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玳瑁
在墙脚跟刷然溜过的那黑猫的影,又触动了我对于父亲的玳瑁的怀念。
净洁的白毛的中间,夹杂些淡黄的云霞似的柔毛,恰如透明的妇人的玳瑁首饰的那种猫儿,是被称为“玳瑁猫”的。我们家里的猫儿正是那一类,父亲就给了它“玳瑁”这个名字。
在近来的这一匹玳瑁之前,我们还曾有过另外的一匹。它有着同样的颜色,得到了同样的名字,同是从我姊妹家里带来,一样的为我们所爱。
但那是我不幸的妹妹的玳瑁,它曾经和她盘桓了十二年的岁月。而现在的这一批,是属于父亲的。它什么时候来到我们家里,我不很清楚,据说大约已有三年光景
了。父亲给我的信,从来不曾提过它。在他的理智中,仿佛以为玳瑁毕竟是一匹小小的兽,比不上任何的家事,足以通知我似的。但当我去年回到家里的时候,我看到了父亲和玳瑁的感情了。
每当厨房的碗筷一搬动,父亲在后房餐桌边坐下的时候.玳瑁便在
门外“咪咪”的叫了起来。这叫声是只有两三声,从不多叫的。它仿佛
在问父亲,可不可以进来似的。
于是父亲就说了,完全像对什么人说话一样:
“玳瑁,这里来!”
我初到的几天,家里突然增多了四个人,在玳瑁似乎感觉到热闹与生疏的恐惧,常不肯即刻进来。
“来吧,玳瑁!”父亲望着门外,不见它进来,又说了。
但是玳瑁只回答了两声“咪咪”仍在门外徘徊着。
“小孩一样,看见生疏的人,就怕进来了。”父亲笑着对我们说。
但是过了一会,玳瑁在大家的不注意中,已经跃上了父亲的膝上。
“哪,在这里儿。”父亲说。
我们弯过头去看,它伏在父亲的膝上,睁着惧怯的眼望着我们,仿佛预备逃遁似的。
父亲立刻理会它的感觉,用于抚摩着它的颈背,说:“困吧,玳瑁。”一面他又转过来对我们说:“不要多看它,它像姑娘一样的呢。”
我们吃着饭,玳瑁从不跳到桌上来,只是静静的伏在父亲的膝上。有时鱼腥的气息引诱了它,它便偶尔伸出半个头来望了一望,又立刻缩了回去。它的脚不肯触着桌。这是它的规矩,父亲告诉我们说,向来是这样的。
父亲吃完饭,站起来的时候,玳瑁便先走出门外去。它知道父亲要到厨房里去给它预备饭了。那是真的。父亲从来不曾忘记过,他自己一吃完饭,便去添饭给玳瑁的。玳瑁的饭每次都有鱼或鱼汤拌着。父亲自已这几年来对于鱼的滋味据说有点厌,但即使自己不吃,他总是每次上街去,给玳瑁带了一些鱼来,而且给它储存着的。
白天,玳瑁常在储藏东西的楼上,不常到楼下的房子里来。但每当
父亲有什么事情将要出去的时候,玳瑁像是在楼上看着的样子,便溜到父亲的身边,绕着父亲的脚转了几下,一直跟父亲到门边。父亲回来的时候,它又像是在什么地方远远望着,静静的倾听着的样子,待父亲一跨进门限,它又在父亲的脚边了。它并不时时刻刻跟着父亲,但父亲的一举一动,父亲的进出,它似乎时刻在那里留心着。
晚上,玳瑁睡在父亲的脚后的被上,陪伴着父亲。
我们回家后,父亲换了一个寝室。他现在睡到弄堂门外一间从来没有人去的房子里了。
玳瑁有两夜没有找到父亲,只在原地方走着,叫着。它第一夜跳到父亲的床上,发现睡着的是我们,便立刻跳了出去。
正是很冷的天气。父亲记念着玳瑁夜里受冷,说它恐怕不会想到他会搬到那样冷落的地方去的。而且晚上弄堂门又关得很早。
但是第三天的夜里,父亲一觉醒来,玳瑁已在床上睡着了,静静的,“咕咕”念着猫经。
半个月后,玳瑁对我也渐渐熟了。它不复躲避我。当它在父亲身边的时候,我伸出手去,轻轻抚摩着它的颓背。它伏着不动。然而它从不自己走近我。我叫它,它仍不来。就是母亲,她是永久和父亲在一起的,它也不肯走近她。父亲呢,只要叫一声“玳瑁”,甚至咳嗽一声,它便不晓得从什么地方溜出来了,而且绕着父亲的脚。
有两次玳瑁到邻居去游走,忘记了吃饭。我们大家叫着“玳瑁玳瑁”,东西寻找着,不见它回来。父亲却猜到它那里去了。他拿着玳瑁的饭碗走出门外,用筷子敲着,只喊了两声“玳瑁”,玳瑁便从很远的邻屋上走来了。
“你的声音像格外不同似的,”母亲对父亲说,只消叫两声,又不大,它便老远的听见了。”
“是哪,它只听我管的哩。”
对于寂寞的度着残年的老人,玳瑁所给与的是儿子和孙子的安慰,
我觉得。
六月四日的早晨,我带着战栗的心重到家里,父亲只躺在床上远远 的望了我一下,便疲倦的合上了眼皮。我悲苦的牵着他的手在我的面上抚摩。他的手已经有点生硬,不复像往日柔和的抚摩玳瑁的颈背那么自然。据说在头一天的下午,玳瑁曾经跳上他的身边,悲鸣着,父亲还很自然的抚摩着它亲密的叫着“玳瑁”。而我呢,已经迟了。
从这一天起,玳瑁便不再走进父亲的以及和父亲相连的我们的房子。我们有好几天没有看见玳瑁的影子。我代替了父亲的工作,给玳瑁在厨房里备好鱼拌的饭,敲着碗,叫着“玳瑁”。玳瑁没有回答,也不出来。母亲说,这几天家里人多,闹得很,它该是躲在楼上怕出来的。于是我把饭碗一直送到楼上。然而玳瑁仍没有影子。过了一天,碗里的饭照样的摆在楼上,只饭粒干瘪了一些。
玳瑁正怀着孕,需要好的滋养。一想到这,大家更其焦虑了。
第五天早晨,母亲才发现给玳瑁在厨房预备着的另一只饭碗里的饭略略少了一些。大约它在没有人的夜里走进了厨房。它应该是非常饥饿了。然而仍像吃不下的样子。
一星期后,家里的戚友渐渐少了。玳瑁仍不大肯露面。无论谁叫它,都不答应,偶然在楼梯上溜过的后影,显得憔悴而且瘦削,连那怀着孕的肚子也好像小了一些似的。
一天一天家里愈加冷静了。满屋里主宰着静默的悲哀。一到晚上,人还没有睡,老鼠便吱吱叫着活动起来,甚至我们房间的楼上也在叫着跑着。玳瑁是最会捕鼠的。当去年我们回家的时候,即使它跟着父亲睡在远一点的地方,我们的房间里从没有听见过老鼠的声音,但现在玳瑁就睡在隔壁的楼上,也不过问了。我们毫不埋怨它。我们知道它所以这样的原因。
可怜的玳瑁。它不能再听到那熟识的亲密的声音,不能再得到那慈爱的抚摩,它是在怎样的悲伤呵!
三星期后,我们全家要离开故乡。大家预先就在商量,怎样把玳瑁带出来。但是离开预定的日子前一星期,玳瑁生了小孩了。我们看见它的肚子松瘪着。
怎样可以把它带出来呢?
然而为了玳瑁,我们还是不能不带它出来。我们家里的门将要全锁上。邻居们不会像我们似的爱它,而且大家全吃着素菜,不会舍得买鱼饲它。单看玳瑁的脾气,连对于母亲也是冷淡淡的,决不会喜欢别的邻居。
我们还是决定带它一道来上海。
它生了几个小孩,什么样子,放在那里,我们虽然极想知道,却不敢去惊动玳瑁。我们预定在饲玳瑁的时候,先捉到它,然后再寻觅它的小孩。因为这几天来,玳瑁在吃饭的时候,已经不大避人,捉到它应该是容易的。
但是两天后,我们十几岁的外甥遏抑不住他的热情了。不知怎样,玳瑁的孩子们所在的地方先被他很容易的发见了。它们原来就在楼梯门口,一只半掩着的糠箱里。玳瑁和它的小孩们就住在这里,是谁也想不到的。外甥很喜欢,叫大家去看。玳瑁已经溜得远远的在惧怯的望着。
我们想,既然玳瑁已经知道我们发觉了它的小孩的住所,不如便先把它的小孩看守起来,因为这样,也可以引诱玳瑁的来到,否则它会把小孩衔到更没有人晓得的地方去的。
于是我们便做了一个更安适的窠,给它的小孩们,携进了以前父亲的寝室,而且就在父亲的床边。
那里是四个小孩,白的,黑的,黄的,玳瑁的,都还没有睁开眼睛。贴着压着,钻做一团,肥圆的。捉到它们的时候,偶然发出微弱的老鼠似的吱吱的鸣声。
“生了几只呀?”母亲问着。“四只。”“嗨,四只!怪不得!扛了你父亲的棺材,不要再扛我的呢!”母
亲叹息着,不快活的说。大家听着这话,愣住了。“把它们丢出去!”外甥叫着说,但他同时却又喜悦的抚摩着玳瑁
的小孩们,舍不得走开。 玳瑁现在在楼上寻觅了,它大声的叫着。“玳瑁,这里来,在这里。”我们学着父亲仿佛对人说话似的叫着
玳瑁说。
但是玳瑁像只懂得父亲的话,不能了解我们说什么。 它在楼上寻觅着,在弄堂里寻觅着,在厨房里寻觅着,可不走进以前父亲天天夜里带着它睡觉的房子。我们有时故意作弄它的小孩们,使它们发出微弱的鸣声。玳瑁仍像没有听见似的。
过了一会,玳瑁给我们女工捉住了。它似乎饿了,走到厨房去吃
饭,却不防给她一手捉住了颈背的皮。“快来!快来!捉住了!”她大声叫着。我扯了早已预备好的绳圈,跑出去。玳瑁大声的叫着,用力的挣扎着,待至我伸出手去,还没抱住玳
瑁,女工的手一松,玳瑁溜走了。它再不到厨房里去,只在楼上叫着,寻觅着。几点钟后,我们只得把玳瑁的小孩们送回楼上。它们显然也和玳瑁
似的在忍受着饥饿和痛苦。玳瑁又静默了,不到十分钟,我们已看不见它的小孩们的影子。现
在可不必再费气力,谁也不会知道它们的所在。
有一天一夜,玳瑁没有动过厨房里的饭。以后几天,它也只在夜
里,待大家睡了以后到厨房里去。我们还想设法带玳瑁出来,但是母亲说:“随它去吧,这样有灵性的猫,那里会不晓得我们要离开这里。要
出去自然不会躲开的。你们看它,父亲过世以后,再也不忍走进那两间房里,并且几天没有吃饭,明明在非常的伤心。现在怕是还想在这里陪伴你们父亲的灵魂呢。它原是你父亲的。”
我们只好随玳瑁自己了。它显然比我们还舍不得父亲,舍不得父亲所住过的房子,走过的路以及手所抚摸过的一切。父亲的声音,父亲的形象,父亲的气息,应该都还很深刻的萦绕在它的脑中。
可怜的玳瑁,它比我们还爱父亲!然而玳瑁也太凄惨了。以后还有谁再像父亲似的按时给它好的食物,而且慈爱的抚摩着它,像对人说话似的一声声的叫它呢?
离家的那天早晨,母亲曾给它留下了许多给孩子吃的稀饭在厨房里。门虽然锁着,玳瑁应该仍然晓得走进去。邻居们也曾答应代我们给它饲料。然而又怎能和父亲在的时候相比呢?
现在距我们离家的时候又已一月多了。玳瑁应该很健康着,它的小孩们也该是很活泼可爱了吧?我希望能再见到和父亲的灵魂永久同在着的玳瑁。
伴侣
一九三二年的冬天,我们由福建回到了久别的故乡。
那时父亲还健在着,母亲正患着病。他们的年纪都早已超过了六十,所谓风烛之年,无时不在战栗着暴风雨的来到。我们的回家,给与他们的欣慰,真非言语所能形容。尤其是,他们还看见了一个从来不曾见面过的三岁的孙子。
“做人足心了!”这话正像后来父亲弥留的时候,突然看见我到了他身边,所说的
一样。这便是最大的幸福了,在他们。母亲病着。她的肥胖的,结实的身体,现在变得非常消瘦而衰弱
了。然而仗着往年坚强的筋骨和劳苦的习惯,她仍勉强的在管理日常家务,不肯躺在床上。我们一进门,母亲便特别忙碌起来,仿佛她没有一点病似的。她拿出来许多专门为孙子储藏着的糕饼和糖果,又做许多点心。
父亲只是往远近的街上跑。大冷天,不肯穿皮衣。又要买好吃的东
西,又要买好玩的东西。
“唐哥!唐哥!”
他们不息的叫着,这亲切的名字,他们应该早已暗暗的叫过千万遍,而现在才愉快的对着面叫出来了。
然而唐哥不懂得老人的心,整日在地上跑着,跳着,爬着玩,疲乏时只依靠到自己的父亲和母亲身边。他需要食物时,才去找到祖父和祖母;待东西一到手,又自己去玩了。
唐哥是一个不安静的孩子。手脚特别生得有力,喜欢爬上椅,爬上桌。大家给他捏一把汗,他却笑嘻嘻的得意非常。一刻没有注意他,他已经溜出大门外,在河边丢掷石子了。看见一只狗,一只鸡,他便拖着棍子或扫帚追了出去。说是三岁,实际上他还只有两岁半。他的脚步是小的,虽然有力,跑得快的时候,依然像球在那里滚着的一样,使人担心。
到家没有几天,他身上已经碰破了好几处。然而他不爱哭,哼几下,对碰痛他的东西打了几拳,满足了报复的心,便忘记了。谁要是给他不快活,他也伸出小小的拳头。
他安静的时候,是在每天的晚上。灯一点上,他便捧出他的红绿的积木来,在桌上叠着,摆着。摆成长的,他叫做船或火车,鸣鸣的叫着;摆成高的,他叫做门或房子。他认为已经摆成一种东西的时候,便立刻把它推翻,从新摆出一种别的花样。这样的反复着,一直会继续上一二个钟头.直至疲倦到了他的眼里。
“日里也能这样的安静,就不必给他担心了。”父亲和母亲都这样说。
然而在白天,他绝不肯搬弄一下他的任何玩具。不是在房子里爬上爬下拿东西,便跑往门外去。我们现在住的是一幢孤零的屋,没有
几家邻居。这几家邻居中只有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她的家长管束得很
严,不常让她出来。唐哥在家里可以说完全没有伴侣。因此住了不久,他显得很野了。他只是往门外的田边或河边去找趣味。那些地方可以常常看见鸡鸭或船只的来往。天气虽然冷,他穿着一身笨重的衣服,却毫不畏缩,仿佛在夏天里那样的自由的玩着。
“有了伴,就不会这样野了。”母亲说。我们都觉得母亲的话是对的。唐哥在福建的时候,他几乎常常在房里,因为我们的隔壁一间房里就住着他的两个小伴侣。就是唐哥自己,他似乎也已经感觉到了。他不时的提到旧伴侣的
名字。于是我们都渴望的等待着玲玲的来到。几天后,玲玲果真来了。那是我的姊妹的一个小女儿。比我们的孩子大了两岁。她的皮肤仿
佛被夏天的太阳熏炙过的那样黑。大的面孔,大的眼睛,粗的鼻子,厚的嘴唇,穿着特别厚的棉衣,戴着一顶大的绒帽,脚上一双塞着棉花的大皮鞋。橐橐橐,在地上踏了两三脚,便缩着手呆住了。
“和弟弟去玩吧。”姊姊推动着她的孩子。但是她只睁大着眼望着,过了一会,爬到姊姊身边的椅上坐着,
一动也不动。“像一尊菩萨!”母亲笑着说。“去吧,唐哥!和小姊姊去玩!”唐哥也不动的望着。
“叫小姊姊。”我推着唐哥。但是他不开口,只伸出一只手指来,指着玲玲头上那顶红色的绒帽,朝着我笑了一笑。“是呀!小姊姊的帽子好看哩!”我说。
他顽皮的伸出一只脚,又用手指了两指,对我一笑,那是在指玲玲
的衣服了。
“红红的,好看哩,小姊姊的衣服!”他突然跑过去,摸了一下玲玲的皮鞋,嘻嘻笑着,立刻退了回来。“好看吧!”静默到现在的玲玲说话了,得意的点着头。“爸爸买给我的哩!”“我也有的!”唐哥也得意的点着头。他望了一望自已的脚,立刻
到后房的床上去拿了另外一双新的皮鞋来。 “诺!有花花哩!” “黑的,不好看!”玲玲摇着头。 “你没有花!”唐哥一手提着自己的鞋,一手拍着玲的脚。
“怎么啦把我的鞋打坏啦!”玲玲皱着眉头。“坏的!坏的!”唐哥故意作弄着她,又接连拍了几下,顽皮的
笑着。他的力很大,玲玲晃动几下,几乎倒了下来。玲玲撇着嘴,哭了。“嗄,多吃两年饭,白吃,还是阿弟本领大!母亲得意的说。“女孩总是斯文的,”父亲说着,抱了外孙女,抚摩着,“玲玲也
乖哩!不要哭,外公去买糖!”“我也要!一个红的!”唐哥叫着。“我要红的!”玲玲止住了哭。“唐哥红的,小姊姊绿的!”唐哥大声叫着说。“唐哥绿的,小姊姊红的!”玲玲的回答。唐哥发气了。他睁着眼睛,望了一刻,突然赶到他祖父的身边,往玲玲的身上拍
的一拳。
玲玲撇了两下嘴,又哭了。
她并不抵抗。用力的哭,仿佛就是她报复的方法似的。
“唐哥真不乖,怎么动手就打小姊姊!”我说着,走过去抚慰着
玲玲。唐哥一声不响的,在我的大脑上也拍的一拳。“反啦,反啦!怎么打爸爸呀?”大家几乎一致的说。“你打爸爸,爸爸走啦!”我说。“你去好啦!小姊姊也去!”唐哥回答着,“唐哥跟妈妈!” “妈妈也去!”妻说。“我跟妈妈去!”“你会打妈妈!”“不打妈妈!”“你听话吗?要打人吗?”“听话。不打人啦。”唐哥低声的说,怕给别人听到似的。“还要
打爸爸,小姊姊吗?” 唐哥不做声。停了一会,他说。“跟妈妈好,阿公好,阿婆好,姑妈好。”“爸爸呢?小姊姊呢?”他仍不做声。“真硬!”母亲说,心里似乎在称赞唐哥。但是过了不久,唐哥终于忘记了。他开始和这个新的伴侣玩了
起来。
玲玲对他有点怕。虽然喜欢和他玩。她在依从着他,学着他。她只说话比唐哥学得完全些,她的智力,体力,似乎还在唐哥之下。唐哥时时想出新的玩法,她没有。唐哥会从高高的地方跳下来,她不会。她时常被唐哥作弄得撇着嘴,哭着。
“只会哭!”母亲常常责备着玲玲。“又笨又呆!”
“她倒是一个有福气的人哩。”父亲说。“大了自然会聪明的。”
“我可喜欢唐哥!”母亲说。
“孙子和外孙,男的和女的,总不同!”姊姊说了。
“自然哪!外孙到底姓别的,女的嫁了人就完啦!”
“你偏心得很!”父亲说,笑着。
“动不动就哭,谁喜欢!这样的女孩,还那么喜欢她。”
“自己生的,自然不同!”姊姊回答说。
真的,姑姑对玲玲的爱,真像母亲对自己的孙子一样,是无微不
至的。玲玲那么样的喜欢哭,几乎大家都起了嫌烦,尤其是有着不爱哭
的唐哥在眼前。然而姊姊一见玲玲哭,就去抱她,抚慰她了。“这样的娘!”母亲时常埋怨着姊姊:“不做一点规矩!”姊姊只笑着,绝不肯动手打玲玲。“这样难看!印度人一样黑!”“大了会白的!”姊姊说。“唐哥白白的,小姊姊黑黑的!”唐哥听见了母亲的话,指着自
己,指着玲玲,得意的说。玲玲一听见这话,又撇着嘴哭了。“白的好看,黑的也好看!”我们安慰着玲玲。 但是唐哥摇着头,笑着,仿佛故意嘲弄玲玲似的。于是有一天,玲玲终于不能忍耐了。唐哥还没说完,她便是拍的
一拳。一面又撇着嘴,哭了起来。唐哥呆了一呆,睁着眼望了一会,似乎很惊异玲玲也会打人。他
没做声。我知道他的静默的意味,立刻叫着:“唐哥!” 但已来不及了。唐哥已赶上一步,在玲玲的肩上拍拍打了两拳。同时玲玲也抓住了唐哥的前胸,号叫着。
然而玲玲又吃亏了。她只知道一只手抓住唐哥的前胸,另一只手不
知道动作。而唐哥却拍拍的打了过来,两手并用着。“你想打阿弟!怎么打得过他!”母亲笑着说。“让开一点吧!”“你是姊姊,姊姊怎么打弟弟!你比他大两岁,总要乖一点吧!”
姊姊抱了玲玲。 然而玲玲不服气。等到吃中饭的时候,玲玲先爬上椅子,把唐哥的红的饭碗捧去了。
她把自己的绿碗放在唐哥面前。唐哥在地上的时候,已经远远望见。他没做声,爬上椅子,他睁着
眼望着玲玲面前的红碗。“红碗是我的!”玲玲得意的说,以为终于给她占据到了。唐哥突然伸出手去:“我的!”便把红碗从玲玲的手里抢了过来。“把绿的给小姊姊!”姊姊说,“红的本是唐哥的!”但是唐哥连绿的也不肯了。他一手按着一只碗: “我的!”玲玲又哭了,撇着嘴;一面也伸出手来抢碗。唐哥把两只碗推在一只手里,另一只手已经抓住了玲玲的手。我们总算把他们扯开了,玲玲没吃亏。然而玲玲不满足,她爬下椅子,在地上打起滚来,大声的哭着。“喏,小姊姊哭了,拿碗给她吧,唐哥。”唐哥望了一望,似乎有点感动了。把红碗绿碗捧着放着,像在那
里思量。 “红的吗?唐哥的吗?”他问。“是的,把唐哥的红碗给小姊姊。” 他点了一点头,立刻爬下椅,把红碗捧了去。玲玲没理他,仍然哭着,还伸过脚来,踢他一下。唐哥望了望被踢过的染了灰的腿子,没做声,红碗放在玲玲的头边。
玲玲用手推翻了红碗,又把脚转了过来踢唐哥。唐哥很灵活的走开了。吃完饭,玲玲也和唐哥好起来,一同玩着。但是到了晚上,他们
又吵架了。唐哥在用积木造房子,玲玲把它推翻了。唐哥大声的叫着:“小姊姊走开!”一面仍叠着积木。玲玲不肯走。她拾了两条积木,也要造房子。唐哥伸手抢过来,恶狠狠的说:“我要打你啦!”玲玲撇了一下嘴,这回可没哭。唐哥低下头去的时候,她在唐哥背
上打了一拳,立刻跑着走了。
唐哥吃了亏,叫着追击。玲玲哭着逃着。走到床边,终于给唐哥扯住了衣服。她转身也扯住了唐哥的前胸。现在玲玲晓得使用另外一只手了。她用力抓住了唐哥扯着自己衣服的那一只手。
我们扯开他们的时候,玲玲的左颊已经出血,被唐哥抓破了。
“你怎么这样凶呀!”我骂着唐哥。 唐哥也撇起嘴来,哭着,在地上打滚了。“阿呀!”母亲皱着眉头说:“两个人都看样啦!一个学着打人,
一个学着打滚啦!怎么唐哥也会哭呀!”
家内渐渐闹了。那是唐哥和玲玲的哭声,唐哥和玲玲的蹬脚声,打滚声。唐哥和玲玲时刻争吵着,仿佛两个死对头。然而他们又像是手和脚,一刻也离不开。玲玲走到那里,唐哥便跟到那里。唐哥玩什么,玲玲也要玩什么。每餐吃饭,偏要并坐着,而又每餐抢碗筷和菜。只有到了睡觉的时候,两个人才分做两处睡。但第二天早晨,谁先醒来,就去扯别个的被窝,于是被弄醒的便在床上闭着眼睛哭号了。
“一天到晚只听见哭!”母亲怨恨的说。
姊姊几次要回去,知道母亲爱清静。但父亲和我坚留着。姊姊的
家离开我们很远,来一次很不容易,而我又是不大回家,和姊姊已有
六七年没会面了。
母亲并非不喜欢姊姊在家里多住一向,她只有这一个女儿。对于玲玲,据说她以前也是很喜欢的。但自从见到唐哥以后,她的确生了偏心了,她自己承认。
“要去就让她们去吧,不必多留。两个孩子在一起,只听见吵
架!”母亲就在姊姊的面前对我说。“小孩子总要吵闹的,譬如玲玲也是你的孩子。”我说。“你阿姊家里也有事情,关了门,成什么样子。”母亲提出了另外
的一个理由。我说了一大套的话,终于劝不转母亲的意思。“吵起来,真烦!”母亲时常这样说着。其实烦的只是唐哥一个人。没有玲玲,唐哥也是整天闹着的。母亲
并非不知道这些。她实在是太爱唐哥了。她要把她的爱给与唐哥所专有。玲玲没有来的时候,她想念着玲玲来,是为的爱唐哥。现在不留玲玲,也是为的唐哥。
过了几天,我们也只得让姊姊回去了。
这一天早晨的饭前,当姊姊整理行李的时候,我把唐哥的绿球送给了玲玲,因为这是玲玲所喜欢的东西。怕唐哥看见,我把它暗地里塞在姊姊的网篮里。又用纸盖着。
但是唐哥看见房里的网篮忽然装满了东西绕着网篮窥张着。“小姊姊要回去啦!”我告诉唐哥。“我也要去!”唐哥说。“你要打小姊姊的!”
唐哥摇了一摇头,表示他不打了,但嘴里不肯说。“通通去吗?”随后唐哥问了,“爸爸也去,唐哥也去,妈妈,姑
妈,小姊姊,阿公,阿婆,通通去!”
他说着,随后无意的把手伸进了网篮。“喂喂!”他高兴叫着,把绿的球拿出来了。“小姊姊!球来
啦!球来啦!”玲玲明白,这是给她带回去的。她看见现在给唐哥拿到了,着
了急。“是我的啦!”玲玲跑上去抢唐哥的球了。“唐哥的!”唐哥紧紧的捧着,跑了开去。“唐哥!你还有红的呢?”我扯住了唐哥。但这正给了玲玲的机会,她已经赶到,抱住了唐哥手里的球。两个人争夺着,咬着牙齿,发出尖利的叫声。“唐哥听话,把这个给小姊姊,你还有一个红的,爸爸再买一
个!……”唐哥不待我说完,已经把玲玲推倒地上了。“真不听话!小姊姊不要你去!”唐哥撇起嘴来,恶狠狠的把球朝着玲玲身上丢去,自已也就哭着
滚倒在地上。“这本是唐哥的!给唐哥!”姊姊拾起球放到唐哥面前,又立刻转
过去,抱起玲玲轻轻的说:“舅舅会给你的!不要哭!”好不容易,我们止住了他们的哭。而最后绿的球还是归了唐哥。我
又到街上去买了一只绿的,暗暗交给了玲玲。吃完饭,姊姊给玲玲换了衣服。唐哥知道现在真要去了。他闹着也
要换衣服,自己把床下的皮鞋拿了出来。“绿绿的球送给小姊姊,带你去!”我说。唐哥答应了。他从自己的抽屉里,把红的和绿的球都拿了来送给
玲玲。“统统!”他说。
“不要啦!”玲玲高兴的说。“唐哥的!”唐哥笑着,把两个球都塞在网篮里。我们雇了一只船,父亲和我和唐哥决定送姊姊到岭下,给她雇好
轿子。唐哥和玲玲非常快活,坐在船里望着岸上来往的人和牛,狗,鸡,鸭。船靠了岸,我请父亲先带了唐哥到埠头的庙里去等我,自己就到轿
行里雇好轿。“唐哥呢,妈!”玲玲走进轿子,发现唐哥已不在眼前了。“等一等会来的。”“唐哥同我坐,妈!舅舅和外公坐!”“好的,我们就来啦!”我回答着。轿子已经抬起了。“唐哥!快来哪!唐哥!……小姊姊去啦!舅舅!唐哥!” 轿子已经渐渐远了。玲玲从轿窗里伸出半边面孔来。我挥着手。玲玲似乎还在喊着。随后我和父亲带着唐哥,坐着原船回家了。“小姊姊呢?”唐哥东西望了一会,说了。“在后面来啦!”“这个船吗?”“是的。”“大大船!”唐哥似乎想起了别的事,一会儿又注意到岸上的东西,不再问玲
玲了。到了家,我看见母亲的眼睛有点红了。她显然合不得姊姊和玲玲,
如同往日似的,分离的时候,起了感伤。
“嫁得这样远!”她是常常这样埋怨父亲的。“人家嫁在近边,只
看见女儿带着外孙回来!” “小姊妹呢?”母亲问唐哥。 “去啦!” “到那里去啦?”唐哥呆了一会,说:“大大船去啦!还有爸爸,阿公,姑妈,唐哥,小姊姊。”“小姊姊去了好吗?”“好!”唐哥像是立刻忘记了他的伴侣。他仍跳着,跑着。吃中饭的时候,我们改变了原先的座位。我坐在玲玲坐的那一边。“小姊姊的!”唐哥推着我,要我换地方。我故意把绿的碗拿在手里。唐哥抢去了:“小姊姊的!他换了一只白的给我。第二天早晨,唐哥一醒来,便像往日似得,跑到玲玲睡过的床边去。呆了一会,像在想着。 “小姊姊呢?”“去啦!”他立刻回答说,“大大船!”几天后,唐哥不再提起玲玲了。他像完全忘记了一样。但他像重又感觉到一个人玩着没有趣味似的,又时常跑到大门外的
田边或河边去了。“大大船?小姊姊来啦!”他一见到河里的船、便又想到了玲玲,
呆呆的望着,仿佛在等待着玲玲。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唐哥对于玲玲的印像显然而渐渐淡了。我们偶
尔提到玲玲,问他“小姊姊”,他像不晓得这个人似的,没有回答,只
管自己玩着。但当我们把玲玲的相片给他看的时候,他却记得。“小姊姊!”当他看到船,或者和他讲到船,他也还记得。“大大船吗?小姊姊来啦!”然而小姊姊并没有来,也不晓得什么时候再会和唐哥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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