和我和唐哥决定送姊姊到岭下,给她雇好
轿子。唐哥和玲玲非常快活,坐在船里望着岸上来往的人和牛,狗,鸡,鸭。船靠了岸,我请父亲先带了唐哥到埠头的庙里去等我,自己就到轿
行里雇好轿。“唐哥呢,妈!”玲玲走进轿子,发现唐哥已不在眼前了。“等一等会来的。”“唐哥同我坐,妈!舅舅和外公坐!”“好的,我们就来啦!”我回答着。轿子已经抬起了。“唐哥!快来哪!唐哥!……小姊姊去啦!舅舅!唐哥!” 轿子已经渐渐远了。玲玲从轿窗里伸出半边面孔来。我挥着手。玲玲似乎还在喊着。随后我和父亲带着唐哥,坐着原船回家了。“小姊姊呢?”唐哥东西望了一会,说了。“在后面来啦!”“这个船吗?”“是的。”“大大船!”唐哥似乎想起了别的事,一会儿又注意到岸上的东西,不再问玲
玲了。到了家,我看见母亲的眼睛有点红了。她显然合不得姊姊和玲玲,
如同往日似的,分离的时候,起了感伤。
“嫁得这样远!”她是常常这样埋怨父亲的。“人家嫁在近边,只
看见女儿带着外孙回来!” “小姊妹呢?”母亲问唐哥。 “去啦!” “到那里去啦?”唐哥呆了一会,说:“大大船去啦!还有爸爸,阿公,姑妈,唐哥,小姊姊。”“小姊姊去了好吗?”“好!”唐哥像是立刻忘记了他的伴侣。他仍跳着,跑着。吃中饭的时候,我们改变了原先的座位。我坐在玲玲坐的那一边。“小姊姊的!”唐哥推着我,要我换地方。我故意把绿的碗拿在手里。唐哥抢去了:“小姊姊的!他换了一只白的给我。第二天早晨,唐哥一醒来,便像往日似得,跑到玲玲睡过的床边去。呆了一会,像在想着。 “小姊姊呢?”“去啦!”他立刻回答说,“大大船!”几天后,唐哥不再提起玲玲了。他像完全忘记了一样。但他像重又感觉到一个人玩着没有趣味似的,又时常跑到大门外的
田边或河边去了。“大大船?小姊姊来啦!”他一见到河里的船、便又想到了玲玲,
呆呆的望着,仿佛在等待着玲玲。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唐哥对于玲玲的印像显然而渐渐淡了。我们偶
尔提到玲玲,问他“小姊姊”,他像不晓得这个人似的,没有回答,只
管自己玩着。但当我们把玲玲的相片给他看的时候,他却记得。“小姊姊!”当他看到船,或者和他讲到船,他也还记得。“大大船吗?小姊姊来啦!”然而小姊姊并没有来,也不晓得什么时候再会和唐哥在一起。
寂寞
忽然回忆起往日,就怀念到寂寞,起了怅惘之感。
在那矗立的松树下,松软的黄土上,她常常陪着我坐着,不说一句话。我从稀疏的枝叶织成的篮网间,望着天
空的白云,看见了云的流动,看见了它所给与枝叶的各种奇特的颜色。我想知道这情景给与她的是些什么,但她只是闭着口,静默着连眼睛也不稍微向我转动一下。
我站起来,向着那斜坡上的小径走去,她也跟了走来。我默默的数着自己的脚步,轻声的踏着地上的沙砾。我仿佛听见了一种切切的密语。我想问她听见了一些什么,但她只是低着头在后面跟着,仿佛没有看见她前面的人,只是静默着。
我停住在一个坟墓的前面,望着它顶上战栗着的那些小草。我仿佛看见了那里有人走过。我记不起那熟识的影子是谁。我想问她,但她转过身去,用背对着我,只是静默着。
我走到了一道小河的旁边,我就坐在那木桥的一头。她也在我旁边
坐了下来。我静静的望着那流水,那浮萍,倾听着小鱼的跳跃声,想到了很多很多的事情。我感到了抑郁,从心底里哼出了不可遏抑的叹息。但她没有听见似的,全不安慰我,也不问我。我看见了自己的影子,我哭了。我的眼泪落到流水上,发出响亮的声音,流水涌了起来,滚到了我的脚边。我发了狂,我想走下去,因为我爱那流水。但是她毫不感到恐怕,她仿佛完全不知道我想的什么。她只是低着头,合着眼,闭着嘴,静默着,静默着。
我对她起了厌恶,我走了,我不准她再跟着我,我把她毫不留情的推了开去。我离开她走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我发誓永不再见她。
但是那矗立的松树和松软的黄土,那斜坡的小径和沙砾,和那坟墓上的小草,以及那流水,木桥,浮萍,都和我太熟识了,我几乎能够数出它们的每一根纤维。它们和我是那样的亲切。
我愿意再回到那里,和它们盘桓,再让寂寞陪伴着我!
活在人类的心里
在千万个悲肃的面孔和哀痛的心灵的围绕中,鲁迅先生安静的躺
下了——正当黄昏朦胧的掩上大地,新月投着凄清的光的时候。我们听见了人类的有声和无声的欷歔,看见了有形和无形的眼泪。没有谁的死曾经激动过这样广大的群众的哀伤;而同时,也没有谁
活着的时候曾经激动过这样广大的群众的欢笑。只有鲁迅先生。每次每次,当鲁迅先生仰着冷静的苍白的面孔,走进北大的教室
时,教室里两人一排的座位上总是挤坐着四五个人,连门边连走道都站满了校内的和校外的正式的和非正式的学生。教室里主宰着极大的喧闹。但当鲁迅先生一进门,立刻安静得只剩了呼吸的声音。他站住在讲桌边,用着锐利的目光望了一下听众,就开始了《中国小说史》那一课题。
他的身材并不高大,常穿着一件黑色的短短的旧长袍,不常修理的粗长的头发下露出方正的前额和长厚的耳朵,两条粗浓方长的眉毛平躺在高出的眉棱骨上,眼窝是下陷着的,眼角微微朝下垂着,并不十分高大的鼻子给两边深刻的皱纹映衬着这才显出了一点高大的模样,浓密的上唇上的短须掩着他的阔的上唇,——这种种看不出来有什么奇特,既不威严也似乎不慈和。说起话来,声音是平缓的,既不抑扬顿挫,也无慷慨激昂的音调,他那拿着粉笔和讲义的两手,从来没有表情的姿势帮助着他的语言,他的脸上也老是那样的冷静,薄薄的肌肉完全是凝定着的。
他叙述着极平常的中国小说史实,用着极平常的语句,既不赞誉,也不贬毁。
然而,教室里却突然爆发笑声了。他的每句极平常的话几乎都须被迫的停顿下来,中断下来。每个听众的眼前赤裸裸的显示出了美与丑,善与恶,真实与虚伪,光明与黑暗,过去现在和未来。大家在听他的中国小说史的讲述,却仿佛听到了全人类的灵魂的历史。每一件事态的甚至是人心的重重叠叠的外套都给他连根撕掉了。于是教室里的人全笑了起来,笑声里混杂着欢乐与悲哀,爱恋与憎恨,羞惭与愤怒……于是大家的眼前浮露出来了一盏光耀的明灯,灯光下映出了一条宽阔无边的大道……大家抬起头来,见到了鲁迅先生的苍白冷静的面孔上浮动着慈祥亲切的光辉,像是严冬的太阳。
但是教室里又忽然异常静默了,可以听见脉搏的击动声。鲁迅先生的冷静苍白的脸上始终不曾露出过一丝的微笑。
他沉着的继续着他的工作,直至他不得不安静的休息的时候。
还没见过谁将自己的一生献给全人类,做着刺穿现实的黑暗和显示未来的光明的伟大的工作,使那广大的群众欢笑又使那广大的群众哀伤。
只有鲁迅先生。
他将永久活在现在的和未来的人类的心灵里。
清明
晨光还没有从窗眼里爬进来,我已经钻出被窝坐着,推着熟睡的
母亲;“迟啦,妈,锣声响啦!”母亲便突然从梦中坐起,揉着睡眼,静静的倾听者。“没有的!天还没亮呢!”“好像敲过去啦。”于是母亲也就不再睡觉,急忙推开窗子,点着灯,煮早饭了。“嘉溪上坟去罗!……嘡嘡……五公祀上坟去罗!……”待母亲将
饭煮熟,第一次的锣声才真的响了,一路有人叫喊着,从桥头绕向东芭弄。我打开门,在清白的晨光中,奔跑到埠头边:河边静俏俏的.不见
一个人,船还没有来。正吃早饭,第二次的锣声又响了,敲锣的人依然大声的喊着:“嘉溪上坟去罗!……嘡嘡……五公祀上坟去罗!……”
我匆忙的吃了半碗,便推开碗筷,又跑了出去。河边显得忙碌了。
三只大船已经靠在埠头,几个大人正在船中戽水,铺竹垫,摆椅凳。岸上围观看许多大人和小孩,含着紧张的神情。我呆木的站着,心在辘辘的跳动。
“慌什么呀!饭没有吃饱,怎么上山呀?快些回去,再吃一碗。”
母亲从后面追上来了。“老早吃饱啦!”“半碗,怎么就饱啦!起码也得吃两碗!回去!回去!”“吃饱啦就吃饱啦!谁骗你。”我不耐烦的说。于是母亲喃喃的说着走回家里去了。埠头边的人愈聚愈多,一部分人看热闹,一部分入是去参加上祖先
的坟的。有些人挑羹饭,有些人提纸钱,有些人探问何时出发。喧闹忙乱,仿佛平静的河水搅起了波浪。我静默的等着,心中却像河水似的荡漾着。
“加一件背心吧,冷了会生病的呀!”我转过头去,母亲又来了,她已经给我拿了一件背心来。“走起来热煞啦,还要加背心做什么?拿回去吧!”我摇着头,回
答说。“老是不听话!”母亲喃喃的埋怨着,用力把我扯了过去,亲自给
我穿上,扣好了扣子。这时第三次的锣声响了。“嘉溪上坟去罗!……嘡嘡……五公祀上坟去罗……船要开啦……船要开啦……” .岸上的人纷纷走到船上,我也就跳上了船头,“什么要紧呀!”母亲又叫着说了,“船头坐不得的!……船仓里
去!……听见吗?”
我只得跳到船头与船仓的中间,坐在插纤竿的旁边。但是母亲仍不放心,她又在叫喊了:“坐到船底上去,再进去一点!那里会给纤竿打下河去的呀!”“不会的!愁什么!”我不快活的瞪着眼睛说。“真不听话!……阿成叔.烦你照顾照顾这孩子吧!”她对着坐在
我身边的阿成叙说。“那自然,你放心好啦!你回去吧!”但是母亲仍不放心,站在河边要等着船开走。这时三只大船里都己坐满了人,放满了东西。还不时有人上下,船
在微微的左右倾侧着。“天会落雨呢!”“不会的!”“我已带了雨伞。”“我连木屐也带上了。”
船上忽然有些人这样说了起来。我抬头望着天上,天色略带一点阴沉,云在空中缓慢的移动着,远远的东边映照着山后的阳光。“开船啦!开船啦!……嘡嘡……”这是最后一次的锣声了,敲锣的接着走上我们这只最后开的船,摇船的开始解缆了。我往岸上望去,母亲已经不在岸上,不知什么时候走的。我喜欢坐
在船头上,这时便又扶着船边,从人丛中向前挤了两三步。“不要动!不要动!会掉下水里去!”阿成叔叫着,但他已经迟了。“好吧,好吧!以后可再不要动啦!”摇船的把船撑开岸,叫着说。“你这孩子好大胆!……再不要动啦!”我身边一个祖公辈的责备
似的说了, “你看,你妈又来了哪!”我把眼光转到岸上,母亲果然又来了。她左手挟着一柄纸伞,摇着右手,叫着摇船的人,慌急的移动着脚步。一颠一簸,好像立刻要栽倒
似的迫扑了过来。
“船慢点开!……阿连叔!……还有一把伞给小孩!……”但这时船已驶到河的中心,在岸上拉纤的已经弯着背跑着,船已啯啯啯的破浪前进了。“算啦!算啦!不会下雨的!”摇船的阿连叔一面用力扳着橹,一面大声的回答着。母亲着慌了,她愈加急促的沿着船行的方向奔跑起来,一路摇着手,叫着:“要落雨的呀!……拉纤的是谁!……慢点走哪!”
我在船上望见她踉跄得快跌倒了。着了急,忽然站了起来,用力踢着船沿。船突然倾侧几下,满船的人慌了,这才大家齐声的大喊,阻住了拉纤的人。
“交给我吧,到了桥边会递给他的。”一个拉纤的跑回来,向母亲接了伞,显出不快活的神情。这时母亲已跑到和船相并的地方站住了。我看见她一脸通红,额上像滴着汗珠,喘着气。“真是多事,那里会落雨!落了雨又有什么要紧!”我暗暗的埋怨
着,又大声叫着说:“回去吧,妈!” “好回去啦!好回去啦!”船上的人也叫着,都显出不很高兴的神情。船又开着走了。母亲还站在那里望着,一直到船转了弯。两岸的绿草渐渐多了起来,岸上的屋子渐渐少了。河水平静而且碧
绿,只在船头下啯啯的响者,在船的两边翻起了轻快的分水波浪。船朝着拉纤的方向倾侧着。一根直的竹竿的纤竿这时已成了弓形,不时发出格格的声音,顶上拴着的纤绳时时颤动着,一松一紧的拖住了岸上三个将要前仆的人的背,摇橹的人侧着橹推着扳着,船尾发出劈拍的声音,有些地方大树挡住了纤路,或者船在十字河口须转方向,放纤的人便收了纤绳,跳到船上,摇橹的人开始用船尾的大橹拨动着水,船像摇篮似的左右荡漾着慢慢前进。
一湾又一湾,一村又一村,亮溪山渐渐近了,最先走过狮子似的山外的小山,随后从山峡中驶了进去。这里的河面反而特别宽了,水流急了起来,浅滩中露着一堆堆的沙石。我们的船一直驶到河道的尽头,船头冲上了沙滩,现在船上的人全上岸了。我和几个十几岁的同伴早已在船上脱了鞋袜,卷起了裤脚,不走山路,却从沁人的清凉的溪水里走向山上去,一面叫着跳着,像是笼里逃出来的小鸟。
祖先的故墓是在山麓的上部,那里生满了松树和柏树。我们几个孩子先在树林中跑了几个圈子,听见爆竹和锣声,才到坟前拜了一拜,拿了一只竹签,好带回家里去换点心。随后跑向松树林中,爬了上去采松花,兜满了衣袋,兜满了前襟,听见爆竹和锣声又一直奔下山坡,到庄家那里去吃午饭,这时肚子特别饿了,跑到庄前就远远的闻到了午饭的香气。我平常最爱吃的是毛笋烤咸菜,这时桌上最多的正是这一样菜,便站在长桌旁,挤在大人们的身边,开始吃了起来,饭虽然粗硬,菜虽然冷,却觉得特别的有味.一连吃了三大粗碗饭。筷子一丢,又往附近去跑了。隆重的热闹的扫墓典礼,我只到坟边学样的拜了一拜,我的目的却在游玩。但也并不知道游玩,只觉得自由快乐,到处乱跑着。
回家的锣声又响时,果然落雨了。它像雾一样,细细的袭了过来。我挟着雨伞,并不使用,披着一身细雨,踏着溪流,欢乐的回到了泊船的河滩上。
清明节就是这样的完了。它在我是一个最欢乐的季节。
新的枝叶
许久不曾出城了,原来连岩石土也长了新的枝叶。隐蔽着小径的春草,多么引人怜惜。虽是野生的植物,毕竟刚生长呀。这里可也存在着泼刺的生命,给风雨吹润着,阳光抚爱着,希望茁壮的成长起来的。夏天一到,不就茂密而且高大,变成了音乐的摇篮吗?
看呵,那细嫩的肢体,怯弱的姿态,清冽的呼吸,虽是无知的小小生命,也够可爱了。谁不想加以亲切的抚摩,报以温和的微笑呢?
这样想着,我依恋的轻缓的走在小径上,生怕给与可爱的春草重大的伤害。我厌憎那在我身边急促的走过的人们。他们用粗暴而且沉重的脚步到处蹂躏着,对那吱吱的惨叫着的声音,也不生一点同情。
然而,世上还有比这更使人切齿的厌恶的。
在前面,一幢新的小屋旁.离我不十分远的地方,突然出现了一棵奇异的树木。枯萎的叶子,焦黑的枝干。是曾经被猛烈的火焰燃烧过的。我不禁愤怒得连毛发也竖起来了。
几个月的,那时还是冬天,我曾经到过这地方。我看见了一堆瓦砾,一堆余烬未熄的木料,和这样一棵刚被燃烧过的树木。不知是在这树木的那一边,许多人团做了一团,叹息着,悲愤着。我看见一个失了血色的小小的脸庞躺在地上……
是魔手在这里抛下了恶毒的炸弹,戕害着这小小的生命!现在,他不复在这地上了,地上铺满了青色的娇嫩怯弱的春草。瓦砾堆上已经建筑起新的小屋。而那还残留着燃烧的痕
迹的树木,也已渐渐苏醒过来,在丫权间伸出了短小的嫩芽。
希望是无穷的,人的力和自然的力在改换着世界。但把仇恨记在心头吧,被戕害的是个可爱的小小的生命呵!倘使他活着,转瞬间不就是个茁壮的青年吗?
即使在岩石上,也要生长出新的枝叶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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